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海岛来说,早晨是一种新生的风情,傍晚是一种圆满的风情,它赋予日出和日落丰富又迷人的形态,而阿狸用他的镜头记录下了九十九次日出和一百一十一次日落。在“月亮湾”客栈的大堂里,几个住店的旅客正在欣赏墙壁上家庭影院大屏上播放的关于日出和日落的二百一十个影像资料,有人向阿狸竖起了大拇指:“胡老板你太了不起了,这大银山岛的日出和日落,不知道通过胡老板你的镜头,震撼了多少人平静的内心。”
阿狸听着这样的盛赞,却是一脸安静。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但与一般的年轻人很不一样,身上少了青春的戾气,多了一份水一样温柔的诗意。他穿着白色复古风棉麻质地的衬衣,脚上一双布鞋,是一个眉目有诗的男子。
他说:“银山岛这执着的日出和凄美的日落,可不是为了搅乱一份平静的内心,而是为了那些城市人,让他们纷乱的内心归于平静,受伤的心灵得以治愈。”他的言语和笑容一样,恬淡如菊。
胡老板你是哪里人啊?为什么会留在海岛开民宿呢?有人问。人们初次见面,总对这位年轻的客栈老板的来历充满好奇。阿狸来自北方,却有着和北方人截然不同的气质,倒像是南方孩子一样清秀苗条。他喜欢无拘无束漂泊流浪的生活,却在邂逅这个海岛的时候意外停下了。就像一只小船日复一日随波逐流,偶然在一个港湾停泊,是风,是海风的召唤。就如北方的高原对南方孩子充满诱惑一样,他这个北方孩子是如此迷恋南方的海洋、海洋上的岛屿、从海洋上吹往岛屿的风……每一样都性感而魅惑,让他想要留下来,亲近她们。
这时,客栈外头的院子里有个孩子在喊他:“胡老板!胡老板!”又是那个孩子来卖海漂垃圾了,不知道今天她又在海边淘到了什么宝贝。阿狸很快走了出去。客栈的院子里种满多肉。多肉被种植在各种盆子、罐子、木头、树根甚至窗台的土缝里,像是随意种上去的,又像是精心布局设计的,仰着一张张肉肉的笑脸,似乎在欢迎每个入住客栈的游客,让人觉得它们不是一群植物,而是一群活泼小巧的小动物。那个小女孩,瘦瘦的,黑黑的,站在一群多肉之间,亭亭玉立的。她的怀里抱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是一个扇贝和一截树根。阿狸从她怀里接过扇贝和树根,她就把手里的木板扬了起来。
“这一定是个好宝贝!”她整张脸都神采飞扬,两只眼睛雪亮有光,整个人兴奋得似乎要飞起来。阿狸发现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木板,而是一块残匾,不知它经历了多少岁月洗礼,亦不知它在海上经历了多少海浪的浸润,才经由这个孩子的手到他手里。看着它,阿狸内心和小女孩子一样激动澎湃。
他从兜里直接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小女孩,这比他以往每一次收购她的海漂垃圾给的钱都要多,而女孩子没有丝毫推辞,只是拿着钱兴高采烈地跑了,给他留下一句:“胡老板,我就知道你是最识货的。”
陈侨英和辛茹终于走到一块写着“月亮湾客栈”的木牌下,只见周围随处可见石砌的小房子,石墙上布满绿色的苔藓,石缝里开满小小的野花;遍地都是石砌的小水沟,三三两两的小鸭子,在水沟里觅食,嘎嘎嘎嘎叫着。面前是一条绿苔斑驳、鹅卵石铺就的窄巷,一侧的矮墙石缝里全都长出别致的花草,在海风里摇曳生姿,仿佛是路标一路指引人们抵达客栈门口。
客栈门口,一个孩子撒开脚丫子飞奔出来,像一只自由的兔子。
