李笑笑虽然还没正式上岗,按照规定,他要先到这家企业的组织部门去报到。
这家企业是省属的一个国营企业。规模较大,仅正式职工就有万把号人,离这座城市好几十公里。乘坐公共汽车到企业的一路上,满眼都是稻田的金黄,估计不久就将开镰收割。公路的另一边,是清水河那湍急的流水,比水西门外的河水汹涌澎湃多了。水西门码头的河水是静静地流淌,而这段河流越往上走,就越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急不可耐咆哮奔流,气势汹汹,冲击着岸边石岩溅起浪涛,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过了个峡谷,前边是一片广阔的厂区,矗立着无数的高大烟囱,听到的只是轰鸣的声音从那些厂房中钻出。这些厂房都是在“三线建设”和“大跃进”时代建设起来的。那些“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和“鼓足干劲,多快好省,力争上游,”之类的口号痕迹还没有完全褪去,还在旧厂房的墙壁上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些已字迹模糊的口号标语的痕迹。
在厂区的组织人事部门,负责接待的干部对他很客气,告诉他落实政策后属于干部编制。在这儿办完手续,只需要到教育处去报个到,等到开学前的一周再到学校去报到准备上课了。现在需要到后勤部门去领取宿舍钥匙,宿舍分在家属区,离学校很近。他从组织部门,教育处,后勤处转了一圈,再到分的宿舍先去看看,就已经是下午了,晚上就在厂的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到后勤仓库去领取生活物资。
“要单人还是双人的?”库管员问他。库管员是位中年男子,戴了副近视眼镜。
“条子上写的是单人还是双人?”李笑笑反问。
“条子上只写了床一,办公桌一,没写单人双人。”管理员又拿起条子仔细看了后说:“因为要配草垫。”
“大点总比小点好,那就双人的吧。”李笑笑想了想说。
“有老婆吗?”库管员看他问。
“领床和有没有老婆有关系吗?”李笑笑问。他感觉这种问题有点滑稽。
“咋没关系,有老婆你就该给后勤办公室说清楚,再配一张单人床,不然以后再来领很麻烦。这次对你们这样的人单位挺照顾的,办公桌一般不配在家里的。你把字签了,我们派人给送过去。”管理员说。
李笑笑签了字,心想:这有单位和没单位还真不一样,不光这些家具不花一分钱,而且还帮你送到家。
宿舍在家属区,离厂部办公区还有几公里,如果没人送,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些东西拉走。
宿舍是老旧的平房,之前不知道住过多少人了,墙壁很旧也很脏。隔成两间的房他打算里屋住人和备课,还有间做厨房,现在不做饭,吃职工食堂就空在那儿。他到工会去要了些废报纸,又到食堂去要了些蒸饭滤过的米汤,把里间屋子的墙壁全部贴了报纸,又跑到商店买齐了生活用品,等到家具运来,他总算开始有了一、二十年就期盼的家。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他就又返回了城里,到兄弟姊妹家去走了一趟。他们都各自安家生子,住在各自不同的单位宿舍。由于往年受自己的影响,感觉亏欠他们,幸亏补发工资,腰包也鼓胀了,他往各家买了些礼品,还包了给晚辈的红包。由于长久的分离,极少往来,生疏了很多。谈话也少,所以他在每家屋里只简单吃顿饭就告辞了,又如同一个陌生人般地行走在这城市的街上。
他想御史巷家里去清点一下过去剩下的一些东西,主要还是书籍带回单位新安的家。还没走到巷子口,补锅匠蒋义一抬头就看到他,丢下手中的活计朝他说:
“笑笑,回来啦。实在不好意思,我那天喝醉了。”
“蒋兄,我先回趟家,呆会来看你和兰姐。”李笑笑说:“你不口吃啦?”
