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义头上的帽子摘了,落实了政策,到一所中学去当教师,这所中学是在河对面。消息不胫而走,见到他的人都改变了称呼,蒋老师,蒋老师的叫,而且叫得特别响,特别亲切。特别是水西门一带的人,恍然大悟,原来御史巷巷子口还真藏着一位高人,这么多年真人不露相,从不炫耀,仿佛这个人就是水西门一带自家人一样。居委会的陈主任更是觉得脸上有光,蒋义是她从城北争取过来的,蒋义的婚姻是她促成和包办的。她逢人就夸自己的眼光毒,早就看出蒋义是个有才,有用之人。水西门一带只有过小学教师,从未出个高中教师,连初中老师都没有过。蒋义当高中教师,如同水西门出了个状元,能不高兴吗,能不逢人就夸吗。她一连几天都往钱家跑,嘘寒问暖,问他们夫妻还要组织上提供什么帮助。她一想到不久就要退了,但在任时的辖区内,提携了一位当高中教师的蒋义,她认为自己的工作成绩斐然,自然是喜形于色。
而唯有钱兰与往常一样,既没有惊奇,喜出望外,平淡得出奇。而是默默地去替蒋义置办了一身的新衣,陪他去理发店修剪他那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又陪他到书店去购买了些教学用的参考书籍。其实这些都是多余的,教学参考书籍与教材学校早就准备好了,她没有感到多余。这是她第一次公开与蒋义出双入对的外出,引来水西门一带的人特别是四邻的啧啧赞许,羡慕,郎才女貌。每次她与蒋义出门,回家,这一带的人都是笑脸把眼光投向她和蒋义。钱兰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依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样子,谁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喜是乐,依然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就连蒋义也是如此,感觉不到她有什么变化,如此大的好事,她竟然还是如此泰然处之,莫非她懂得宠辱不惊的道理。
蒋义感觉到妻子的微妙变化,几次想问又欲言又止。
“兰姐,你为啥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些日子你在想什么?”终于蒋义忍不住问她。
称呼兰姐,并不是钱兰比他大多少,而是听她讲钱姗的时候李笑笑他们总是称她兰姐。而且钱兰与他年纪相仿,大了三月。所以他叫她兰姐是对妻子的尊称,是对她的尊重。
“没有不高兴啊,我跟往常不一样吗?”钱兰反问他。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话没说出来,藏在心里。”蒋义说。
“我当初嫁给你,你是补锅匠,我没嫌过你。我其实觉得你现在还是补锅匠,没有什么不同。我只是觉得你会有今天,我一点也不惊奇,一点都不诧异。”钱兰平静地说。
“为什么你早有这种想法?”蒋义这才疑惑了。
“因为跟秀儒大哥一样,你有文化,你叫我帮你买的书我就知道了,你不讲我也知道。我心里明白,你迟早会有这一天。你不会消沉,颓废,你还在心里悄悄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高兴什么,喜出望外什么?”钱兰依旧是用平常的口吻说。
“兰姐,你真的了不起,只有你读懂了我。”蒋义情绪有些激动地说。
“蒋义,你还记得小英子第一次见到我和你在一起的情形吗?”钱兰说。
“记得,我这辈子都记得。”蒋义说:“永远都忘不掉那一次。”
......
