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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侨声下班的时候，整个教育局的人都已经走光了，他是办公室主任，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他去车库拿了小电驴，先是去实验小学校门口对面的文具店接了儿子小蚂蚁，再经过菜市场买点简单的肉菜，继而风尘仆仆往家赶去。
他家的小破宅院坐落在F市老城区的巷子里，砖木结构的小平房，房间和院子的面积都很小，构造颇有老北京四合院的意思，但是具体而微。虽然小宅院很破旧了，可是地点好，门前的巷子一头通往F市最黄金的街道，街道两旁是店租不菲、装潢时尚的衣服店，还夹杂着超市、剧场，纵向连接着金店一条街和北市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另一头通往F市龙头小学——家长们挤破头都想把孩子送进去的实验小学东校区。无论是生活起居、工作还是孩子上学都极为方便，所以陈侨声即便已经和妻子唐丽供了一套开发区新楼盘的八十平米套房，也只是出租，没有去入住。
“以后可以给我一把钥匙，我放了学自己回家去，就不用让我站在文具店里等你下班了。”小蚂蚁在小电驴后座上抱住陈侨声的腰，把脸贴在陈侨声背上撒娇。软萌的小男孩已经上二年级了，长相清秀，很像陈侨声的妻子唐丽。陈侨声是圆脸，唐丽是椭圆的鹅蛋脸，小男孩长这种脸型，更洋气些。
小蚂蚁的提议没有得到陈侨声的认可，你一个人在家， 我不放心，他说，咱们家是砖木房子，万一你在家里玩火，起火了怎么办？谁救你？文具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跟咱们都认识的，他们同意让你在他们店里等我下班。
小蚂蚁说，我不会玩火的。但是没有得到陈侨声的应和，他只能叹气。
小电驴很快驶进巷子，院子里半人高的月季正开着花，小蚂蚁从小电驴上跳下来，立马就拿起了地上的喷水壶，对着月季的叶子洒水，嘴里兴奋地说，爸爸你看月季开花了，都是我浇的水。月季是勤花的植物，侍弄得好，每年能开个两三次，而这已经是这株月季今年第三次开花了。都是小蚂蚁的功劳。陈侨声说，别浇多了，小心根烂掉。说着提了菜进屋煮饭。一推开客厅门愣住，门内沙发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人看到陈侨声进来，都慌乱从沙发上站起来。老人紧张地握住了孩子的手，孩子朝厨房的方向喊了声：“侨英老师——”
陈侨英应声而出，腰上围着围裙，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芋头顿筒骨，芋头用的是槟榔芋。见到陈侨声，他说：“哥，你下班了，马上就开饭。今年的槟榔芋还没熟，我买的是陈年的槟榔芋冻块，味道也不错的，你平常最爱吃。”
陈侨声激动朝外头喊：“小蚂蚁，你二叔回来了。”
小蚂蚁扔下喷水壶，飞了进来，见到屋内还有一对陌生的祖孙，不由愣住。
饭桌上，陈侨英向陈侨声和小蚂蚁介绍了燕子和奶奶。今天，陈侨英陪着奶奶进城复诊，奶奶的眼睛恢复得很不错，已经能看到东西了。“奶奶，治疗糖尿病的药一定要吃，不能嫌贵，不然你的眼睛治好了回头还得失明。”陈侨英嘱咐奶奶。奶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心疼药钱。陈侨英说，原来托辛茹给的十万块，还作数，既然奶奶不愿用这个钱看病，他就替燕子把这钱在银行里存了死期，等燕子读大学的时候就可以取出来当学费用。
奶奶的老泪一下掉了下来，对燕子说，可不要再干偷鸡摸狗的事，辜负老师们对你的好了。燕子点点头。大家都劝奶奶别哭，小心又哭伤眼睛。
陈侨英问陈侨声，嫂子不回来吃饭吗？陈侨声说唐丽这个点正在酒店上班，饭也在酒店吃了。唐丽是市里五星级酒店餐饮部经理，不回家吃饭是常态。于是大家一起吃饭。吃完饭，燕子要帮着洗碗，陈侨英同意了。学习上燕子有困难，但在干家务一块，这孩子已经具备一个成年人的自理能力。
看着厨房里燕子忙碌的麻利身影，陈侨声对陈侨英说道，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着打发小蚂蚁去厨房观摩燕子干活，继而又问陈侨英，你上次着急忙慌托我把你的两幅画卖了，就是为了这个燕子？陈侨英点点头，陈侨声明白了，我就说嘛，之前别人开出一幅画五万的价格你一直不同意，怎么突然又同意卖了。陈侨声打量陈侨英，他依旧眉目波澜不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眉宇间凝结一点清愁，怪让人心疼的。陈侨声拍拍陈侨英的肩膀，弟弟又有了爱别人的能力，他打心底里感到欣慰。
