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天气出奇得好,岛上游客爆棚,快艇加了班次,运来一波波游客。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另一手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随人流走下快艇。
女人一袭淡蓝套装,脚上是中粗跟的浅口尖头软皮米色皮鞋,披肩长发,左边捋在耳后,右边散落脸颊,遮住了右边的耳朵。她放下皮箱,伸手抚了抚右耳处的头发,心里有了底气般,重新提起箱子,牵紧了小女孩的手向前走去。
“妈妈,大海好漂亮啊!咱们以后常常来玩好不好?”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只玩偶,两边发辫上的蝴蝶发绳似乎要随海风飞走。她的眼睛看向蔚蓝色的大海,雪亮雪亮的,整张脸都洋溢着新鲜和好奇。但是她妈妈用严肃的语气说:“你是小学生了,怎么还能天天想着玩?”小女孩噘起了嘴,“那我们可以周末或者放假来玩吗?”“不行。”女人无情地拒绝了。小女孩更失落了,小嘴噘得更高,双眉却都耷拉下来,脚步也变得迟缓。女人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她,说道:“别想以后的事情,你看我今天不是带你来玩了吗?”
小女孩立即又神采飞扬起来,憧憬地问:“爸爸在哪儿?我们现在就能见到爸爸了吗?”
女人点点头,可是对着前面的三岔路口还是显得迷茫,这是她和女儿第一次到岛上来,虽然丈夫在岛上已经工作了很多年。女人向路人打听银山镇政府怎么走,路人告诉她,今天是岛上第五届渔旅节和首届音乐嘉年华活动开幕时间,镇政府工作人员全都在天湖山草场上待命,不在镇政府。于是女人按照路人的指示,和游客一起排队,带着女儿挤上了上山的旅游观光车,向着天湖山草场驶去。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让爸爸来接我们,是不是想给爸爸一个惊喜啊?”观光车上,小女孩天真无邪的问话却没有拉回女人的思绪,她侧头看道路两旁的山水,但见远远近近皆是苍莽的高山和辽阔的大海,造物主最初牺牲自我幻化世界的博大胸襟可见一斑,让人的思绪 在这博大的格局里被压到蝉翼般轻薄扁平。自然面前,人只剩下小我,乃至无我,直到一只小手伸进她被山风拂乱的发丝里,摸了摸她的耳朵,她才猛然回过神来,而小女孩马上缩回自己的手,怯怯说,我以为你听不见我说话。
女人也伸手抚了抚自己右耳头发的位置,心里有了一丝安全感,问女孩刚刚说什么。女孩重复了刚刚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让爸爸来接我们,是不是想给爸爸一个惊喜啊?女人笑了笑说,是的。女孩也笑起来,往女人怀里钻,嘴里喃喃着:爸爸见到我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天湖山上,万亩草场虽然不及五月的繁茂,却依然生机勃勃,风过处,一片绿波翻涌。与草浪一起翻涌的是人群,但见人山人海,穿红着绿的男男女女与悠哉的羊群一起在草场里、天湖畔漫游。
节日已经开始,隆重的开幕仪式后,渔旅节暨音乐嘉年华活动正式拉开狂欢的帷幕。本次活动除了保留前几届渔旅节的传统以外,还邀请到年轻人们十分喜欢的流行乐歌手,点燃歌唱山海的音乐嘉年华的盛宴,因此也吸引了全国各地不少年轻游客来银山观光旅游,兼看偶像演出。
看着遍地年轻人,魏如青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遥想当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转眼自己已是中年人。
“魏宣委,补充下水分,”眼前有人递过来一瓶水,是林滨,他指了指魏如青额头和身上说,“出这么多汗。”
“你也是,这天儿太好了。”魏如青眯眼看了眼天上大大的日头,明丽的天空一碧如洗,大大的太阳像光明的使者、胜利者的徽章。魏如青接过水打算拧开,发现瓶盖已经拧好了,他一边仰头喝一口,一边调侃林滨贤惠,林滨朝不远处一把大遮阳伞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好意思说,养成习惯了。魏如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大遮阳伞下的刘星辰,刘星辰笑吟吟朝魏如青挥了挥手,她坐在一把矮矮的椅子上,膝头放着一本书。魏如青回给她一个礼尚往来的笑,继而冲林滨竖起大拇指,问:“和好了?”
