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客栈。
阿狸将锅里的面条起锅装碗,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浇头放到面上,淋上热腾腾的面汤,撒上香菜碎末,端出厨房。
大厅,一个老人坐在位置上。他很瘦,头发花白,背影看起来甚是孤单。
阿狸将面端过去,放到他面前,说:“刘叔叔,请用餐。”
老人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他说对不起,给你麻烦了,胡老板。
阿狸笑,叔叔叫我阿狸就可以了。
面太香了,老人肚子里咕咕叫着,他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发现碗里撒了厚厚一层香菜,便说,胡老板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菜?
阿狸笑说,我还知道你爱吃辣椒。
老人果然在面碗里发现了切得薄薄一小片一小片的小黄椒,这种辣椒特别辣,辣味不浑不麻,很清澈,是他最爱吃的一种辣椒。
老人讶异抬头看着阿狸,阿狸解释,之前刘老师跟我说过刘叔叔喜欢吃这些。
星辰还会跟你说这些啊?
就是朋友之间的普通聊天,偶然聊起的。
你们就是普通朋友吗?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有疑惑,也有期待。
“爸,你怎么来了?”刘星辰急匆匆跑进了客栈。她一接到刘辉电话就往客栈跑,一路上马不停蹄,气喘吁吁的。“你来银山为什么不去学校找我?”刘星辰向着刘盼盼抱怨。
刘盼盼说,我去学校找你有饭吃吗?我饿了。
阿狸便拉刘星辰坐下来,对刘盼盼说,叔叔你饿了就赶紧吃,等下凉了不好吃。刘盼盼此刻的确饿得很,不顾刘星辰质问忙吃起面来,只听刘星辰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询问,你为什么会到海岛来?真的如哥哥所说,你和妈吵架了吗?你们怎么突然吵架了呢?你来银山,妈知道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刘盼盼吃面的心情全被搅乱了,他放下筷子看着女儿,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是真的委屈,眼泪越哭越多,声音越哭越大,令刘星辰好不尴尬,忙劝他:爸,你别这样,你这样多尴尬,都影响胡老板做生意了。
阿狸说,不影响不影响。说着给刘盼盼拿纸巾,刘盼盼一边擦眼泪一边抱怨说,我来自己女婿家住几天怎么了?刘星辰顿时一头黑线,爸,你胡说什么呢?刘盼盼自认不是胡说,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年轻人之前为什么会把钱借给他们给儿子办喜事用呢?分明就是喜欢他女儿才会这么做啊。
阿狸借钱给刘盼盼和李砚秋,用于刘辉结婚办酒席的事,刘星辰到今天才知道。她一时慌乱起来,为父母怎么可以打着她的名义胡乱借钱而生气,也为自己因为父母借钱的行为失去面子而手足无措。
“我不是都给了你们一张卡了吗?那卡里应该也有好几万吧?你们为什么还要向胡老板借钱?这钱借了最后要谁还?还是要我还吗?”刘星辰委屈愤懑,眼泪刷拉拉往下掉去,她这段时间难得过得平静祥和,没成想这么快又被破坏了心情。
被刘星辰发了一通脾气,刘盼盼也觉得很委屈,眼泪再一次落下来。在家里他从来都是李砚秋的受气包,被李砚秋各种指摘无能,没想到跑到银山来投奔女儿还是被指责、怨怼。他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掉眼泪,他的确是个无能的男人、丈夫、父亲,他深深气馁,可是除了掉一把老泪,他不知道还能怎样。
阿狸将刘星辰拉到客栈院子里,满院的多肉仰着肥嘟嘟的小脸,在春阳底下绽放笑容,与刘星辰的愁眉不展形成鲜明对比。
“我不要你还钱,”阿狸说道,“谁借的钱谁负责还。”
“可是他们拿什么还钱,他们要是有钱还,就用不着死乞白赖向你这个陌生人借了。”相比怨怼父母,刘星辰此刻心里更多的是气馁。
阿狸却笑着说:“有手有脚,有的是劳动的力气,还担心还不了几万块钱的债务吗?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毕竟我不是你的债主,你也不是我的借款人,我们之间不用再讨论这个话题。”
阿狸这样说,刘星辰怎么可能认同?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怎么可能把钱借给她的父母?
