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义被陈主任带到钱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一推门进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中药味夹杂着腥秽味,屋里有瘫痪病人自然充满这种味道。屋里很乱,大概已是很久没人收拾过了,都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灰尘。病人躺在床上不言不语,钱兰坐在矮凳上正在用竹筷搅动小火炉上的陶罐子里熬着的中药,陶罐子里噗嗞噗嗞地冒着泡,冒出一阵阵药味。她旁若无人般地照样作她的事,根本就不搭理进来的两个大活人。
“钱兰,这位是蒋师傅。”陈主任捂住鼻子对她说。
钱兰没有说话,依旧不停地搅那罐子里熬着的药,眼睛一直盯着那罐子冒出的蒸汽,连头都没抬一下。
“你好。”蒋义也上前说了句:“我能帮你什么吗?”
“钱兰,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们谈谈,谈好了,你们就去登记结婚。钱兰,你别闷在那儿不说话,我走了。”陈主任见钱兰不回话只好转身开门走了。
陈主任一出门,就看见外面围了很多人,嘀嘀咕咕地在纷纷议论。她一见这情况立即大声朝这些人大声喝道:
“咸吃萝卜淡操心,围着干嘛,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管好你们自个的屋头事,真是没事多事,散了,散了。”
她本身就是北方人,吼了句北方俚语,围在那儿的人这才陆续散开走了。
蒋义见陈主任一走,马上去把陈主任走时带上的门打开,又用窗棍撑开那扇唯一的小窗,从门背后拿起扫把,弯腰把屋扫了个遍。然后又舀了盆水,找了张抹布,把屋内桌上,凳上的灰尘抹了干净,把脏水泼到门外。又进屋拿了根矮凳,坐在一边,一直默默地看着钱兰熬药。
屋里的空气好了些,但依然还飘着中药的味道和淤积的腥味。蒋义原本打算把这些活做完了就离开,但一看钱兰那无助孤单的样子,就不忍心走了,至少是现在不能走了。因为他感觉自己如果马上走了,这屋子里往后不久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会不会再有一朵花凋谢。因为他早就知道了钱家姗姗的事情,传得有声有色,就像传的人亲眼目睹了一样。他认识那个钱姗,有时跟钱兰一道来补东西,站在一边,总是那么漂亮,总是那么心神不宁,左顾右盼,活生生的人怎会说没就没了呢。他永远记得她那张跟她姐姐一样好看而总是笑吟吟的脸。他不相信无缘无故人就消逝了,说什么他都不相信,肯定是受到了什么恐吓的刺激才会突然在深更半夜跑了出去。他想说出这种判断,谁会相信他说的话,谁也不会听。而且他只能当哑巴,听来补东西的人说各自的猜测和主观添油加醋的判断。他耳朵里好长一段时间塞满了钱姗,钱姗,钱姗......流言蜚语,那个笑吟吟的面孔就在这些人的嘴巴里弄得狰狞妖魔化了,最终花谢了,而且不知飘零到什么地方的土中了。他现在突然有一种恐惧感,怕眼前这个孤单无助的女子再消失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于是他就坐在那,双手支着下巴,一直看着她熬药,闻着那飘散在屋子里浓浓的中药味道。
直到钱兰熬好了药盛入碗中,等药凉了些后去喂她的母亲,直到她给母亲喝了药,他才站到一旁,手脚无措地立着。他想去帮她,但又怕她拒绝,他觉得是该帮她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突然有种惜花怜玉的想法,却又说不出关爱有加的甜言蜜语。幸亏他没说,一旦说了,他不被钱兰这个女子当即撵走才怪。
“长期卧床要定时给伯母翻身,躺久了要生褥疮。”蒋义突然说了句。
“你怎么知道?”钱兰瞟他一眼问。
“劳教的时候一个室友摔伤了腰就长了褥疮。”蒋义说。
“你劳教过?”钱兰问。
蒋义点了点头,接下来,他认为钱兰听了这句话也会撵他走,可是钱兰没有,而是烧了温水,拿了毛巾,替母亲去擦身体。他只在一旁看,帮不上忙。突然看见那副卖豆腐脑的担子,而且也听说她除了照顾母亲,每天上午还挑着担子去卖会儿豆腐脑。
“明天,你不要去卖豆腐脑了,就留在屋里照看好伯母。”蒋义胆怯地说。
“不卖,剩在那儿你吃?”钱兰突然说了句。
“我吃,我正好还没吃晚饭。”蒋义说。
蒋义说完就走了过去,拿了只碗,揭开桶盖,舀了碗才点好不久的豆腐脑,没盐没味地喝了起来,一口气喝了好几碗,直到喝得胀饱了肚子才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种刚点好的东西如果明天不卖完,就会发酸,变坏。