林滨点头。
魏如青慨叹:“光速啊!”
“必须的,”林滨笑着自嘲一句,继而问魏如青,“咱们银山这几天这么热闹,嫂子和小菲也刚好放假,为什么不把她们接到岛上来过节?”
“打电话不接。”魏如青很落寞。
“是吗?嫂子这么不解风情吗?我打一个。”林滨热情地要替魏如青打电话,被魏如青制止了,因为人群中有人叫他,他环顾四周,但见人群中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正微笑着冲他挥手,魏如青立即大步走了过去——
此刻,银山中心小学的老师们正在月湖里泛舟。四五个人一只的小舟三三两两飘荡在湖面上,但见天湖如镜、白鸥翔集,草场与远山相连,浩瀚东海与蓝天碧云相望,自然造物出神入化,谁不沉醉于这海岛的美不可言而流连忘返?与辛茹共乘一舟的是陈昭和黄竹夫妻俩,还有洪吉安与明小星。摇桨的是陈昭,身为地地道道的海岛人,与水打交道的技术似乎与生俱来。众人看他摇桨划得顺溜,忍不住都尝试了一把。
明小星问黄竹接下来在专业成长上有什么规划没有?黄竹没想过,明小星就鼓励黄竹一定要拟一个个人专业成长的三到五年规划出来,对接下来的专业成长之路要有清晰的思路,市级、省级的课题研究要努力参与,“小中高”的职称也要努力争取。辛茹听了就笑说,这些也是她的努力方向,她会和黄竹老师互相学习、一起成长的。黄竹听了辛茹的话,本能就谦虚起来,说自己哪敢和辛茹比,辛茹是年轻人,还是城里的老师……明小星让她不要妄自菲薄,一定要敢比、能比。
明小星说:“你忘了吗?我最早的时候不也是一名农村老师?那时候,我去市里参加赛课,也和刘星辰一样,拿全市最后一名呢!”
洪吉安股长忍不住夸赞明小星这半辈子职业历程,二十岁不到就被分配去了乡下成了一名农村老师,但专业上一直寻求进步,一步步依靠自己的努力和钻研精神,到如今成长为市里小学语文教学的领军人,这个过程有许多励志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明小星忙说黄竹和陈昭夫妻俩在海岛教育岗位上坚守一辈子,才是真的励志。
辛茹默默听着大家的交谈,心里想着这些前辈们身上的确有太多值得她学习的品质了,海岛教师在农村教育岗位上的坚守,老黄牛一样默默无闻的一生,明小星主任和洪吉安股长这样先是在农村岗位上奉献,后来进城,在更高平台上发挥自己的价值,每个人都为教育事业发光发热,尽自己的能力。奉献与进取,是她作为一名年轻教师必须具备的两种品质,缺一不可。
辛茹正思绪纷飞着,脸上就被溅了一脸水花。她抬头望过去,看到两三只小舟载着银山小学的老师们已经停在了他们附近,老师们正嬉笑着往他们的方向撩水花,他们忙也撩起水花还击,远近的游客得了他们的启发,也互相撩泼起湖水来,一时之间水面上笑声不断,像是在举办一场另类的泼水节。
在一片笑声里,辛茹耳尖,似乎听到了有人吵架的声音,她朝湖面上张望了一下,一只小舟靠岸了,一个男人气鼓鼓登上了湖岸,扔下小舟上的女人。那男人的背影,辛茹再熟悉不过了,竟然是配班老师肖挺立,而小舟上的女人,想必就是肖挺立的爱人谢丽娟了。
湖岸上,肖挺立离开的方向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她留着齐耳的短发,戴着一个黑边眼镜,大红色的短袖外面套一件粉红色的马甲,下面配一条鲜绿色的裤子,打扮怪异,又用一种怪异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辛茹老师——”
喊声惊起湖岸的鸥鸟,全都呼啦啦飞到了湖面上,但在她本人却是无比快乐而自由的。辛茹很快登岸,告别大家,与钟美丽汇合。她答应今天要带钟美丽去音乐节现场看美术宣传设计上的署名。见辛茹搂着钟美丽从湖畔走来,钟美丽的父母忙从人群里迎过来,辛茹老师搂着他们女儿的亲密的动作有把他们感动到。怪不得女儿每天回来总念叨着辛茹老师,她虽然是个傻子,可谁对她好,她心里清楚得很。
“辛茹老师,中午去我们家吃饭吧!”钟美丽的父母热情邀约着,辛茹拒绝了,推说今天约了朋友。一行人来到渔旅节的主会场,在辛茹的指示下,钟美丽的父母终于看到了女儿的署名,然后看着宣传牌上的那些画问辛茹,这些真的是钟美丽画的吗?辛茹说是陈侨英老师和美丽一起合作的。钟美丽的爸爸激动不已说,别人都说他们家孩子是傻子,可是有傻子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吗?钟美丽的妈妈已经喜极而泣,一边谢着辛茹,一边搂着钟美丽。辛茹说不用谢她,这一切都是侨英老师的功劳。钟美丽虽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谈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也跟着大家一起激动。
宣传栏那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也激动地冲着她妈妈喊起来:“妈妈你看,爸爸在那里!”