“所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刘星辰提高了音调,问道。
阿狸看着刘星辰,她的眼睛刚刚哭过,红红的,睫毛湿湿的,此刻定定看着他,眼神里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又藏着不可置信的疑惑。阿狸心里铆足了劲,这股劲仿佛专为此刻蓄势了长长久久,以至于化作言语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喉咙在痛,舌头在痛,牙齿在痛,嘴唇也在痛:因为我喜欢你。
似乎一个埋藏许久的谜语终于揭开了谜底,又似乎这个谜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一直被她鲜明地看见,只是从未道破而已。
她的心坦然了,豁达了,心里紧绷的弦放松了,甚至那片一直笼罩于她内心深处的阴云此刻也散开了,是被他阳光一样的笑容驱散的吧。刘星辰垂下头,忽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疾步走了出去。走到客栈门外才想起,她还没有和父亲打招呼,也没有进一步安顿好父亲,然而此刻,她已顾不得别的,只想逃走,不是逃避什么,只是想逃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梳理一下内心纷繁的情绪。
对于他的喜欢,她是欢喜的,还是欢喜的,还是欢喜的……
学校宿舍楼的走廊上,辛茹站着发呆,操场上鲁洁正在上体育课,红绿塑胶跑道组成醒目的图案,鲁洁带着学生在跑道上跑步,靠近宿舍楼的时候,就挥手冲楼上的辛茹挥手。学生们跟着鲁洁,向辛茹挥手。辛茹也朝他们挥手,忽而看见鲁洁朝她挤眉弄眼示意着什么,辛茹侧头往旁边一看,陈侨英正朝她走过来。
“侨英老师,什么事啊?”辛茹问。
陈侨英将手机递给辛茹,手机上浏览器正打开新闻网页,辛茹一边看一边念道:2017年2月24日,基于孩子放学早、家长下班迟,教育部办公厅提出《关于做好中小学生课后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指出开展中小学生课后服务,是促进学生健康成长、帮助家长解决按时接送学生困难的重要举措,是进一步增强教育服务能力、使人民群众具有更多获得感和幸福感的民生工程……
“课后服务是由于家长下班时间与孩子放学时间不匹配的矛盾产生的一种社会活动,家长下班迟而孩子放学早导致家庭中难以接送孩子、辅导孩子功课、并指导孩子参加体育、艺术、娱乐活动,家长缺少时间培养孩子课外阅读、音乐、美术、体育等课后兴趣。以往这种问题都是由家长寻找校外托管或培训机构,让校外机构在课后至家长下班前这段时间提供托管服务或兴趣班服务。教育部在《关于做好中小学生课后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指出,可以让学校在教育部门的指导和监管下,引入符合条件的校外培训机构进校,在校内为中小学生提供课后服务。这项政策虽然还没有全国普及,但是截止目前,全国已有36个大中城市将近七成的小学、六成的初中开展了课后服务,学生自愿参与率达到四成,我觉得你提出的作文社团可以与课后服务这项活动相挂靠,推行起来完全有据可依。”
陈侨英带来的这个消息简直让辛茹豁然开朗,她心头的郁闷因为陈侨英有理有据的分析、建议而得到了纾解。
“侨英老师,太感谢你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辛茹激动地问。
陈侨英说:“我以前在北京发展,公司里有许多已婚已育的同事,他们的孩子都在学校参加这项课后服务活动,所以我对课后服务工作有所了解。一直以来,校外培训机构是提供课后服务最主要的服务提供方,为家长提供托管、兴趣课程、功课辅导等服务内容,也解决了家长下班时间和孩子放学时间相冲突的矛盾,但是课外服务机构盛行,也产生许多社会问题,会让教育成为一些人逐利的工具,把教育这项民生事业作成敛财的生意,这当然不行,让很多事业偏离了初衷。如果由学校开展课后服务工作,提供场地、设施设备、服务监控,以及利用校内的师资力量,这就很好平衡了家长经济负担、学生学习质量等等问题。”
辛茹重重点头,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今年三月份,教育部刚刚颁布了“睡眠令”,对一直以来学生们面临的“校内减负、校外增负”的现象十分重视,一直探讨如何规范校外培训,有效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过重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方面的举措,释放了营造良好教育生态的信号。而课后服务工作是义务教育的延伸,全国目前有许多试点,探索如何让各方都更方便而互惠地参与进入课后服务中,在全国实现义务教育学校课后服务活动全覆盖,有需要的学生全覆盖,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银山作为海岛,并不存在校外培训机构盛行的情况,但不代表岛上的孩子们就不需要托管、兴趣课程、功课辅导等服务,甚至海岛的孩子因为地域、家庭环境等等因素制约,更需要这项服务,他们也需要培养特长,也需要培优补差,也需要在父母干活不能及时接送他们放学的时候,有人能陪伴他们度过有意义的课后时光。
“我们学校虽小,可是人才济济,侨英老师你的画画特长,石呈基老师的音乐特长,鲁洁的足球,黄竹老师的钩针,星辰的毛笔字……如果我们学校能举办课后服务活动,开展各种特长和兴趣社团,对孩子们来说,将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上级部门没有将我们海岛小学定为试点,但我们自己可以去争取,毛遂自荐!”