是燕子。但燕子发现辛茹和陈侨英立即调转路线,爬上巷子的矮墙,往另一边跑去。辛茹穿着带了跟的凉鞋,没跑几步脚就崴了,她只能拜托陈侨英帮她去追燕子,请陈侨英务必将燕子带到学校。她不能让燕子再继续逃课了。燕子跑,陈侨英追,两人很快都消失在辛茹的视线里。
辛茹回头看看远处“‘月亮湾’客栈”的招牌,突然想起什么,一瘸一拐朝客栈走来。阿狸正在电脑上查找资料,一个年轻姑娘就从客栈外走了进来,光着脚,手里提着一双凉鞋。
啊,辛茹!阿狸喜出望外。
谁能想到他们是认识很久的网友,但这却是第一次线下见面。阿狸因为漂泊者的身份,在岛上开民宿的经历,以及拍摄了超级治愈的日出和日落,早已是小有名气的网红。网络的神奇之处便是缩短了人们社交的距离和成本,哪怕是相隔千山万水,也会因为契合的灵魂而彼此投缘。辛茹与阿狸常常因为对网络上的同一事件有着相同的观点和心情,而视对方为知己。只是两人从来没想过会线下见面,把这种友谊发展到生活里。
你的脚怎么了?阿狸给辛茹找来舒适的拖鞋,又拿来了膏药。辛茹还是穿上了自己的凉鞋,告诉阿狸自己来银山支教的事。阿狸很高兴,并告诉辛茹自己得到了一件好宝贝,这竟是六十几年前一个台湾县长的牌匾,跨越时空,与他相遇,除了奇异的缘分,没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够解释的。阿狸向辛茹展示那块牌匾,又把笔记本电脑上自己查阅到的资料递给辛茹看。辛茹看着那块上了年纪的牌匾,问阿狸,你说它是一块海漂垃圾?
阿狸点点头,告诉辛茹捡来这块牌匾的孩子叫燕子,正是银山中心小学的学生。
也是我的学生。辛茹有些无奈。她从“月亮湾”沙滩找到“月亮湾”客栈的路上,已经听陈侨英讲了燕子捡海漂垃圾卖给阿狸的事,因为陈侨英常常在海边写生,所以会常常在海边撞见燕子,便知道燕子卖海漂垃圾的事。
“阿狸,我想请求你一件事。”辛茹说。
“好。”阿狸爽快地答。
阿狸骑着他的小电驴将辛茹送回了学校,并约她傍晚放学后去“月亮湾”看日落。距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但喜伯已经上岗,他给辛茹开了门,告诉辛茹陈侨英已经把燕子带回了学校。辛茹走到教室,看到燕子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的位置上吃“红龟”。见辛茹走进教室,燕子就把桌上另一个“红龟”递给她,说:“陈老师说,你也没吃午饭,让我留一个给你。”
辛茹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接过“红龟”吃起来。“红龟”显然刚被热过,软软糯糯甜甜烫烫,那滋味香得不得了。
这是闽东一带,人们婚嫁或婴儿满月都要分给亲朋好友品尝的包馅粿品,闽南、台湾和粤东潮汕地区也很流行。做成饭碗大小,晒干炒熟的豌豆粉加少许面粉,和着红糖蒸熟后搓成团状,再搓成长条状,用刀切成一粒粒,辅以花生酥、绿豆沙、芝麻、番薯茸、蜜饯碎块、冬瓜糖等做成馅料,上面盖一张像乌龟壳一样的粿皮,下面垫上两张抹了薄薄一层花生油的柚子叶。粿皮是粳米和糯米三七开混合磨成米浆,沥干放进蒸笼蒸到六七成熟,再加进少许红色食用染料揉匀做成的。
“陈老师怎么会有这个?”辛茹好奇地问燕子。
燕子说,学校里三年级的女老师暑假里刚刚生了个儿子,前几天满月了,就让丈夫到学校来给同事们发“红龟”。女老师已经四十多岁,大女儿今年还考上了大学。
“你说,她为什么快五十岁了还要生孩子,是因为想要儿子吗?”燕子问。
辛茹有些哭笑不得,“她哪里知道一定能生儿子呢?我想她如果生了女儿,也是一样喜欢的。你还是个孩子,可以别胡思乱想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好不好?”