“我原先就不口吃,还不是那些年憋出来的。”蒋义一脸堆满了笑容说:“笑笑,当心你上了讲台,跟我一样说不出话。”
“可能不会,那会我也憋来结巴过。后来在南村公社弄我去生产队轮流读报,校正好了。”李笑笑苦笑着说。
“读报还矫正结巴,唉,真是。”蒋义叹口气有些后悔说:“早碰上你,有你这个经验,我也不至于从讲台上逃路,把个好工作弄丢了。再过几天这锅也不补了,干其他了。”
“蒋兄,你不是说这摆摊挣的钱比教师多吗?你咋不干了?你咋想通了?”李笑笑说。
“你不是说了吗,产品更新换代快,补锅匠要失业吗?”蒋义说。
“对啊。”李笑笑也笑了说。
“还有,笑笑,你别笑我。为了你兰姐,我也不能再干这个了。你想,你兰姐是多好的人,我不能再给她丢丑了。记住,晚上来家里吃饭,我马上就收摊了。”蒋义说。
“一定。”李笑笑答应说。
李笑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也许是经历相同的缘故,也许是自己太寂寞了,莫非应验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他回到屋里,简单洗了个冷水脸,清理了一下二十年前留下的东西,无非是十多本破旧不堪的书籍,放进了尼龙网袋。然后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一会,连梦都没有。醒了一看,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才赶快出门朝蒋义家走。
李笑笑一进门,就闻到屋里的一阵肉香味。只见桌上摆了几个盘碗,有香味十足的回锅肉,蒜苗的香味与肉的香味交融;有红烧大蒜鲤鱼,洁白的藕瓣和煎得焦香的鲤鱼也冒着诱人的辛辣味;还有几个清炒小菜和一盘油酥花生米,李笑笑感觉这餐饭太隆重了。
更使他感到惊诧的是蒋义和钱兰都换了身新衣。蒋义理了发刮了胡须,焕然一新,使人刮目相看。这才是原本的蒋义,英俊饱经风霜,依旧目光炯炯。而钱兰更显得端庄,贤淑的优雅神态。再看自己,依然是那皱巴巴的中山装,还是那副落魄的寒酸相。
“蒋兄,兰姐,你们这一弄,我都不好意思了。”李笑笑说。
“笑笑坐,兰姐找你来,今天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蒋义招呼他坐下,往三个杯里斟了酒。
“蒋兄,我们都是不会喝酒人,你还斟酒。”李笑笑坐下后说。
“笑笑,今天的酒你一定要喝。”钱兰摘下围腰也坐了下来说:“今天是喜酒,是我和蒋义的喜酒。”
“兰姐,你开玩笑么?你们都在一块那么久了,还喜酒?”李笑笑说。
“笑笑,你兰姐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蒋义举起酒杯说:“来,我们先喝酒。”
蒋义抿了口酒又继续说:“那时候你兰姐是什么情况,她是这一带的美女,喜欢的是秀儒大哥那样的才多识广的人。我知道你兰姐心气高,我是补锅匠,想都不敢想。”
“蒋兄,你为啥不跟兰姐说明你的真实情况?老实坦白交待。”李笑笑问他。
“我怎么说?北大生,又会写诗,又会写小说,她信吗?她只会说我吹牛。何况我那时还要经常去派出所、居委会汇报思想。我只能当我的补锅匠,什么都不敢说。”蒋义默默地说:“我遇到你兰姐,是我高攀了,是我的福气。”
“笑笑,说这事是我错怪了蒋义。”钱兰也喝了点酒,脸微微发红,她说:“当初我爸走了,姗姗也走了,我妈也病到了,躺在床上。家里走到了绝路,我是完全绝望了。我当时想,只要妈一死,我就去死。陈主任来给我说蒋义的时候,除了他老实,本分,我没一点看不上他。陈主任说你和蒋义一块,他挣钱帮衬下,把你妈病治好,我居然啥都不没说,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反正他就留在我们家了。”
“蒋兄后来怎么样?”李笑笑问钱兰。
“他真的尽力了,把挣的全部钱都花在我妈治病上。我那时还是看他不顺眼,补锅匠,又脏、又臭。笑笑,我和姗姗虽然读书少,但是心气高。我们都喜欢有点文化,有点品位的人。不管是我们的梦也好,追求也好,反正不喜欢蒋义那样的补锅匠。我们在一起三四个月,他都没上过床,每天晚上就拖床草席睡在地上。我是后来很久后才知道蒋义跟你,跟秀明,秀儒大哥是一样的人,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我错怪了他,有眼无珠。”钱兰说的时候眼里流泪了,“我现在好恨自己当初那么冷酷地对待蒋义,让他好几个月都睡在冰冷的地上。”
“笑笑,当初也不怪你兰姐。”蒋义伸手抹着他那湿润的眼睛。那手的关节都变形,粗糙了。“当初只是听说她和姗姗是这一带出名的美女,又是出了名的花痴姐妹,就是有点神经病的女人。我和你兰姐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她哪有神经病,人那么美,像女神一样。我是什么人,犯过错误的补锅匠。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尽管我年轻的时候也心高气傲,就是因为我心高气傲才倒了霉。所以,我很知足。我虽然睡在地上,但天天看她,欣赏她。我真的觉得她与众不同,超凡脱俗。你知道,我是修文学的,所以我不敢碰她。我怕她受到惊吓,病了,我不是又变成罪人了吗。笑笑,你说我说的对吗?”
