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走了后,钱家四口陷入了沉寂之中,谁都没话。钱兰先是一阵害怕,后来看到父亲的爆发,把那个男人打了,她更加觉得父亲敢干、伟大、敢为自家的女儿与那些人拼命。后来又听说陈主任说媒要嫁姗姗,她还真怕爸妈答应了,怕他们不知道姗姗的心事,怕把她逼急了,病情加重,真要是疯了怎么办?钱兰不声不响地把做好的没有盐味的饭菜端到桌上,菜里没盐,吃了谁都没说一句,反而让钱兰心中不安起来。
“爸妈,今天的事都怪我,是我的错。”钱兰端着碗,眼里含着泪说。
“你错什么,他们欺负你妹妹你管得住吗?你能整天把你妹妹栓在裤腰带上寸步不离吗?”父亲的气显然还没消。
“不能,我是说我去买酱油和盐巴就好了,这菜里都没盐味。”钱兰埋着头说。
钱姗和母亲都忍气吞声地吃着饭,没有作声。
等吃完饭,母亲收拾完毕,就坐到父亲身边,胆怯地望着丈夫,几次想说什么张口又没说出口。
“她爸。”隔了一会,母亲又才说:“都闹成这样了,我们还是找个地带她们俩搬走算了,免得跟街邻结更多的仇。”
“谁跟谁结仇,我想吗?他们不平白无故欺负家里人我打人干啥。她妈,你老是怕,我们越怕,越受人欺负。”父亲说。
钱兰和母亲都明白父亲说的是实话,越怕就越受人欺负,欺软怕硬早已成了那时社会生活中的一种通病,一种习气。人都想和睦相处,钱家也想与周围的邻居和睦相处,但不行啊。总有那么些人,无聊时想找点乐趣,自然就找到钱家姐妹身上。生活本来就不易,却偏偏有人不惹出是非就觉得缺少乐趣,于是就有嘲弄,就有了以强凌弱,就有无事生非。
“我是怕你失手打出事来,往后这一家人咋办?”母亲哀叹说。
“我也在想,搬走当然好,躲开这是非之地。不过,她妈,姗姗也大了,也该找个婆家了。”父亲说。
“我上次不是说过吗,不好找,往后我再托人问问。你又不是不知道,兰兰都没嫁人,该嫁也是兰兰呀。”母亲说。
“妈,我不嫁人。我走了,谁帮你们,谁带姗姗。”钱兰在一边听了后说。
“你想嫁现在也嫁不出去,人家都说你和姗姗犯花痴病呢。她爸,莫非是我们上辈子作的孽吗?害苦了她们。”母亲说。
“由人家说去,我不信这些。改天我出摊到处问问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有,我们就搬走。”父亲说。
“姗姗,你过来,刚才陈主任在的时候,你说你有喜欢的人,是真是假?”母亲忽然想起问。
钱姗走到母亲面前却不说话,眼睛看着钱兰,钱兰也不敢说话。
“你告诉妈,你喜欢谁,说了爸妈都不生气。”母亲拉了她的手说。
钱姗依旧瞧着钱兰不说话,她怕说了爸妈真会生气。
“妈,姗姗喜欢御史巷那个李笑笑。读书走了,现在听说也弄去劳教了。”钱兰只好说。
“唉。”母亲长叹口气问:“李笑笑知道吗?我早就听外边人说了,还以为是那些乱嚼舌根子呢。”
“不知道。”钱兰说。
“人家都不知道,你还喜欢,姗姗,你犯糊涂呀。算了,她妈,女儿大了,喜欢个自己的人是她们自个的事。这事就别说了,反正都成不了。你明天开始就在家里,我一个人去出摊,顺便打听下房子的事,能搬走最好。”父亲好似突然想明白了起来说。
“担子那么重,好几十斤,你一个人担一天能行吗?”母亲说。
“有啥不行。累了就多歇会儿。只要姗姗、兰兰在家没事就行了。”父亲说。
从此父亲就不要母亲跟着他出摊了,他把妻子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女儿,一个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边吆喝,一边走。累了就找个遮阳遮雨的地方歇脚,缓过气又继续挑着担前行。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他都走过,都留下过来来往往无数的脚印,都听到过他浑厚响亮的吆喝声,都看到过他一天到晚的疲乏而露出的笑脸。除了买豆腐脑,他还时不时向别人打探什么地方有空置的房要出租,只要一听说有,不管多远他总要挑着担跑去看看,每次都是失望极了。
父亲收摊回家不再像过去那么准时了,有时很晚才回,因为他总要想去看听别人给介绍的房子,耽误了,又总想把剩下的豆腐脑卖完。他最近一回家,总是一副疲劳不堪的样子,母亲也总是让他马上先吃饭,吃完饭,让他早些睡觉。总是要把第二天出摊的东西替他准备好。父亲总是不放心,总是要叮嘱妻子在家照看她们,不能让她们再受到欺负了。