提到学习,燕子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她闭着嘴不肯回答辛茹的问题,一副倔强的样子。
辛茹拍拍她的头,让她好好坐在教室里等她,她回宿舍拿一下课本和教参。看着辛茹的背影,燕子撇了撇嘴角,继续吃“红龟”。这个新来的女老师想干嘛?想把她改造成听话的好学生吗?那她就太自以为是了。这些年,总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想来改造她,他们以为给她送吃送喝,给她一点钱,给她送些二手衣服,她就一定要听他们的话吗?她又不是他们的奴才,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也不在乎岛上的人怎么看她。这些年,岛上的人对她的风言风语,她听太多了,早就习惯了,她根本不会在意。
骂她,讨厌她,才是这些人真实的面目,而这个辛茹老师,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而已,等她发现她根本就不愿意听她的话,她的耐心就会用光,她就会和岛上的人一样讨厌她,嫌弃她,那才是真的她。
小女孩沉浸在自己对世界的认知里,守着自己的固执与仇恨。教室外头已经有了喧哗声,学生们来上学了,很快五年级班上也有人冲了进来。孩子们看到燕子竟然是最早到班级的,都充满了惊讶,但只有海潮海涛兄弟俩把这种惊讶表现了出来。
“哟,稀客啊!”
燕子丢给他们一记白眼,关你们屁事!
海潮海涛兄弟俩的脸色“刷”一下变了,燕子,你怎么说话的?你爸你妈没有教你要好好说话吗?哦,你爸妈早就死了,没人管教你……
燕子的脸色比墨还黑。
钟美丽拿着一条自己编的手链走到燕子身边,说:“我……喜……欢……你……”如果钟美丽不说话,的确看不出来她是个弱智儿童,但一开口,就表现出了与正常小孩的不同之处。她梳着两个羊角辫,戴着黑框眼镜,干干净净一张脸,衣着也很整齐,可是脸上挂着傻笑,说话也总是拖长音。谁能不说这么漂亮一个孩子却在小时候发高烧时烧坏了脑子是一件可惜的事呢?
可惜不可惜是正常人才会思考的事,钟美丽有自己的快乐。她喜欢编手链,再送给老师和同学,如果有人能接受她的手链,她的心情就能快乐得飞起来,可是大家都不接受她的手链。
燕子正在气头上,钟美丽就像撞枪口上的鸟,把她一下粗暴推开了,嘴里骂了一句:“大白痴,滚开!”
手链掉在了地上,钟美丽很伤心。
海潮海涛兄弟俩开始主持正义:燕子,你连傻子都欺负,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不是……傻……子……”钟美丽费力地声明,可是无人会听她的心声。燕子朝海潮海涛兄弟俩梗起了脖子,你们这么有爱心,那就娶傻子做老婆啊!
燕子来不及得意,海潮海涛就向他冲了过来,燕子也拍案而起,向着海潮海涛冲过去……立即,班上的学生都围了过来,钟美丽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三个同学,吓得尖叫。
雷倩倩是班级的纪律委员,也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走过来试图拉架,但三人打架的架势吓到了她,她空喊了几句“别打了”也没有任何效果,只好一跺脚走到第一组第三排靠窗位置上坐着的班长廖小圭身边。
“小圭,你快管管他们。”雷倩倩说。
廖小圭手里拿着本读物,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雷倩倩急了:“小圭,你是班长!”
雷倩倩喊完这句话,教室里神奇地安静下来。雷倩倩和小圭都讶异地抬头,看到同学们纷纷跑回座位,只有钟美丽站在原地,傻愣愣盯着教室门口。雷倩倩和小圭望向教室门口,那里正站着一个年轻女老师。上午,黄竹老师和大家说过,下午开始他们就会有新老师了。新老师很漂亮,手里抱着课本和教参,一脸严肃。这份严肃挺吓人的,就连打架的燕子和海潮海涛都停了下来。
“还不回座位。”小圭小心提醒。雷倩倩急忙快速走回自己的位置去,钟美丽见状也移动了她的脚步,但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快,急得她满头大汗。还是女老师走过来,拉了她的手,问她坐哪个位置,然后把她送到了位置上。
等大家都坐定了,辛茹问,班长是谁?大家把目光都投向小圭,小圭很不情愿站了起来。
“带大家预习课文,怎么预习,知道吧?”
