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兰和钱姗所喜欢的人都没有了消息。李笑笑没了音讯,秀儒大哥也不知所踪,就连张秀明离家出走也不知道踪迹。街道已经开始了整风运动和反右倾思想的斗争,居委会也在组织居民学习相关文件精神,空的墙面也贴了些整风和反对资产阶级右倾的标语。
钱姗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御史巷李家住的院子去打探消息,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反而被院里的人议论一番,讨了个没趣。
“姐,你说笑笑他们会不会成了右派,要不然这么久都没点消息。按时间算,他该毕业了,参加了工作也该回来一趟,跟他们家问一声吧。”钱姗跑去问钱兰说。
“我咋知道呢,我只是听说这次批的人都是大知识分子,笑笑算啥,一个中专生,不可能吧。”钱兰边磨豆浆边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姐,秀儒大哥呢?”钱姗又问。
“他是大学老师,搞技术的,可能也不会吧。”钱兰说:“姗姗,你还在想笑笑?这么久了,该死心了。”
“你说我。姐,你不是还在想秀儒大哥吗?”钱姗边往小石磨添豆子边说:“除非我见了他,亲口听他说他不喜欢我,我才死心。”
“你傻,人都见不着,还等他亲口给你说,你空等吧。”钱兰说。
“我至少还和他一块玩过。姐,你连人都没见过,这么久了你还在想呢。”钱姗说。
钱兰无话可说了。都是姐妹,都同样害着单相思,苦啊。
在钱兰和钱姗看来,无论什么运动,犯错误的人都应该是有问题的人,应该是坏人。而李笑笑和秀儒大哥他们是那样单纯、简单的人,不可能是有问题的坏人。但为什么都没了消息呢?姐妹俩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她们唯一的信念就是他们是好人,好人就是一生平安,暂时没有消息,不等于永远没有消息,总有一天会有他们的消息。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钱姗和钱兰的牵挂却一天也没有少过。
一大早父母出摊去了,刚走不久,吴英就跑来了找她们了。
“小英子,你咋这么早就跑来了?”钱兰问。
“秀明妈妈这些天老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话也不多说,我怕她有什么事,才过来找你。”吴英着急地说:“伯母一个人好孤单,好可怜啊。”
钱兰要吴英先过去照看秀明妈妈,她和钱姗把家里的事忙完了,马上就赶过去。
当钱兰带着钱姗急急忙忙到“叮咚”井那边的时候,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秀明妈妈形影孤单地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也不在像往常一样纳鞋底,或做些针线活,而是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人显得精疲力竭。吴英坐在一边,双手支着下巴。见她们来了,吴英赶紧站起来招手示意。
“伯母,你哪儿不舒服?”钱兰走到秀明妈妈面前蹲下来问。
秀明妈妈摆了摆头,看着钱兰,伸手抓住她的手,眼里含着泪水。钱兰这时才发现她那花白了的头发又添了许多白发,人也变得又苍老了许多。
“小英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呀。”钱兰调过头问吴英。
吴英垂着头,立在那儿没动,眼睛看着秀明妈妈,不敢说话。
“小英子,究竟怎么回事?你急死人了。”钱姗朝她吼道。
“我们进屋去说。”吴英说。
吴英走去和钱兰一块搀扶秀明妈妈进了屋,又示意钱姗把门关了,这才去跟秀明妈妈倒了杯水递到她的手上。
“伯母,我能跟她们说吗?”吴英问。
“有什么不能说,还要问伯母,小英子,你烦死人了。”钱姗着急地说。
“你没见外边那些人吗?竖着耳朵在听,听了我们说又到处乱嚼舌根子。”吴英说:“是伯母不让我跟你们说,又不是我不说。”
“伯母不让说你就不说,小英子,你也太不仗义了嘛。”钱姗说。
“小英子,伯母不说,你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钱兰也着急地说。
“伯母,我跟她们说了。”吴英望着秀明妈妈说:“伯母不是害了啥病,主要是想她的三个儿子。二哥是肯定回不来了,也不知道在监狱那边是什么情况。”
“可以去监狱看看吗?”钱兰问。
“可以,劳改农场,离这儿几百里,又在大山里头,伯母怎么去?”吴英说:“秀明哥一走半点消息都没有,死活都不知道。”
“他不是去了木材加工厂作临时工吗?”钱姗问。
“早就没干了。我陪伯母去厂里问过,说是走了一两年了。”吴英说:“原先大哥还时不时写信回来,每月还寄些钱回来。现在好几个月没收到信,钱也没寄了。更可怕的是街坊邻居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大哥出事了。”
“大哥出什么事了?他是搞技术的啊,我不信。”钱兰一听心都紧缩了,惊诧地问。
“我开始也不信,以为只是大家在乱说。后来听我爸妈告诉我,说街道和他们单位都传达了。说大哥真的出事了,弄去教育改造了。”吴英告诉她们说:“这人倒霉,一下子全都倒霉了。三个兄弟,现在伯母一个都看不到。”
“弄哪儿去教育改造了?”钱兰忍住心里的难受问。
“不知道啊,只是听我爸妈和外边的说的。”吴英也难过地说:“兰姐,你别难过,别着急,过些日子我找爸妈他们打听点消息。”
钱姗这时六神无主站在一旁,听吴英一说,心里也顿时惊了一跳,难怪没有消息,莫非笑笑也出事了?
