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义去学校上第一节课是作了充分准备的,教案写得非常详尽。除了教导处提供的教材和参考书,钱兰还陪他专门到新华书店购买些参考资料。钱兰怕他走路累,还专门替他买了辆二手自行车,骑了它早早地到了学校。
办公室的各科老师已经见过面,认识了,打了招呼,上课预备铃一响,蒋义就抱着课本和备课本走到教室门外,上课铃一响,他走上讲台一看,四十五个学生齐刷刷地起立响亮整齐地喊了声老师好,当学生坐下后,他才发现学生后边还有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老师,还有两位同科的老师们各自坐在自己端来的藤椅,眼睛都盯着他。蒋义突然冒汗了,语塞了,张口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写好的教案看上去模糊了。他听到下边的议论声了,他张开口,话又吐不出来了,额头上的汗冒的更厉害了。此时他恨不得找个缝钻到地下。一阵哄堂大笑之后,他看到后排那些人各自端了藤椅,鱼贯而去。
一位同级同科的中年走到讲台对他说:
“蒋老师,你紧张了,先下去休息,这节课我代你上。”
蒋义拿了课本和备课本,慌乱之中逃离了课堂,背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和那位老师喊安静的训斥声。
蒋义跑到操场边,骑上那辆二手自行车时还看见那些还端着藤椅的人在朝他这边看。他知道他这一走从此与教师无缘了。骑出校门很远,他停下来,握拳猛击了几下坐垫,长叹口气。他恨自己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口吃,语塞了,过去年轻时候的侃侃而谈跑哪去了呢?当学生辩手时的口齿伶俐怎么不见了?学生会排演话剧时的咄咄逼人又去哪儿了呢?那时候的强词夺理咋到今天输的精光了?他悔恨不已,多少年才盼来的光景如今全弄丢了。他对着这空旷的地方呐喊了几声,他知道稍后不久,他哑口无言逃离课堂的笑话就会在全城的教育部门和社会上传开,水西门一带也会路人皆知,他的人事关系也会从这所学校注销,退回到人事部门。
骑车到水西门时,认识他的人都在瞧着他。他埋了头骑车到了家门口,停了车,进门依然垂着头。
“回来啦。”钱兰说了句。
“你咋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蒋义说。
“问这些干什么,回来就回来呗。”钱兰还是用平和的口气说,一点都不惊奇他早回来。
“我逃回来了,上课说不出话,口吃结巴了。”蒋义说。
“说不出就不说呗,你只要跟我说得出话就行了。”钱兰说。
“当不成教师了,这种政策性的分配工作只有一次。”蒋义解释说。
“当不成就不当了呗。”钱兰还是一点都不吃惊地说。
幸亏那补锅的挑子还搁在那儿。前几天,蒋义嫌它搁那挡脚碍手,主张把它们扔掉,钱兰说扔它干什么,说不定哪天还有用呢。莫非钱兰早知道自己有今天,早有预见?蒋义此时心情复杂,悔恨不已。他觉得太丢人了,特别是对钱兰,愧对她了。本以为当了教师,使她体面一点,这才几天啊。他忍不住双手抱头,坐在矮凳上“呜呜”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哭了起来。
钱兰听他哭了,朝他摆了摆头说:
“算了,一个大男人还为这事哭有意思吗?不当教师就不活了,你就是不想去补东西了,你有力气挑担,我有技术作豆腐脑,像我爸妈一样夫唱妇随,日子照样好过。”
蒋义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好受多了。他真是服了妻子,一句挖苦都没说过。
“我是说,外边的人又会说,你找个男人真没出息。兰姐,我给你丢脸了。”蒋义说。
“外面人怎么说我管不了,喜欢说就让他们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怕大家说一阵。我是怕你从此倒下去,不再争气了。”钱兰说:“何况你那补锅摊不比当一个教师的钱少,别磨蹭了,过来吃饭。”
蒋义想想钱兰说的很有道理,把名声看得太重干啥。补锅眼下挣钱不少,何况往后再想干什么。他觉得钱兰是个明事理的人,无怨无悔。
而且吃饭的时钱兰还告诉他,在家休息两天,等情绪平息了,想好作什么再去作,不要急于求成。
蒋义这两天果然呆在家陪钱兰,有事帮钱兰做点事,没事时读点书。他不光自己读,还读给钱兰听,还给她讲所读的内容。没想到这就两天的时间,钱兰对书也发生了兴趣,她也把蒋义读过的书没事就翻开来读。望着她读书的那股劲头,蒋义就联想到“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的句子,是那么宁静,那么专心致志。他相信她在读书的过程中在进行思考和探索。果然有一天蒋义发现桌上信纸写的东西,读了起来:
日出日落,冷冷暖暖,声声啼啼哽咽。
昨日还笑今日哭,不是天变,几番沉沦消容,姗何在?夜里风急,殒命乎,姐妹阴阳两地。
已是菊花怒放,容颜改,谁能怜她命短?遥望星空,孤独一身相伴,过往风风雨雨,中年间,何言抱怨。此时间,令人愁肠早断。
“你这是抄哪的?是抄李清照的吗?”蒋义惊奇地问她。
“不是抄,是照着她的声声慢填的词。”钱兰不好意思说:“填得不好,请蒋老师纠正。”
“我的妈呀!”蒋义拿着那张纸,看着大叫起来。
“怎么了,写得不对吗,蒋老师?”钱兰红了脸说。
“真的了不起,写得太好了,写得太绝了。我没想到我的夫人还是个大才女。了不起,你把对姗姗的思念,你的心境,特别是这句:何言报怨,愁肠早断。太绝了,太好了。”蒋义像个中文教师一样点评说。