因为已经错过了回银山的快艇，燕子和奶奶只能在陈侨声家里留宿一宿。奶奶睡了，陈侨英在小蚂蚁房间里辅导小蚂蚁的功课。小蚂蚁最喜欢陈侨英教他写作业了，他冲一旁伸着脖子看他练习册的燕子说，你可以天天上我二叔的课，真是让人羡慕。燕子说，陈老师只是教美术，一周也就两节课，没有天天。小蚂蚁则说，可是我等了好几个月，我二叔才回来教我写作业呢！陈侨英拍拍小蚂蚁的头，示意他专心写作业，小蚂蚁冲燕子吐了吐舌头。
微信提示音响起，陈侨英点开一看，是辛茹。她说：陈老师，今天谢谢你陪燕子和奶奶去市里复诊，给你添麻烦了。
“是辛茹老师吗？”燕子问。
陈侨英看了燕子一眼，点了下头，继而给辛茹回：不用客气，燕子也是我的学生。
“辛茹老师是谁？”注意力不肯集中的小蚂蚁又找到了话题。
燕子说，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她天天教我写作业呢。
“可是我二叔可以在我家里教我写作业。”小蚂蚁的重音落在“家里”两个字上。
“辛茹老师也常常去我家里教我写作业。”小孩子之间奇怪的攀比心态让陈侨英有些哭笑不得，但他面上依旧是凝重的神态，与燕子脸上骄傲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攀比着，房门被敲响了。燕子快步跑去开门，陈侨声站在门外，脸色很不好看，他说，让陈老师出来一下。陈老师！燕子扭头喊陈侨英。陈侨英出来了，陈侨声说，陪我出去一趟。见陈侨声心事重重，陈侨英点了下头，扭头交代了小蚂蚁和燕子几句，就跟着陈侨声出门了。
“他们去哪里？”小蚂蚁问燕子，燕子耸耸肩，“你问我我问谁？”
“那谁来教我写作业啊？”小蚂蚁捧着脑袋有些苦恼，蓦地，他将练习册往燕子跟前一伸，说：“只能你了。”
第一次教别人写作业，燕子很慎重，她回想辛茹老师平常是怎么教她写作业的，努力作出一模一样的样子来，先是在小蚂蚁身边的椅子上坐好，继而拿起了笔，可是第一题她就不会诶。
“什么，你都读五年级了，我二年级的作业你都不会教？”小蚂蚁看着燕子，充满不可思议，还带着一丝鄙夷。燕子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羞耻感。
陈侨英坐在陈侨声的小电驴身后，兄弟俩穿过夜晚的街市，直奔F市最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陈侨声扔下小电驴，钥匙没拔就朝酒店内跑去。陈侨英替他拔了钥匙，也追了进去。等电梯，进电梯，按楼层。陈侨英发现陈侨声整个人都充满不对劲，他眼神焦虑，双手都在抖。陈侨英依稀觉得陈侨声遇到事了，这事一定和嫂子唐丽有关，唐丽就是在这家酒店上班的。
那场面对于陈侨英来说多少有些尴尬，但他顾不得自己的面子，要先去安抚情绪失控的陈侨声。当他们佯装保洁员敲开酒店房间的门，陈侨声疯了一样推开来开门的男人冲了进去，继而便听见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以及唐丽的声音——
次日天亮的时候，小蚂蚁跟着陈侨英、燕子和奶奶一起坐上了出发前往银山岛的快艇。这是小蚂蚁第一次看见海，他望着舷窗外的大海、鸥鸟，充满了新鲜和好奇，而海里生海里长的燕子终于在小蚂蚁跟前找到了自信。她侃侃而谈，各种关于海的传说信手拈来，听得小蚂蚁一愣一愣。一旁，奶奶看着燕子，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虽然现在她看周围的事物还没有特别清晰，还有些朦朦胧胧，但是她内心已经足够喜悦，她好久好久没有好好看过她的小孙女了，能看见的感觉真好。奶奶这样想着又想哭，但是想起医生的警告，说哭会影响视力，她就不敢哭了，然后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可爱的孩子，咧着豁牙的嘴笑。
“二叔，爸爸是帮我向学校请假了吗？”小蚂蚁突然扭头问陈侨英。
陈侨英点了下头，小蚂蚁又问，那我的课怎么办？
“可以在我们学校先上啊！”燕子热情地说。
“可我上的是城里的学校，”小蚂蚁说，“我妈妈告诉我，人往高处走，有机会留在城里，谁还喜欢去乡下？”
作为一名乡下人，燕子不乐意了，“你妈妈一定是没有来过我们银山，如果她来了我们银山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们银山好玩的东西可多了，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我们银山旅游。如果我们银山不好玩的话，你二叔又怎么会在我们银山当老师呢？”