辛茹的思路彻底被打开了,立即拉了陈侨英一起去找陈昭校长汇报此事。
陈昭校长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想法,第二天一早就乘坐快艇进城,直奔教育局找洪吉安股长去了。
这事很快就有了眉目,上级教育部门刚好下达了任务,要求F市上报课后服务工作试点学校,洪吉安股长谈话了几位市区校长,都感觉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这项工作的开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课后服务工作要遵循家长自愿原则,又涉及收费,这就难免变得敏感。虽然政府会提供经费补贴,让教师获取适当劳酬,但“午托”和“晚托”涉及到学生餐饮问题,学校需要酌情收费。
义务教育普及了,学杂费全免,但由于各地经济发展不平衡,部分教材费、作业本费、校服费用仍需个人承担。涉及收费问题,家长就多多少少都有意见,城市学校的家长,文化水平普遍较高,法治意识较高,对于学校办学更有参与意识,对于学校办学是否规范问题也有更强的监督责任感,而收费问题是他们最关注的办学行为之一。涉及收费,家校关系就难免变得复杂起来,尤其课后服务工作对于F市来说还是新鲜事物,家长接受需要一个过程。
因为和城区校长们谈话不太顺利,几名校长都表达了推进试点工作的困难性,而F市又必须完成上级教育部门的任务,开展试点工作,最后,洪吉安股长只能把这个任务强压给了实验小学。作为F市的龙头小学,你不往前冲,你不勇扛大旗,你就愧对全市老百姓给予你的高度评价。社会赞誉越多,也意味着你的社会责任感要越高,承担的责任也越多。
洪吉安股长没有想到,他刚向实验小学校长布置好了课后服务试点工作,陈昭校长就到教育局来主动请缨担任F市课后服务工作试点学校。洪吉安股长原来也有顾虑,认为银山小学规模小,又地处海岛,有诸多不便,但架不住陈昭校长摆出一二三四五的理由,态度殷切,毛遂自荐,最终便答应了下来。
课后服务试点工作就这么在银山中心小学铺展开来。
学校原本就有食堂,也早就有学生寄午餐的惯例,所以这方面竟比实验小学来得便利,因为餐饮公司必须经过招投标环节方可最后确定,所以实验小学暂时无法开展“午托”“晚托”,只能先开展不需要提供餐饮服务的“四点半托”活动,而银山中心小学不但开展了“午托”“四点半托”,连“晚托”也开展起来了,原因是因为岛上的家长认为只有坐在教室里的孩子才算是正经孩子,一放学就在岛上疯批的孩子都是不务正业的学生,再加上岛上的大人每天都要干各种辛苦活计,向山向海讨生活,陪同孩子学习、培优补差、培养兴趣特长等任务,交给老师是最好的。有了这层认识,支付为数不多的一笔服务价格,便也心甘情愿,觉得物超所值了。
随着课后服务试点工作的开展,老师们都忙碌了起来,辛茹亦是。
忙忙碌碌里,辛茹也牵挂城里的江新男,只是因为工作缘故,她无法赶回城区陪伴江新男,只能每天通过视频电话和江新男保持联系,安慰人生受挫的好姐妹。
连俊生已经走到银山中心小学大门口,透过电动门看到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在保安室里来回走动。
小伙子已经发现了他,他从保安室内走出来,冲连俊生打招呼。他竟然认得他,热情地喊他“连书记”,并按了手里的遥控,电动门便徐徐打开了。
“你是……”连俊生发现眼前的年轻保安小哥并不是王大昌。
年轻保安小哥听连书记询问,便自我介绍:我爸就是银山中心小学的前保安。颇自豪的语气。原来是喜伯的儿子,连俊生一边走进校门一边和高良姜打趣说,你这也算子承父业。高良姜一边引导连俊生填写访客登记,一边诉苦,他必须在岛上找一份工作堵亲爹的嘴先,不工作不赚工资,每日听喜伯在耳根子边唠叨,恁谁也受不了。说着又问连俊生,校长知道他到访吗?怎么没看到校长和江胜教导来迎客?高良姜说着就要给陈昭校长打电话,却被连俊生制止了。
连俊生表示自己此次来学校是私人事务,不叨扰校长了,继而向高良姜打听了辛茹的任教班级,便向五年级教室走去。
正在五年级教室里上课的是吕碧华。
得了吕碧华的指路,连俊生在操场旗台旁找到了辛茹,她怀里正抱着一个七八月大的男婴。那是吕碧华的二胎儿子。辛茹没课,便去吕碧华母亲手里将小宝从宿舍抱到操场上晒太阳。
连俊生的突然造访让辛茹很是意外,但心下又猜到了什么,上次辛廷伟安排相亲,她有意给连俊生和江新男制造独处机会,就是为了帮江新男一把,至于两个人能不能成,真的得看缘分,而如今连俊生竟然主动到学校来找她打听江新男的近况,辛茹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江新男的缘分到了,只是这缘分到得不合时宜。
医院。