“这有啥,照着人家李清照的东西写着玩的,值得你如此高兴地称赞,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钱兰说。
“填词就是这样子。先学会填,往后就是创作。兰姐,我服你了。”蒋义伸手抱住她说。
“快去洗洗,换了衣服,你这身衣裳太脏了。”钱兰挣脱说:“我读了你买回来的那些小说,往后我没事也学着写小说。”
“写什么?”蒋义问。
“写姗姗,写李笑笑,写你,写小英子,写秀明妈妈和我爸妈,他们有太多故事了。”
钱兰仿佛沉浸在过去一幕一幕的往事之中,思绪起伏不止。这么久了,这才找到做点什么事的兴趣了。读书开启了她的心智,打开了她的思想,感觉在升腾,感觉无穷无尽的乐趣。她这才体会到蒋义说的那句“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的意思,她问蒋义那句话是谁说的,蒋义说他也记不清了,时过境迁这么久,说不出是谁说过的话了。钱兰从那时起,除了做家务事,就是趴在桌上读书,还专门去买了本学生字典。她恨不得赶快把替蒋义买的书都读完,还要蒋义写个书单,又跑去新华书店买了些书回来。从那时起,她觉得书中人物悲欢离合,人生遭遇,相亲相爱,怎么跟自己的生活过往多么的相似啊。她有时就在想如果能把自己经历、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写下来多好啊,多美妙啊。过去怎么就没这么想过,过去怎么就没这么读过书啊。如果姗姗还在,她也要她读书,一块读书,该多美好啊。所以她才不好意思地对蒋义说了。说完又后悔了,怕蒋义说自己吹大牛。
“兰姐,往后回家,事由我作,你全心写作。”蒋义高兴地说。
“我只是写着玩,写来我自己看。你做事,你不读书啦,不想你往后的事啦,说些废话,你要那样,我就跟你离婚了,不求上进。我才小学文化,现在读点书,眼界才开了。要是姗姗在,也读点书,也不至于找不着她了。”钱兰说着又伤感起来。
“我陪你读书,陪你写作。”蒋义赶紧说。
“钱不挣了,喝西北风?”钱兰笑了说。
“锅要去补,钱要去挣。放心,夫人,我们苦日子会到头了。”蒋义说。
蒋义想用恰当的词句来评判妻子,掏空心思,搜肠刮肚,半天都没找到一个形容词:贤惠、贤淑、才女、聪明……不,都不合适,她简直就是那些赞美词的化身,要汇集起来比喻才恰当。简直是一件艺术品,而这件艺术品是个完美的,使人读不懂的又晶莹剔透的平常而又高尚的女人。就是那种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的人。不贪图功名利禄,心静如水。蒋义一想到这些觉得这么多年的委屈、苦难都烟消云散,因为拥有了钱兰这个无价之宝,是过去苦难历程的付出换来而拥有了,他简直是兴奋得发狂,高兴得忘乎所以。
当蒋义再次到巷子口摆他的补锅摊时,在这座小县城成了爆炸性新闻,尽管地方晚报没有作任何消息的报导,但通过这座城市的口口相传,瞬间成了热议的话题。很多人为他惋惜,错过了难得的职位和机会,有很多人认为他本来就才疏学浅,根本当不了教师,还有人怀疑他本身的履历是假造的,欺骗了人事部门。对此他都一笑了之,不置可否。但麻烦的是那些来补东西的人总要在他面前说东道西,指指戳戳。竟有人拿东西来补的时候当面问他,蒋师傅,你真读过大学吗?该不是哄人的吧。只有在这种是时候,他才会动怒问:补不补,不补就拿着东西走。而且他再不准讲价了,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不补就拿走。来补东西的人这才不敢当面问他了,只敢在背后嘀咕。唯独陈主任气不过,她跑来把那些人撵走,板着个脸,气势汹汹地立在蒋义面前,两手叉腰,看着他。
“蒋义,你不给自己争气,也该给我争气嘛。我们辖区范围内,好不容易出个高中教师,你到好,又跑回来补破烂。你是成心丢我的脸么?”陈主任一本正经地看着埋头干活的蒋义。
蒋义没有理会,仍然继续干他的活,那锡焊头“嗞嗞”地冒着烟。
“蒋义,你自己丢脸不说,连我这脸也丢尽了。”陈主任依然不依不饶地说。
立在远处的人不敢过去,只有站在那儿听。
“陈主任,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蒋义放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拍打了一下围腰的渣子说:“教师是光荣,有脸面,教书育人是好。可是我干不来呀,我结巴了怎么样。这补东西不好吗,丢人吗?哪家没有破东西要补,我这是为人民服务,丢什么人?自谋生路不好吗,减轻组织的负担。陈主任,这不丢人,是我蒋义自己干的。”
蒋义说得有理有据,他特别套用了为人民服务的那句话,一时使陈主任无语了。陈主任也明白人家蒋义现在脱了帽子,再也不能乱训乱吼了。她只好说了句:“强词夺理,犟脾气。”就心里不快地走了。
那些在一旁听的人见蒋义连陈主任都敢顶撞了,传了出去,也就没有人再敢去当面说三道四,问这问那了。但仍免不了背后猜测,背后议论。蒋义早已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了,泰然处之,相反,远处的居民出于好奇,老远拿了东西来补,来看这人长成什么样,为啥好好的教师不当,硬要去补锅、补破烂。这么一来,他不仅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他的生意好了,挣钱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