“兰兰。”秀明妈妈这时拉住钱兰的手说:“既然小英子都告诉了你们,我们家的事情,我也实话告诉你。这两年,我也觉得你长大了,老大长久以往也不是办法,我就在去年和今年给老大写信时谈了你的事情。除了说你小外,老大也没说其它什么,反正我是觉得该处对象了。”她说着又长叹口气说:“老天爷不睁眼,这不信也没写回来,钱也没寄了。钱倒是没关系,紧一紧少花点就过去了。但人出事了,你又不知道他在哪里,急死人了。你说这个老三,高中没读成就算了,打临时工就打临时工吧,那么多人都还没工作,你走啥,走了也不写封信回来,我这妈当得太凄惨、太背时了。三个儿子,说来不少,现在一个都见不着,哎。”
秀明妈妈含泪看着钱兰,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情,摇着头叹气。
“伯母,秀明、大哥、笑笑他们都是心气高的人,不会有多大的事。他们都是好人,迟早要回来的。”钱兰已是眼眶湿润了说:“我就不信这好人都那么倒霉。”
“笑笑也是没有消息?”秀明妈妈问。
“没有。”钱姗咬着嘴唇摆了摆头说:“啥消息都没有,问都问不到。”
杳无音讯,生不如死,是人间最令人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事情。它使人思绪万千,焦虑不安而终日惶惶。秀明妈妈、钱兰、钱姗、吴英现在就都处于这种心境。
“老大、老三、笑笑有你们几个朋友,是他们这辈子的福气。”秀明妈妈站了起来,伸手边理头发边问:“你们还能陪我去趟班竹山吗?”
“去啊,我们都陪你去。”钱兰说。
“我也要去。”吴英说。
“小英子,你不怕你爸妈打你了吗?”钱姗说。
“我大了,爸妈不打我了。”吴英说。
秀明妈妈锁了门,带着三个姑娘朝城外走。
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格外沉重,沉默寡言,各自想着心事,各自想着自己的担忧,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姗姗姐,你姐好可怜啊,肯定伤心透了。”走了好久,吴英才对钱姗悄悄说。
“你不是一样吗?人走了这么久,秀明也不写封信回来,你伤心吗?”钱姗侧过头对吴英说。
“我还小嘛,还可以等嘛。”吴英说。
“我姐还是可以等,我就不信大哥永远都走霉运。”钱姗也说。
“那你等笑笑吗?”吴英问她。
“你都等,我肯定等。我都给我姐说了,等到见了他,除非听他亲口说了不喜欢我,我才不等了,才去嫁人。”钱姗执拗地说。
她这一说把吴英也逗来“嘻嘻”笑了。
班竹山还是老样子,只是山下的竹子被砍去了不少,上山的路比上次来的时候好走多了。山顶上那几棵大树长得更加枝繁叶茂,还是绿盖如荫。地上的野草也是疯狂的生长,高的已经掩没了人的膝盖,像蒙上一层厚厚的草垫。
秀明妈妈一爬上山,就独自一人到离那几棵大树不远的地方,站在那儿举目远眺遥远的朝北的方向,凝神静思。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微风吹拂着她那满头花白的头发。若有所思和惆怅的脸上刻隽满了岁月的痕迹。她就这么立在那儿,动也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思念儿子的凝固了的雕像。
钱兰带着钱姗、吴英坐在树荫下松软的草地上。她们在想,此时的秀明妈妈一定会是心如刀绞,撕肝裂肺般地悲痛。但是看她依然那么安祥地默默承受失去三个儿子带来的痛苦,而不是那悲痛欲绝的呼天喊地的样子。虽然她们各自都在承受打击,她们都望着她,期盼秀明妈妈一定会等候到儿子们的消息,也期盼各自牵挂的人会有音讯传来。
悲欢离合也许是一种常态,是人间常常发生的事情,但对于钱兰和钱姗这样的姑娘的打击确实很大,因为她们都才刚刚成人,都处在感觉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人生阶段。钱兰虽然肝胆俱裂,但一想到秀明妈妈这两年写信给老大都提到了自己,秀儒大哥除了说人太小之外,没说其他,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自己心中有他。所以钱兰心中此刻稍稍好过一些,但没了消息总不是好事情,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有好事情总不会不写信到家里,一想到这些,钱兰又难过死了,究竟是什么缘故,为什么?难道小英子父母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自己又该怎么办?她反复问过自己。她宁肯相信秀儒大哥不是坏人,一定是有人错怪了他。他怎么可能是有问题的人呢?读书那么刻苦,生活那么朴素,工作那么努力认真,而且还有成就,连对象都找不着的人,怎么可能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怎么可能同坏人划等号。钱兰找不到答案,痛苦得绞尽脑汁,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时常一个人蒙着被子悄悄流泪。
钱姗虽然也是心里难受,但总是乐观地认为笑笑没事。因为她觉得笑笑跟自己一样,还是个没长醒的小屁孩。小屁孩能有什么事,她至少是这样想的。但是不知道消息对她来说总不是好事情,担心是有点担心,还不至于像姐姐一样陷入情感的痛苦之中。因为自己和笑笑从来没有相互说过,你情我爱,人家笑笑说不定还不喜欢自己呢。她想是这样想,但还是一天到晚牵肠挂肚,脸上装作没事一样。
这种折磨,一直缠着她们,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