女人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见到了人群里的男人,他正和另一个女人热络地说着什么,那女人的手上也牵着一个小女孩。
“妈妈,爸爸就在那里,我们快过去。”女孩拉着她妈妈的手,使劲朝前走去,可是她妈妈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双脚像被什么钉住似的。女孩太想念爸爸了,于是松开了妈妈的手,朝着人群里的男人跑了过去,嘴里兴奋地喊着:“爸爸!”
男人很快发现了她,撇下正在交谈的女人,跑过来,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当小女孩向着男人指向妈妈的方向时,男人的笑容僵硬住了。他放下小女孩,向着女人疾步走了过来,而女人转身就跑,连小皮箱也不要了。男人去追她,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张莹——”
男人一直追一直喊,可是女人始终没有听到,她胡乱跑着,无头苍蝇一样,撞在了乱哄哄的游客身上。周围都是人群,和草场的草一样密密麻麻,女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而男人也及时追了过来,拉住了她。
“张莹,你别生气!”魏如青反复地说。
而张莹看着他反复张张合合的嘴巴,愣是听不见半点声音,她整个人是被气昏头的。也不知缓和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了,终于能听到他说话了,但他的声音很小,时而听见时而听不见。张莹慌乱了,本能伸手去摸右边耳朵处,这一摸,她更慌了。她的手指从头发丝里插进去落在右耳上,那里空空如也。
见张莹一脸慌乱,魏如青明白了,问她:“是不是助听器掉了?”
于是两个人开始寻找。
小菲已经跑过来,看着原地打转的父母,她也弯身开始寻找。
三个人找了很久,来来回回,眼睛就差长在地上了。但地上除了过往的脚步和鞋子,什么助听器的影子都没有。
“张莹,你别急,掉了就算了,大不了回头再配一个呗!”他特意在她左耳的位置提高了音调说话。
张莹看着魏如青,问道:“老婆也可以再配一个吗?”她的眼底、唇角都是冷笑。
魏如青知道自己今天真是摊上祸了,但事情就是这么巧,也是没有办法。他也没有想到会在渔旅节上遇到读书时的女同桌路春天,没有想到他和路春天老同学相见难免要聊几句的时候会被张莹看见。对于张莹来说,路春天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芥蒂:路春天是魏如青读师范时的女同桌,路春天对魏如青有没有好感魏如青不知道,但路春天一直是魏如青心里暗恋的女孩,作为一名农村出身的男孩子,魏如青腼腆内向,绝对不敢大胆示爱,只能把这份喜欢埋藏心里,而魏如青身上又有些文青的气质,喜欢文学,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这段少年心事都寄托在了文字里。也是好巧不巧,在和张莹结婚后,有次夫妻二人一起回魏如青的乡下老家探亲,张莹竟然在魏如青房间旧书桌的抽屉里翻到了这本日记,从而知晓了魏如青的少年往事。从此以后,路春天便成了张莹心中的一个结,也是他们夫妻常常争吵的导火索之一。
其实路春天是和丈夫、孩子一起到岛上过节的。或许,如果让张莹亲眼见见路春天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张莹的焦虑就会消解些吧。但或许不会,只会激发张莹另一种负面情绪,她会觉得他是故意刺激她,把她的小肚鸡肠的丑态展露给别人。这些年和张莹吵过太多架,让魏如青对张莹有了条件反射的畏惧。