蒋义的举动弄得钱兰哭笑不得,想哭的是那桶自己辛苦了好一阵子弄好的豆腐脑被他弄坏了,卖不了钱,想笑的是那没盐没味的东西他居然还喝了好几碗。但她依然是一副没有表情地作她自己的事情,想她自己的事情。他是补锅匠,怎么会弄去劳动教养,弄去劳动教养的人一类是坏人,犯了错还不够判刑的人;另一类就是像秀儒大哥那样的人。那么他究竟是哪类人呢?人家陈主任不会也不可能把坏人弄来给自己处对象,毕竟人家是居委会的领导。如果是秀儒大哥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去当个补锅匠呢,那一类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他怎么看都不像呢。她尽管想弄清楚,但又没问,不是怕戳痛他,而是他说什么都不像读过书,有知识的人。
“喂,你把门窗关了,里边有张床,晚了,瞌睡来了,你睡那儿。”直到什么事都做完了,钱兰和衣睡到母亲身边后对他说。
“门可以关,窗户就不要关了,进些空气对伯母身体好。”蒋义很有道理地说。
蒋义看了看那张简单的床,干干净净的两个布枕头,一头一个,一床被盖和其它东西,就知道原先是钱兰和钱姗两个女孩子睡的。他不忍心睡,怕弄脏了。他找了张夏天用过卷在角落的草席,铺在地上和衣躺下。没撵自己走,说明钱兰没有厌恶自己,很知足了,留下来守护这母女俩,他已经很高兴了,第二天肯定又是闲话四起,说三道四,既然钱兰都不怕,自己还怕什么。自己早已是孤独一人没了家的感觉,今晚他感觉有了家,有了亲人一般,就在一个屋子里头,他想着想着就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一醒就卷了草席放好,担了水桶,往水西门码头跑了几趟,把水缸盛满,又舀了几碗豆腐脑,又是没盐没味地喝了,完了拿了桌上的药方子,揣在衣袋里,还在走的时候叮嘱钱兰照顾好她妈,磨些豆浆给她喝,才又去摆他的摊了。
蒋义当天出摊难受极了,喝了那么多的豆腐脑,一会跑一次厕所。一上午就跑了七八次,弄得那些来补东西的人都眼巴巴地等他,害得大伙怨气不断。这蒋师傅咋搞的,把肚子弄坏了,跑茅房那么勤,害的大家等他,害的瞎耽误时间。照此下去,这人不拉出问题,不拉的虚脱才怪。来的几个人,只好忍气吞声地等在那儿发呆。
“你怎么搞的啊,干一会就跑茅屋,吃啥东西把肚子搞坏了?”有人不耐烦地问。
“没啥,就是这肚子不听使唤。”蒋义憨笑着说。
“快点吧,锅补好我还拿回去炒菜。”有人见他又要起身跑催促说。
“水火不留情,等不及拿到别处补去。”蒋义说完又起身跑了。
等候在补锅摊的几个人都傻眼了。这个姓蒋的怎么啦,吃火药了,脾气大了?平时卑微和善,笑脸相迎的人怎么这么冲说话呀,肯定又是遇上什么事了,于是又开始了他们的猜想,于是又开始探听消息,终于有人听说他昨晚住进了那个姓钱的女人家里。大家终于醒悟过来了,男人住那骚狐的屋子,坏了肚子活该。
蒋义拉完最后一次,终于松了口气,轻松了,勒紧裤带,这才明白那东西还真不能多吃,还真不能当饭吃。
从那天开始,蒋义每天除了摆摊干活挣钱,还承担了每天早晨担水、跑药房捡药,晚上帮打扫卫生的活,帮钱母擦洗身体,翻动身体,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晚上仍然打开草席睡在地上,从不上床,一连好几个月都是如此,直到钱兰母亲去世,处理完丧事,屋里只剩下他和钱兰俩人,依然如此,同在屋檐下,彼此相安无事。
“结婚,你去找陈主任开个证明。”直到有一天,钱兰突然说。
“什么?结婚?”蒋义惊得目瞪口呆,隔了好一会又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我们合不合适,以后再说。”
蒋义不是不喜欢钱兰,而是太喜欢了,尽管外边已经很多流言蜚语,在他看来钱兰就是个窈窕淑女,就是个美人胚子,是件值得欣赏的艺术品。人不在乎出身,不在乎高低贵贱,不在乎外貌,而在乎人品。钱兰好似个外貌和人品都出众的女子。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虽然都是玷污她的话,但蒋义恰恰从这充斥于耳的话中掂出了她的善良,她的多情而决不滥用,她的执着和勇气,她对美好的追求。所以他认为她就是上天造就的一件完美的珍品,一颗晶莹剔透无暇的珠子。他闲下来时,就这么看着她,觉得心绪好了许多,把整天的烦恼,劳苦都融化掉了。他怕她往后后悔而失去她,所以才觉得眼下的生活是他需要的。白天他出摊挣钱,回屋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没事还可以看着她做事的各种姿势,听她悦耳的说话声,所以蒋义没有立即回答她。
没听见钱兰说话,蒋义也就照样按照往日的方式往下过。