江新男打了一盆水走进病房,她看着病床上昏迷的父亲,眼泪又止不住涌上眼眶,医生说父亲是因为受了重大刺激导致心脏病复发的,她一直不知道父亲是有心脏病的,她是个多么不孝的女儿。
想到这些,江新男的眼泪就哗啦啦掉下来。
父亲,什么时候会醒,父亲是不是永远都不醒了?
想到这些,江新男心里很慌,她像茫茫大海中的溺水者,唯一能抓的浮木就是辛茹。江新男摸出手机,想和辛茹说点什么,点开辛茹的微信对话框,才看到辛茹之前给她发来的私信。辛茹说,连俊生去学校找她打听她的近况。
如果是之前,在白茶山庄的那天夜半,她接到关于父亲病重的电话之前,她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很激动很激动,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一定会忘乎所以,找不着北,但是现在,心头泛起的半点涟漪,竟是酸楚。
江新男放下手机,拿了毛巾放到脸盆里打湿,拧干了就去给父亲擦拭身子,做了父亲二十多年的女儿,她竟然只有最近一段日子才开始尽一个子女照顾父母的义务。一直以来,父亲都是她的天,是她的山,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她在父亲撑起的天地里过着风和日丽、无忧无虑的生活,浑然未觉是父亲撑起的伞替她遮风挡雨,她只知道她是个幸福的女孩,她不知道她的幸福是那般来之不易。
江新男擦了泪,就去给江耀华擦拭身子,可是父亲太重了,她无论如何都翻不动他的身子,她想帮他擦一下背,可是她的力气太小了……
她吃力的,懊恼的,最后只能无能地哭泣。
这时,病房外大步走进来一个人,他的大手从她背后伸过来,很好地帮衬了一把,父亲的背终于露了出来。
江新男回过头去,愣住了。
江新男和连俊生终于说上了话,不过是在江耀华的丧礼上。算不得什么丧礼了,就是布置了一个简单的象征性的灵堂。她实在不知道这些礼俗,还是表姐唐丽来帮了她。
相比唐丽的运筹帷幄,她实在笨拙得像个白痴。她突然想起那日在辛伯伯的白茶山庄他斥责她的话:如果失去了父亲这座靠山,她还可以依靠谁?有朝一日为人父母,她又能让谁依靠?如果辛茹听到,一定会评价一句:话糙理不糙!他的话是对的,同样是富家女,她是什么样,辛茹又是什么样?不能怪父亲太宠溺她,导致她像个啥也不会的废物,是她自己也放纵了自己的不成长。
她看着灵堂上父亲的遗照,嘴角一扁,又落下泪来。
“再哭,你的眼睛就剩一条缝了。”他站在父亲的遗照前,对她说。依旧是严肃的模样,和那日在白茶山庄里的架势一模一样,像一个老师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拉住她的手,转头对遗照上的人说道,叔叔你安息吧,新男以后有我照顾。
她哭了几日,人早就哭蒙了,以至于听到他这句话时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的哭肿到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他的面孔被压扁到变形,却依旧闪光耀眼,是那个叫她一眼万年的人。
只见他从遗照前转过身来,看着她说,明天和我去领证,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送他走最后一程了。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陈侨声愣了愣,他正把小蚂蚁哄睡,从儿子的卧室出来,到客厅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还没来得及喝,唐丽就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披星戴月的,身上还沾着月光和院子里花草的香气。她的神色看起来很疲惫,整个人精神不振。
陈侨声把水递给她,说,你舅舅不是还没出殡吗?你怎么就能回来了?有人接了我的班,唐丽说。表情并不轻松,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陈侨声只以为她是因为亲舅舅过世,悲伤过度,并不以为意,让她洗个澡早点休息。
他们夫妻之间很难再回到过去的亲密关系里,唐丽对于陈侨声的冷淡已经习以为常,她曾经想要挽回过,为了小蚂蚁,但是唐丽知道她和陈侨声可能是真的缘分尽了吧,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忍让一次两次,但不会忍让一辈子,夫妻而已,本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鸟,同个林子,并不是什么能够捆绑一辈子的牢不可破的关系。
“你真的已经打消和我离婚的念头了吗?”