那是蒋义刚到钱兰家的有段时间的一个傍晚,吴英到钱家来看钱姗和钱母,一推门进去,屋里除了钱兰和她躺在床上的母亲,还多了个男人。一个肮脏而令她生厌的男人,她瞬间就惊呆了,瞪着眼睛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还坐在火炉边熬药,若无其事一般。
“兰姐,这个人是谁,怎么跑到你屋里来了?”吴英什么也没顾及直接了当就问。
“巷子口的补锅匠。”钱兰冷淡地说。
“我知道他是补锅匠,他补锅匠跑屋里来干什么?”吴英瞪大眼睛满是疑惑地问。
“没干什么,就是帮我做事。”钱兰心酸地说。
“找做事什么人不能找他这样的人。出去,出去,不准你到我兰姐家里。”吴英朝蒋义吼道。
蒋义没理会,照样熬药,只是埋着头,一声不吭。
“小英子,你别说了。你骂我,是姐犯贱,是姐犯贱!”钱兰流着泪对吴英说。
“姐,你真贱,你忘了姗姗姐是怎么失踪,怎么死的了吗?你还是我的姐吗?你要想找男人,也不该找他这样的人啊。”吴英也哭了起来。
“小英子,你别骂他了,和他没关系。是姐不好,是姐对不起姗姗和你小英子。姐苦啊。”钱兰抱住吴英痛哭起来。她知道小英子接受不了蒋义,也不可能完全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家破人亡,而且母亲还卧病在床,生活到了绝境。
“我没有这样的姐,我从此不认你这个姐了。”吴英说完挣脱钱兰,哭着跑了,连头都没回,一路跑一路哭。
“小英子!小英子!”钱兰追到门口,呼喊着,直到见不到人影,消逝得无影无踪。
那晚她放声大哭一场,哭得那么揪心,悲惨。她又一个如亲人般的小英子跑了。她追不到回来,也不想去追了,因为她觉得生活已经完全无助地走到了绝望的边缘。她知道吴英根本无法接受看见的情形,更无法理解。哪怕现在她和蒋义什么都有,清清白白,但这种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会信吗?而且那时候的蒋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都不清楚,小英就更加不会知道,更加不可能理解,更加厌恶自己,怎么可以和这种人在一起呀。
钱兰边哭边走到母亲身边,抱着母亲哭。她希望母亲能听见她说的话,理解和懂得她这个女儿的心,她看见母亲从眼缝中流出了泪水,赶紧伸手替母亲擦掉,才停止了哭泣,默默地有气无力躺在母亲身旁,用耳朵贴着,听她的心跳。
蒋义早已是泪流满面,钱兰的呼叫,钱兰的哭声,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扎得心痛,扎得他滴血。小英子骂得好,谁叫自己是个补锅匠呢,谁愿意自己如花似玉的朋友屋里钻进来个补锅匠呢?他早就听这一带的人讲,只有这个叫小英子敢来找兰兰和姗姗玩。如今姗姗没了,小英子也跑了,钱兰肯定是心如刀绞。他本想说几句安慰话,说不出口。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排解不了她心中的悲伤和痛苦。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守护这个脆弱孤独的女子,伺候她一辈子,使她永远不再孤单,永远不受伤害,纵然往后成不了夫妻,他也要这么像守护一颗小草小花一样守护下去,不让她再受到伤害。
一直到钱兰母亲去世下葬那天,吴英来了,到下葬完毕,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脉脉含情地望着伤心欲绝的钱兰,就一个人含泪离开了。
看着小英子孤独离开的身影,看着她依然还那么善良、天真、无邪,但又充满忧伤的样子,看着她甩着两根又粗又黑的辫子越走越远,钱兰和蒋义更是悲痛万分。他们知道,此时的小英子心底更比他们难过,苦楚,更比他们悲痛。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秀明的出走,杳无音讯,姗姗的失踪,现在又要经历失去亲如姐妹的兰姐这个朋友,从此更加孤独无助,虽然她还有父母,但父母的情感无法替代朋友如亲人般的情谊。他们担心她,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出这种困惑,什么时候大家又才能和好如初。
蒋义到陈主任那儿开了证明,与钱兰登记结婚了。蒋义想了很久,不忍心一个祝福的朋友都没有。自己有没有没关系,钱兰不能没有,哪怕是一个朋友来说一句祝福钱兰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好过一些。找谁来,能找这么个朋友吗?找小英子,她已厌恶透了自己,伤心透了,恨自己闯进钱兰的生活。钱兰在她心中就是美好善良的大姐姐,如今令她心碎了,都是因为自己。想来想去,他下定决心去找吴英,哪怕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当厚脸皮,无论小英子怎么恨自己,骂的再难听的话,再戳痛自己也比兰姐一个人冷冷清清与自己结婚要好。他不为别的,他为了钱兰也要去。他去“叮咚”井那边找到吴英的时候,吴英正在家门口的木盆搓洗衣服。她挽着衣袖,一见他就瞪着眼睛,怒气冲冲,看着他站在那儿的一副尴尬样。
“小英子,我求你了......”蒋义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求我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你跑来干什么,你欺侮我兰姐了?”还没等蒋义说完话,吴英劈头盖脸说了一通。
“不是,都不是。你兰姐和我扯证和我结婚了。”蒋义又说。
“兰姐和你结婚,简直瞎了狗眼。”吴英朝他甩了把水说:“你走,我跟你无话可说。”
“是这样,我无论如何请你去跟兰姐说句祝福话。”蒋义边抹脸上的水边说:“兰姐也可怜,无亲无戚,只有你这么个好朋友。你去吧,我求你了。”
“祝福你们,我不去。”吴英想了会说:“除非没有你,只有兰姐一个人。而且,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什么人呀,你配我兰姐吗?”