钱兰永远都记得那天父亲出事的情景。还不到傍晚,天气格外闷热,热得许多人都汗流浃背,许多男人和男孩都赤裸着上身,光着膀子。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天空压了层厚厚的乌云。几声闷雷,好似要把这地都炸平一样。那巨响吓得人心惊胆颤。几道闪电划破天空,划破大地,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像要冲垮这地上的房屋似的。低洼地方已经积满了雨水,道路上雨水横流。街上、路上早已不见人影,四散而逃。除了紧闭房门,钱兰、钱姗帮着母亲用尽家中的盆、桶、锅,去接那屋顶漏下来的雨水,忙得不亦乐乎。
“妈,爸咋还不回来?这么大的雨,他躲哪儿?”钱兰担心地问。
“他肯定躲雨去了,他走不回来,雨太大了。”母亲说。
接二连三的几个炸雷和闪电,像要这屋掀翻轰掉一样,吓得钱姗紧贴着母亲。
终于熬到雨停了,雷声消逝了,天也黑了。母亲赶紧开门,站到门外四处看。
“妈,爸该回来了。”钱兰问。
“没这么快,等雨停了走回来,估计还有会儿。”母亲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她的心比谁都焦急。
四周的灯光很暗淡,母亲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眺望远处,心慌意乱。
“姗姗,你在家呆着,别出门,我带兰兰起接下你爸。”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母亲慌张吩咐钱姗说。
“妈,我就门口等你们。”钱姗端了根矮凳坐下说。
“不准乱走。”母亲又说。
母亲牵着钱兰,高一步地一脚地踩着积水往水西门方向走,一直走到水西门通向城市中心的三岔路门才停下。这条道就是她和丈夫平时出摊收摊走的路。她和钱兰立在路灯下,望着从前方走过来的每一个人。街上的行人很少了,店铺都关门了,只是还有些门口纳凉的人摇着扇子闲聊。
“妈,万一爸不走这边,走御史巷那边回家去了呢?”等了很久,还不见有挑担的人,钱兰才对母亲说。
“我和你爸平时都不走那边,那巷子里晚上又没路灯,不好走。”母亲喃喃地说。
又等了许久,仍不见挑担的人,连那些还坐在门口纳凉的人都收了凳回屋关灯了,母亲才心慌极了。
“走回去,你和姗姗吃了饭,我们再分头去找。”
回到家,母亲让钱兰和钱姗吃饭,她又把剩下的饭温在锅里,跑到门外看。
屋外,到处都关门闭户,黑灯瞎火了。偶尔有人走动,母亲这时真的后悔了,不该让丈夫一个人去出摊了,这都深更半夜了,还没回来,肯定碰到什么事了,这时间哪还有买豆腐脑的。
“吃完没有,兰兰、姗姗,你们都快出来,碗就丢在桌上,我们分头去找。”母亲回头焦急地说。
钱兰拉着钱姗跑出屋,锁了门,跑到母亲身边,正要问母亲怎么去找时,对面走来两个人,手电筒光照到她们母女三人身上。
“你们是钱家的人吗?”打着手电筒的是派出所民警问。
“是,是钱家的人。”母亲突然感到不妙赶紧说:“有什么事?”
“是这样,北街派出所打电话到我们所里来,说是那边城北出了个车祸,把豆腐脑挑子撞了。”另一位民警说。
“人呢,人没事吧?”母亲急忙问。
“也撞伤了,已经送医了。那边派出所说估计是我们这边的钱师傅。街上雨水多,货车打滑,撞了人逃逸了,北街派出所还在追查。我们也是才接到电话,才赶来通知你们。”民警说。
“天啦!”
母亲惊叫一声,险些跌倒,幸亏被钱兰和钱姗扶着才没倒在地上。
当民警把母女三人送医院的时候,父亲的尸体已经被送进了停尸房。
医生告诉她们送到时失血过多,抢救不过来一会就断气了。
母亲一听就晕倒了,钱兰和钱姗抱着母亲嚎啕大哭。民警也不忍看下去,交待值班医生照看好她们就离开医院去通知居委会去了。
父亲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头部血肉模糊,一副卖豆腐脑的挑担,只剩下一根用了二十多年扁担和浸满了血迹的一大把零钱,逃逸的货车还没追查到下落,天黑,也无人看见。
居委会陈主任也带了人到医院来,派人协助钱家母女处理父亲的后事后,母亲就病倒了,钱兰和钱姗只得关了门在家,伺候母亲,从此城内就再也见不到父亲挑担卖豆腐脑的身影,也听不到他那浑厚的吆喝叫卖声。一个硬朗的汉子带着无限眷念和牵挂从此就告别了人世。留下妻子和两个女儿,从此也陷入更加艰难的生活之中。悲痛摧残得她们的眼泪干涸而变得坚强,重新去开启她们往后艰辛的生活,重新思考人生,继续活着。哪怕挣扎,哪怕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都不能随随便便地被击倒,都要顽强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