陈侨声本来走到卧室门口,听到唐丽的问话,他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了下来,回身看着唐丽,唐丽整个人红愁绿惨的。陈侨声也是愁云惨雾的,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才能完全和自己和解。
没有男人可以忍受这种头顶绿油油的事,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但是他愿意去做一个比普通男人脱俗一些的男人,只是这不是今夕明朝的事情,他需要时间。他听了陈侨英的劝,为了小蚂蚁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一定能和自己和解的。
“你放心,以后我都不会和你提离婚了。”陈侨声向着唐丽挤出一个笑容来。
唐丽却说,那么现在,由我来向你提离婚。
为什么?陈侨声不解。
看着陈侨声的表情,唐丽自嘲笑了笑,是的了,不离婚,在以后的婚姻关系里,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平等相待,她永远低他一等,她永远是那个犯了错被别人原谅过的过错方,就好像一个进过监狱的人,重新走上社会,若想不被异样的眼光看待,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的宽容、恩赐和施舍,心里要不得半点自尊的东西,否则就会产生无休止的矮人一截的羞耻感。他选择原谅她,既往不咎,她凭什么还要提离婚呢?明摆的给脸不要脸?
我把我们那个套房去做了抵押贷款,现在钱要不回来了,只能卖房子抵债。唐丽将这个埋藏心底多时的秘密说出来时,整个人都虚脱地瘫跪在地上。陈侨声只觉脑袋瓜子嗡嗡的,那个房子虽然只写唐丽一个人的名字,却是夫妻共同财产,他积攒的工资都用于支付这个房子的首付,每个月工资的大头也都用于支付这个房子的月供。好不容易将房贷还完,为了每个月多点家庭收入,他舍不得去住那房子,一直将房子租住给别人,一家人挤在这破旧的小平房里,美其名曰:小蚂蚁上学方便。
你把钱拿去干嘛了?陈侨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没有丝毫怒气。
唐丽说,舅舅说他的厂子需要资金周转,但银行又贷不出钱来了,让我帮他一把,舅舅开出很高的利息,我想着你一直都是个保守的人,你肯定不会因为那点利息就将房子抵押出去,何况舅舅只是我的舅舅,不是你的舅舅,所以我只能瞒着你,不论是我贪图高息,还是顾念他是我的舅舅,总之我把房子拿去抵押了,一百多万都借给舅舅了。我也不知道舅舅会出事,一开始舅舅是每个月都会把利息钱准时打到我的卡上的,但是后来就……
唐丽还没说完,就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陈侨声去了小蚂蚁的卧室,没有回他们夫妻的房间。这样也好,唐丽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进了房间,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双人大床,床头的大幅婚纱,一切幸福的影子新鲜得仿佛就在昨天,只是现在,这张大床再不是他们幸福的小船。多少个夜晚,他们同床异梦,以背相向,任何一点肢体的碰触都会条件反射地躲开,他们彼此厌恶以不能自拔,却还要虚伪地以孩子的名义,睡在同一张床上。
够了。
着实够了。
他对她的厌恶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吗?哪怕她闯了这天大的祸事,他连一句苛责都懒得奉献给她。
唐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她整个人躺倒在床上,仿佛是跌入万丈深渊,又仿佛是彻底解脱。
再次踏上银山岛,江新男已是法律认可的连太太。众人在阿狸的客栈为两人办了简约不失喜庆的婚礼。
陈昭校长当了证婚人,辛茹是唯一的伴娘,伴郎则是银山镇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如果林滨还在,伴郎的位置肯定是他的,他年轻帅气,一度是银山镇政府的颜值担当,只是新的年度伊始,他的工作就调进城去了。听说去了市里的统战部。刘星辰看着台上和辛茹一起拿婚戒的伴郎,心里还是不自觉会想到林滨,脸上满是失落。
“吃颗喜糖,开心的,”鲁洁知道刘星辰心里在想什么,她递过来一颗喜糖,拍拍刘星辰的肩说,“什么时候轮到吃你和胡老板的喜糖?”