小圭点了头。
辛茹指着教室最后,“你们三个,出来!”
女老师很威严,朝着教室后门指了指,下达了不容人抗拒的指令,燕子和海潮海涛三个就垂着头从后门走出去。
辛茹放下教参,从前门走到走廊上和他们汇合,检查了他们身上的伤口,都是些抓痕,不严重,但看着明显,便问他们,知道医务室在哪里吗?
“这个我们俩最清楚了。”作为学校里调皮的学生,他们平常没少往医务室跑。海潮兴奋地说着,一看到辛茹严肃的面孔立即闭了嘴。
医务室门口的标识牌上写了“王桂香”的名字,辛茹领着三个孩子走进去,便热情地问:“王医生,在吗?”
医务室里用一节屏风隔开了里间和外间,外间放着一张简易桌子,桌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医务用品。有一个青年人,三十岁左右的光景,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穿衣打扮都挺时髦,模样也长得帅气。
辛茹冲他礼貌笑着打听:“王医生在吗?”
见他没反应,辛茹又说:“桂香姐,在吗?我班上这几个调皮鬼受伤了,想让桂香姐给他们看看。”
话音落,就听海潮海涛“噗嗤”笑起来,燕子唇角也扯出个看好戏的笑容来。
“你们还好意思笑,瞧瞧你们干的好事儿!”辛茹拉过燕子手臂上的抓痕伸到海潮海涛面前来。
“我们也被她打了。”海潮海涛也伸过自己的手臂,两人的手臂上也有不少抓痕。
“幸好都不是伤在脸上,”看着海潮海涛嬉皮笑脸的样子,辛茹没好气道,“还笑呢!打女孩子很光荣吗?被女孩子打很光荣吗?等上完药回班上好好反思。”
辛茹再抬起头来时,见那男青年已经拿了墙上的白大褂穿起来,只听孩子们笑嘻嘻说,他就是王桂香医生。辛茹顿时有些尴尬,向王桂香道歉,王桂香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耸耸肩说:“正常,我的名字从小到大都会让人误会。”
替三个孩子的伤口消毒上药完,王桂香摇了摇头,冲辛茹说道:“你是新来的支教老师,对他们不太了解,这几个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了,调皮得很,以后有你辛苦的。”说着又转向三个孩子,嘱咐他们少惹事,好好学习。
谢过王桂香,从医务室出来,燕子用余光瞥一眼海潮海涛的手臂,上面抓痕都抹上了碘酒,满手臂都是蓝蓝紫紫,她的目光又落在海涛的脑袋上,那里有一小撮头发脱落了,露出了头皮。她心里有些庆幸,那是她起先打架的时候抓的,只是辛茹老师和王桂香医生都没有发现。
“晚上,我送你们三个回家,”辛茹说,“毕竟在学校里受伤了,得向你们家长做个交代。”
“我奶奶眼睛看不见,没必要。”燕子立马说道。
“我爸我妈晚上时间忙着呢,他们不会发现的,也不是什么大伤。”
“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就说是我们自己摔的。”
海潮和海涛都乞求地看着辛茹,“我们不想给老师添麻烦。”
“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还是不想被你爸你妈批评啊?”辛茹带着点宠溺的目光斜睨着兄弟俩,“无论如何,欺骗父母都是不对的。”
辛茹有辛茹自己的坚持,在实验小学教书这些年,学生在学校擦破点皮,她都会第一时间与家长联系的,但今天第一天,她还没有海岛家长的联系方式,只能晚上放学后再去家访了。
现在,把这节课上完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