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茹的宿舍门锁着,黄竹伸手推了推,确定里头没人。走廊上传来一个声音:“黄老师,我也想吃西瓜呢。”
黄竹抬头一看,鲁洁正斜倚在走廊栏杆上,笑眯眯看着她。鲁洁很高,骨架略大,穿一身白色带绿条纹的运动服,扎一把短短的马尾辫,额头略高略宽,但鼻子小巧,下巴微尖,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并不显得粗壮,倒透出一股恰到好处的娇俏。她的肤色略黑,所以学校里老师都笑称她是一朵“黑玫瑰”,她的性格与玫瑰又的确有几分相像,带了几根明晃晃的刺。
黄竹将手里的那盘西瓜给她端过去,放到栏杆窄窄的大理石面上,笑说:“听说辛茹晚上没到食堂吃饭,我想过来问问她是不是吃不惯咱们食堂的饭?”
鲁洁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满足地调侃:“黄老师对我们可没这么好。”
“你个没良心的。”黄竹拍了鲁洁屁股一下,鲁洁大咧咧地笑。
黄竹问,辛茹去哪里了?鲁洁告诉她,辛茹去家访了。
来支教第一天就去家访,黄竹难免要心疼辛茹的敬业,“那也不能不吃晚饭哪!”
“她在岛上有朋友的,可能朋友请她吃晚饭了吧。”鲁洁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黄竹,黄竹不放心要给辛茹打个电话,但是想到辛茹向她说起过手机摔坏,陈侨英带她去苏简简手机店修手机的事,于是嘱咐鲁洁把西瓜端去二楼给陈侨英,鲁洁立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黄竹便叹息,“鲁洁,你这样挑三拣四可怎么办?对你热的你又怕,对你冷的你又怕,你当一辈子老姑娘算了。”
黄竹口中对鲁洁“热”的那位是学校里教音乐的男老师石呈基。石老师和鲁洁是同一年来到银山小学的,一个教音乐,一个教体育,学校里老教师们总是想替两位牵红线,美其名曰“文体一家”。石呈基对鲁洁还是很有好感的,但鲁洁却觉得他长得太过白净,说话又细声细气,有些女气。
听着黄竹的话,鲁洁很不服气说:“老姑娘怎么了?老姑娘也是半边天。”
黄竹便笑:“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思想新潮,我们和你们是有代沟了。”
“啧啧啧,”鲁洁立即抱住黄竹笑,“我们黄老师永远十八岁,青春不老。”
“少拍马屁,赶紧去送西瓜。”黄竹催促。
鲁洁便说,画家这个点肯定是去写生了,不在宿舍的。黄竹便看看天色,夜幕已经沉沉笼罩住大地,黑蓝色的天幕上只吊了一枚缺月和几颗星星。简单,又美得让人心疼。
陈侨英从画板前仰起头来,天已经彻底黑了,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几颗明星和一枚缺月被紧紧吸住,但她们底下的海像是一块吸力更大的磁铁,与天上那块磁铁较量着,星和月成了天幕里银色的浮雕。陈侨英收拾了画具,在沙滩上躺了下来,他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天幕,天与地似乎构成一顶硕大的帐篷,而他坠落进无穷的黑洞里,被一种悲痛的情绪疯狂侵蚀。
回到海岛已经一年多时光,这里和儿时的记忆比起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一块未经开发的原始的石头,而是经过了精心的雕琢与培育,成了一件越来越为人欣赏的工艺品,岛上的人、岛外的人从它身上汲取各自需要的营养,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富足与愉悦,强大与柔软。而他也不再是儿时的他,失却属于幼童的天真,带着一身命运送给他的滚烫的烙印。他无法靠近别人,也无法接受别人的靠近,他甚至无法拥抱自己,害怕伤人伤己,舍与得,无论哪一种,他都承担不起。他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小心翼翼蜷缩在世界的一隅,他害怕被人看见满身的血痕,而尽可能减少自己的曝光。假若,他不得已要被瞩目,他就闭上眼睛,抱着掩耳盗铃的心态为自己造一个虚幻的保护膜。
此刻,他再次给自己造一个虚妄的壳,将自己龟缩起来。将痛苦浓缩成一种感觉,不要幻化出具体的画面,已是他最大的修炼。他沉浸在那痛苦的感觉里,用味蕾去承受这痛苦的难以下咽。学会咀嚼痛苦,忍耐,并享受。这成了他的慎独。而年轻姑娘焦灼的哭声打破了他的苦修。
他睁开眼睛,从沙滩里坐起来,看见月色里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给躺着的人施救,躺着的人身形像是孩子,而那年轻姑娘竟是辛茹。
陈侨英认出了辛茹,快速起身向她跑了过去。
“侨英老师,你快给镇卫生院打电话。我没有手机,我的手机还在修……”辛茹看着突然出现的陈侨英如见救星,连忙求助。她的双手还在地上孩子的胸口上使劲按压着,她和孩子都浑身湿透,显然她刚把那孩子从海水里捞上来。
情况紧急,陈侨英急忙掏出手机,电话还没打通,地上的孩子就坐了起来,辛茹吓得尖叫了一声。
“我没死!”燕子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有些嫌恶地看着花容失色的女老师,月光和海边的路灯让湿漉漉的小女孩看起来像一条直立的滑溜溜的鱼。
所以,刚才她突然沉入海水里,并不是溺水,而只是一场吓唬辛茹的恶作剧。
辛茹不在意她看她的目光带着鄙夷,也不追究她的恶作剧,只庆幸适才的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你冷不冷?”她想去身上脱一件衣服给她披上,可是她自己也浑身湿透了。好在陈侨英已经脱了自己的外套给燕子披上。“我们先送她回家。”辛茹对陈侨英说。陈侨英点了点头。燕子却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去把自己堆在沙滩上的一堆海漂物都带上,这可是她晚上的战利品。
到了燕子家,奶奶不停追问燕子出了什么事,燕子没有说,辛茹和陈侨英也没有说,辛茹只督促燕子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掉。奶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明镜似的。“她从小就在海里打滚,水性好着呢。”奶奶悄悄在辛茹耳边说,手里塞给辛茹一件衣服,“以前,肖老师送给她不少衣服,有的太大了,穿不了。”辛茹和燕子去房间里换衣服,就闻见外头厨房里飘来姜被煮熟的香味,热辣辣的,刺鼻又温暖的,叫人心里沸腾。是陈侨英往锅里切了一头姜,给她们煮姜汤。
姜汤煮好了,燕子竟端去给奶奶,奶奶没好气骂她:“我又没滚去海水里装死。”
燕子只好自己喝,但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的,一副肉疼的样子,“这一头姜要不少钱呢!”
“总比你明天着凉了吃药省钱吧?”辛茹看着燕子,心里只觉好笑,这孩子抠抠搜搜的性格竟和她有几分相像。
喝完了姜汤,交代燕子早些睡觉,辛茹这才和陈侨英一起离开了燕子家。
“晚上真是谢谢你啊,侨英老师。”辛茹的感谢是发自肺腑的,想想自己来支教的第一天,就给这位美术老师添了这么多麻烦,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陈侨英对她的感谢却不置可否,只是加紧步伐向学校走去。辛茹也加紧了脚步。虽然换了干衣裳,可裤子还是湿的,内衣也是湿的,海水的盐分此刻全粘附在皮肤上,大概已经替她全身去了一遍角质。回到宿舍,洗了澡,换上睡衣躺下,这一天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