看着张莹铁青的脸色,魏如青想安慰些什么,但林滨找了过来,说连俊生找他,让他赶紧去一趟。工作要紧,魏如青只好撇下张莹母女,先去和连俊生书记汇合。林滨发现了张莹和小菲,立刻笑容可掬,热情对她们说,晚上请她们在岛上农家乐吃海鲜,还说,嫂子,这一顿大餐已经欠你很久了,还以为你会来岛上支教呢,结果你没来,就只能欠到现在了。支教的事是张莹和魏如青这段时间冷战的原因,被林滨提起来,张莹脸色很不好看。林滨却不明就里,招呼刘星辰来照顾一下张莹和小菲,自己则也赶去和魏如青汇合,忙工作的事去了。
将张莹和小菲带到大遮阳伞下安顿好,刘星辰另外找了张椅子也坐了下来。见她膝头摆放着一本书,小菲就问,阿姨,不是放假吗?大家都出来玩,你怎么还出来学习啊?张莹的视线也瞟了一眼刘星辰膝头的书,刘星辰有些尴尬,只能冲张莹解释,平常教学工作还是挺忙的,只能利用放假时间多背些书。张莹说道,要劳逸结合。她心里不开心,面上的笑容也很勉强。刘星辰就问她,张莹老师在实验小学教书之前是在哪里教书啊?张莹说,她是一毕业就在实验小学教书的,这让刘星辰内心立即就涌起了一股子酸水。早听林滨说过,魏如青的老丈人是当了一官半职的。果然,家庭背景好的人起点就站在了她的终点上,不需要什么励志的奋斗历程,她的所谓梦想不过是人家正常的工作生活而已。人与人的差距不过是一个娘胎而已。刘星辰心里的天平又开始失衡,而张莹心情不佳精神怏怏不振,在刘星辰看来就成了城里老师对农村老师的高人一等,面上对张莹也不怎么殷勤了。
张莹说要带小菲回魏如青在镇政府的宿舍去休息,刘星辰也不拦着。尽管小菲对山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但还是被张莹强行带走了。林滨兴致勃勃抱了一大堆零食和玩具回到大遮阳伞下,发现并没有张莹和小菲的身影,不由愣住。他问刘星辰张莹和小菲去哪里了,刘星辰说她们下山休息去了。你怎么不挽留一下呢?嫂子好不容易来岛一趟和魏宣委团聚。林滨以为张莹回市里去了,语气里带了点责备。刘星辰自然又不高兴了,两人拌了几句嘴,林滨气得转身要走。一转身就被吓住了,眼前赫然站着林长明副市长和陈堃女士。
林长明副市长示意儿子不要声张,他和陈堃女士悄悄光临渔旅节现场,只是来看望儿子,并不愿惊动银山镇的党政干部。父母的突然造访然林滨猝不及防,他手足无措地向父母介绍了刘星辰,刘星辰紧张从椅子上起身,手里还抓着一本进城考试的复习资料。
“叔叔阿姨好。”这是刘星辰第一次见林滨的父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紧张是必然的。林长明副市长还好,向刘星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和蔼的微笑。而陈堃女士眼神压根不在刘星辰身上停留,只告诉儿子,她在“海上人家”农家乐订好了晚上的包间,让他忙完之后来聚聚。林长明和陈堃走了,林滨去拉刘星辰的手,发现她手心竟然都是汗,林滨忍不住笑她太紧张了,说,你看,我爸刚刚不是冲你笑了吗?
“可是你妈妈呢?”刘星辰心口堵得慌。
林滨说:“我妈不是在农家乐定好了包间,让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吗?”
刘星辰虽然心还悬着,但嘴上也不再说什么。
下山的观光车上,陈堃和林长明自然谈到了刘星辰,过去两个人都在儿子的手机上看到过刘星辰的照片和视频,对刘星辰的印象是长得还行,今天见到真人后,两个人心里都慨叹怪不得儿子不愿和这个女老师分手,长得确实好看。但那又如何呢?陈堃女士不接纳刘星辰,也不是因为她脸好看不好看的原因哪。
相比陈堃女士一路都在挑剔刘星辰,林长明副市长则显得包容得多。他拍拍妻子的肩膀,笑着说,难得放假陪你出来散散心,你就不要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孩子们身上了,岛上的风光很好,我们去走一走,放松放松心情。陈堃女士这才露出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