“保证我不在,你答应去见兰姐了。我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你去吧,我不会在屋里,我不会惹你生气。你只要去了,你兰姐就高兴了。”蒋义感恩戴德地说。
蒋义一直看到吴英抹干了手,锁了门,那盆衣服丢在门口走了,他才慢慢地往回走,一直到水西门城门楼子上,独自凭栏而坐,望着江中驶去划来的白帆船,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峦,望着码头上来去匆匆的人们,心情难以平静,跌宕起伏,像打翻五味瓶一样。也许是长久以往的孤独人生从今要发生改变了,才使他想得这么多,这么苦。虽然没有了父爱、母爱,但从今往后有了与兰姐的相爱,她会幸福吗?一直坐在那到天色暗了下来,都还没有离去。他不想因为自己使钱兰失去唯一的朋友了,他想让她们修复好关系重归于好,他想看到钱兰的脸上有一丝笑容,他只能有这么一点期望。
吴英一进门就扑上去抱住钱兰哭了。
“你来了,小英子,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你好狠心啊。”钱兰也流泪了说。
“他叫我来祝福你呀。”吴英说:“兰姐,你好糊涂啊,怎么忍受得了这么个人呀。”
“哪个叫你来的?你都知道了?”钱兰问。
“补锅匠。”吴英说。
“小英子,你蒋哥这人心不坏。”钱兰说解释。
“心不坏的人多得很。兰姐,你嫁什么人不可以,为啥偏偏要嫁个补锅的,往后多丢人呀。”吴英抹着眼泪说。
“小英子,你蒋哥是个有文化的人,跟秀儒大哥他们一样,跟笑笑一样。别说他了,我问你,秀明还是没消息吗?”钱兰说。
“我就不信,看他样子不像。没有,半点消息都没有。”吴英说。
“你咋办?”钱兰问。
“等吧,等到白头我也要等。”吴英说:“我就不信他不回来。”
“你爸妈同意吗?”钱兰问。
“我爸妈没办法,拗不过我。反正过些日子我就去他们单位上班了。兰姐,往后有啥事跟我说。”吴英说:“他要敢欺侮你,我拿根扁担打瘫他。”
“小英子,你还生姐的气,不理姐吗?”钱兰问。
“不啦,反正你嫁他我心里不舒服,永远都心里不舒服。”吴英说。
“不说了,小英子,往后你就明白了,你蒋哥是什么样的人。”钱兰说。
“姐,我想姗姗姐。”吴英说。
“我也想,现在我还想你。”钱兰说。
“真的吗?姐,我真高兴。”吴英又抱住钱兰说。
“小英子,回去了,你爸妈该下班了。你来了,姐就高兴了。”钱兰笑了说。
那晚,蒋义一进屋就看见钱兰脸上带着笑容,这久违的笑容使钱兰更加婀娜,窈窕,光彩照人,他真想妻子永远这样。
......
“登记后那天,你为了使我高兴,你明明知道小英子讨厌你,你还是去找了小英子。蒋义,我嫁给你的时候是补锅匠,你无论现在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你这个人。”钱兰说。
“那时候小英子瞧不起我,骂我,我活该。她其实是为了你,兰姐,有你陪伴,我一生知足了。”蒋义说。
“蒋义,我们是这一生都经历了这么多,你能去当教师,也是你应该的,自然而然的事,是老天爷有眼。所以我们没必要去高兴啊,庆贺,因为我们过去失去的太多了。我这么说你不会不高兴吧。”钱兰说。
蒋义明白钱兰是在提醒,敲打自己,在那个年代,失去的远远比现在得到的多得多,还不到该高兴,庆贺的时候,更不能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转换沾沾自喜。没过多久,蒋义果然印证了钱兰的看法,现实狠狠地教训了自己,身份转换了又转换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