她们都是辛茹请来帮江新男的婚礼撑场子的。
“别胡说。”刘星辰将糖果剥了糖纸放到嘴巴里,怪责地看了鲁洁一眼。鲁洁却朝着在婚礼现场来回端盘子的一位服务员努了努嘴,冲刘星辰说:“我是说真的,胡老板真的是可靠的实在人,你看你爸爸在他这里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自食其力,多好。”
刘盼盼自从来银山投奔刘星辰,就被阿狸收留,成了“月亮湾”客栈的一名打工人,刘星辰劝了他几次,想把他劝回家去,奈何也不知怎地,他就喜欢在阿狸的客栈工作,他说不用回家看李砚秋脸色,也不用每日里被李砚秋斥责,客栈里的活都是他能胜任的,每个月不但有工资,还包伙食,他乐意,不想回家去。再说在岛上工作,离女儿近,他放心些。刘星辰知道从小到大父亲是疼她的,只是在家里父亲没有权威,母亲全权做主,在母亲的淫威里父亲像是一个傀儡,更不敢表露自己真实的内心。
刘星辰思绪纷飞间,刘盼盼就朝她这边走过来,盘子上端了两杯饮料,一杯给鲁洁一杯给刘星辰,兴奋地向她们摆手。鲁洁也向着刘盼盼挥手,嘴里热情地喊:“叔叔好!”又打趣地问,叔叔,你啥时候作主把星辰嫁给胡老板?刘盼盼乐呵呵地说,胡老板一直等星辰点头呢,星辰就是不肯点头。
刘盼盼说这话时语气颇为着急,鲁洁就伸手按住刘星辰脑袋,做了个“点头”的动作,刘盼盼看得哈哈大笑,刘星辰急了,作势要打鲁洁,鲁洁却是吐着舌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刘星辰只好拿出杀手锏,附在鲁洁耳边说,你喜欢大昌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刘星辰虽然做出说悄悄话的模样,但是声音大得满屋子的人都能听见,鲁洁紧张地捂住她的嘴,刘星辰挣脱了说,有什么关系,大昌又不在。
正在学校排查安全消防隐患的大昌猛不丁打了个喷嚏,吓了跟在身边的高良姜一大跳。大昌从地上站起身,扭头看着高良姜,不可置信地说,就你这么小的胆子,你还喊着要去当兵呢?演习时的枪炮声都能把你吓尿。高良姜撇了撇嘴,一脸意兴阑珊,反正我学历不够,也没机会去当兵。
今年是“一年两征”工作正式实施的第一年,春季征兵时间已经截止,高良姜虽然报了名,却只能是候补人员,问题就出在学历上。现在看着本科毕业的苏从作为候选新兵已经被优先批准入伍,高良姜不知道心里有多羡慕。大昌劝他,征兵就是“优中选优”,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好好读书了吧?不过高良姜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候补人员也还是有机会的,只能等机缘。在机缘到来之前,自己先要干好本职工作,站好自己的岗位,那就是把银山中心小学保卫工作做好。
银山镇人武部通知大昌过两天去担任新兵入伍前集训为期一周的教官工作,那银山中心小学的学校大门只能交由高良姜来守护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看到有人在校门口想要进校,那人是老熟人了,大昌率先去校门口给那人开门。王桂香提着行囊走进校门,大昌不由惊呼,王医生,你回来了?王桂香点了点头,脸上是笃定的笑容:是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