但蒋义和钱兰的这种生活方式,早就在外边风言风语传开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有,甚至还有人跑到派出所和居委会举报,说什么非法同居,伤风败俗,急得陈主任风风火火地跑去找她俩,一进门,见蒋义还是睡地上草席,气得直摇头。
“谈好了就赶快结婚吧,免得人家又说三道四。蒋义,你是啥主意?钱兰,你就这么犟吗?”陈主任说。
“我的意思是再等等。”见钱兰没说话,蒋义说:“等我们大家都深思熟虑好了再说。”
“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摘帽子,猴年马月,谁知道。又没规定你们不能结婚,想好了,就来找我开证明。”陈主任甩下话就走了。
听见门“砰”的一声,蒋义和钱兰相互都没有说话,埋下了头。
“你帮我去书店买几本书。”一天蒋义对钱兰说。
“你自己为啥不去买?”钱兰问。
“我是补锅匠呀,有补锅匠去买书?”蒋义说完就拟了清单给她。
钱兰一看清单吃惊了。这些书名她认得,《巴金文选》、《郭沫若诗选》、《甲申三百年祭》,还有鲁迅的《呐喊》、《彷徨》,还有《南行记》等,而字写得苍劲有力,写得比秀儒大哥的字还好,她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看着他,心想他也是有文化那类去劳教的人。不然,他写不出这么好的字,开不出这么多的书单。但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那种人。人家那种人是礼貌有加,彬彬有礼,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而他,像个五大三粗、又脏又臭的补锅匠。
“你买书干啥?”钱兰问。
“没事时我们都读一点。”蒋义狡黠地笑了笑说。
“我读不懂这些。”钱兰笑了,而且是“噗哧”一声笑了。是蒋义这么久见到她的第一次笑,她说:“结婚,去找陈主任把证明开了。你以后回屋把那身衣裳脱了,屋里不要补锅的。往后你到床上睡,别睡在那地上了,睡久了,要得风湿病,得了风湿病又得花钱治。明天我去把书买来,我读不懂咋办?而且这得花多少钱,值吗?”
“我教你呀。花多少钱都值。”蒋义兴奋地说,他真想上前拥抱她,但没有,明天他还得去开证明。
这是蒋义这段时间,也是进了这屋几个月来第一次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高兴了,他心里有底了。那天晚上,她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也向她讲了很多自己的过去,讲如何考进北大,如何送去劳动教养,如何遣送原籍改造自谋生路成了补锅匠。最后还告诉了她一个秘密就是挣的钱不比那些有正式工作的人少。她也告诉他钱姗和李笑笑的事情,还告诉了他自己和秀儒大哥的事情。一直说到天亮,都还没说完,蒋义想说她和姗姗都没病,是外边那些人有病,他庆幸自己噩运到头,好运来了,马上可以同这位大美人结婚了。钱兰庆幸自己终于梦想成真,又遇上了个知书达理,久藏不露的人了。他俩又同时为钱姗的不幸惋惜不已,悲痛了好久。
那晚钱兰又陷入了沉思,这段时间,小英子每次都是白天过来看她,每次都是蒋义摆摊走了,家里没有他补锅匠留下的痕迹,草席都卷来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她和姗姗睡的床依旧如原先的样子。她还不知道自己和蒋义的关系,何况现在也没有什么关系。她怕小英子知道后会怎么想,不会骂死自己才怪,找什么人不好,要找个补锅匠,而且是谁都看不顺眼的,一天到晚肮脏透顶的人。如果小英子知道了会是怎么样的反应?惊讶?诧异?鄙视?还是震惊而愤恨呢?她不知道。她又几次想对小英子讲,开不了口。小英子接触过的人,都是秀明、秀儒和秀明二哥、笑笑之类的人,都是些文雅儒士,都是些才华横溢的有识之士。如果讲了,小英子不骂自己贱才怪,不跟自己断交才怪。姗姗走了,她自己只有这么个亲如姊妹的朋友了。如果小英子也不理自己,不认她这么个朋友了,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而陷入苦闷之中。小英子啊,能理解蒋义这个人吗?其实,无论是蒋义、秀儒大哥、秀明、笑笑,他们也是凡夫俗子,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不然,秀儒大哥怎么会接受他的表妹呀。小英子,钱兰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开口对她讲才好,而因此苦苦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