李笑笑点了点头沉闷地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手中的酒杯,看了一会一口喝了干净。
“笑笑,姗姗这人一辈子就是脾气倔强,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钱兰沉思着说:“她就记住了那次在斑竹山上秀明妈妈说过的那句话,在山上看得远,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可以想你想看到的人。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姗姗孤苦伶仃地葬在那儿了吧?其实那不是她的坟,也没有她的尸骨。”
“什么?你说什么?”李笑笑惊诧地问,瞪大眼睛望着钱兰。
“那堆土里就只有几件她穿过的旧衣裳。她死的时候尸骨未存。我是想让她在那儿能看到你,你终于回来了。如果她能活着见到你,我不知她会是什么样子。我妹妹太痴情了,脾气太倔了。但有一点,只要见到你,无论你怎么样,她都不会记恨你,她就是命薄的命。”
“笑笑,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只要记得她就对了。”蒋义说。
李笑笑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已夺目而出。
“我怎么能忘。蒋兄、兰姐,是我罪孽深重,背负太多的孽债。我当初虽然年少,但不能太忽略了姗姗的感情,害死了姗姗。”李笑笑伏在桌上泪流不止。
“笑笑,别哭了。”蒋义起身走到他的后边,用手拍拍他的肩说:“姗姗对感情、对爱情的认知有她的局限,在那种时候都是迫不得已。你是男人,只要记住她喜欢过你,不顾一切地喜欢过就行了,别伤心了。”
“那行吗?她都死了?”李笑笑抬头望着蒋义说。
“怎么不行,姗姗是心甘情愿的呀。你就是不喜欢她,她也要喜欢你,她就是这样地认为,这样她的追求。当然这样的追求和向往也许不现实,但毕竟她自己愿意的啊,我们没有权利责怪她,这就是我们要记住姗姗的地方。”蒋义说。
“是57年吧?”钱兰问蒋义说。
“是那年。”蒋义说。
“那年,秀儒大哥出事,笑笑也没有了消息,秀明也离家出走了,无影无踪。”钱兰猛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要不是小英子跑来找我和姗姗,还不知道秀明妈妈病了。倒霉事一个接一个,弄得我和姗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当时真觉得天垮下来一样。蒋义,你也是那年出的事吗?”
“是那年,我也是猝不及防,读书读得好好,怎么就突然弄成那样呢?实在搞不明白。”蒋义说:“其实对我和笑笑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年轻嘛。像秀儒大哥,还有很多跟大哥一样的人,都是功成名就的人都在那一年出事了。”
“笑笑,别只顾了伤心,吃点东西。”钱兰往他碗里夹了些菜说。
“当年,我自以为是天之骄子,尾巴翘上了天。父母宠爱,学校重视,老师喜欢,爱情也自个找上门来。”蒋义说:“她是我在学校剧社排话剧雷雨时认识的。她扮演的角色是四凤。笑笑肯定知道四凤在雷雨这部戏中是何等重要的角色。她是干部子弟,一副富家小姐的派头。我帮她分析角色,跟她说四凤出身贫困,单纯善良,遇到同母异父的周萍,闹出了一段荒唐的爱情,她才能强演了下去。戏中的荒唐爱情在我的爱情中也变成了荒唐。她拼命似的追我,我还以为碰到了轰轰烈烈的爱情。”
“那是你鬼迷心窍,活该倒霉。”钱兰笑了说。
“是狗屁爱情。”蒋义愤愤不平地说:“我一出事,她是第一个跳出检举我在排戏过程中灌输雷雨这部戏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爱情这中东西了。后来遇到了你兰姐,我才明白,爱情应该是经得起考验,经得起打击,经得起折磨的东西。你兰姐喜欢秀儒大哥,知道他出事了还牵挂他,还在照顾他的妈妈。我敬重你兰姐,不仅因为她貌美,而且善良,崇尚完美。我也敬重姗姗,她喜欢你笑笑,喜欢得那么简单,就为了你有一支铅笔一块画板。”
“什么画板?我不知道啊?”李笑笑又是大吃一惊。
“你当然不知道,我去给你拿来。”钱兰起身说。
钱兰抱出来的是牛皮纸包装完好的一块四开画板,里边还有画架,一盒12支水彩颜料,几支粗细长短不一的画笔。画板、画架、画笔如新一般,只是水彩颜料已经老化发硬。还有那他为她画的铅笔素描像纸已发黄。他拿着那种像,仿佛还看到姗姗依然在笑。
面对画板和颜料,李笑笑除了吃惊,更是想都没想到,钱姗会在离开之后,杳无音讯的时候去购买这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对于当时的他来讲就是奢侈品,想都不敢想要。钱姗也是个贫穷的姑娘,她哪来这么多钱替他买这些东西啊。李笑笑看着这些东西早已热泪盈眶了。
“我的天啦,我没说过要这些东西呀?”李笑笑失声大哭起来。
“你当然没说过。”钱兰说:“你们几个在公园画菊花,姗姗看见你们旁边画的人用的是画板和有颜料在画,画出来的菊花有颜色,她就想给你买一块画板,没事就往百货公司跑去看,吃尽了苦,才买到了它。为了买支2B铅笔送给你,偷我妈的钱,手都被我爸打得红肿。等她买了画板,又见不到你人,又听不到你的消息,为了你跟别的男人打架,什么事都干过。笑笑,姗姗命苦啊。”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啊!”李笑笑痛苦极了,他已是泪流满面,长叹说:“姗姗姐,你这是何苦啊。”
“笑笑。”蒋义又走过去,手放到他的肩上说:“你兰姐和我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姗姗苦,你也苦,一个人流落远方,身不由己。”
“笑笑,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是姗姗的心愿。她说你一定会回来。拿回去,睹物思人。只要我们都记住姗姗,不忘记她就好了。”钱兰说。
屋外,早已是夜深人静,江河奔流的水声从窗外传了进来,还吹进一阵清凉的风。
钱兰、蒋义、李笑笑都注定了这是他们的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