燕子的理由让小蚂蚁将信将疑，他再次看向陈侨英问，二叔，燕子姐姐说的是真的吗？银山真的很好玩吗？
陈侨英唇角上扬，“嗯”了一声，小蚂蚁顿时手舞足蹈起来：“那我先去银山探探路，如果真的好玩，我就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也来银山玩。好吗？二叔。”小蚂蚁向着陈侨英投来热切的目光，陈侨英再次“嗯”了一声，小蚂蚁立即欢呼着，并未能听出他二叔此时复杂的心情。
“苏简简手机店”里，苏从给苏简简带回了一个八卦的消息：侨英老师带了一个小男孩回岛。
午饭时分，苏简简拍开了燕子家的门，奶奶以为是燕子放学回来了，却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不由吓了一跳。
“我家燕子是不是又偷你们东西了？”奶奶战战兢兢问出这句话，这些年，但凡来拍他们家门的，都是家里丢东西来向燕子讨说法的。奶奶实在是条件反射，心有余悸。
“奶奶，你开什么玩笑呢？奶奶，你眼睛能看见了？恭喜你啊，奶奶，我是来看你的。”苏简简提着一大袋鱼虾蟹进门，热情洋溢地笑。
苏简简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老苏家的大闺女，奶奶这才放心让苏简简进门，怪不得这姑娘的笑容看起来很是亲切，原来是像老苏头。奶奶问，老苏头身体还康健吗？苏简简说老苏头去年过世了，老苏头活着的时候挺关照燕子和奶奶的，没想到这么早就走了，奶奶眼睛看不见，故而不知道这件事。此刻听苏简简说起来，奶奶不免伤心了一把，苏简简忙安慰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又说奶奶的眼睛好不容易治好了，不能再哭坏了。于是，奶奶就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而苏简简就说些开心的话题逗奶奶笑。
奶奶又问苏简简现在做些什么，苏简简说自己在岛上开了家手机店，卖手机和修手机为生，奶奶又问一个月能赚多少，苏简简说赚个饭钱，奶奶就替燕子憧憬起来，说如果燕子长大以后也能有苏简简这样一个手艺，就不愁吃穿了。苏简简就安慰她，燕子要好好读书，以后考大学，找好工作……奶奶被苏简简这么一说，心头的忧虑暂且放下了。
人一定要好好读书，把书读好才有出路。奶奶虽然没文化，但奶奶懂这个道理。苏简简说，可不是吗？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只是人生没有后悔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
两个人说到兴头处，奶奶就留苏简简一起吃饭，苏简简闻着灶里的饭香，夸奶奶眼睛一好就不闲着。奶奶说，这些年，她因为眼睛看不见，家里家外都是燕子一个人在忙活，苦了燕子，毕竟是个孩子，现在好了，她眼睛能看见了，至少能煮饭给燕子吃，帮燕子干些家务，这样燕子就有时间好好读书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燕子就回来了。
燕子背着一个粉红色、印着白雪公主图案的书包，蹦蹦跳跳地回来了，一见家里来了个稀客，不由愣住。
“这个书包好漂亮啊！”苏简简夸赞道。
燕子说，辛茹老师送给我的。脸上又是明晃晃的骄傲的神色。
苏简简便问，听说这次是侨英老师陪你和奶奶进城复诊的？
燕子点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苏简简说，侨英老师真是个好人，燕子你真幸运。
燕子说，辛茹老师也是个好人，是的，我很幸运，我奶奶动手术，学校里的老师都给我奶奶捐款了，他们都是好人，但你不是好人。
燕子的话让苏简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奶奶刚想教训燕子，只听燕子冲奶奶说道，我以前从她手机店门口经过，她都在店里骂我是小偷，让她弟弟提防我，不许我进店。
苏简简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这孩子真记仇。
奶奶倒是善解人意，心胸宽广，对燕子说，你过去干了那么多不讨人喜欢的事，怕你也正常，不防着你才不正常。
苏简简便拉着燕子的手赔罪说，以后不会了，燕子，以后欢迎你去我的手机店玩。
“你就不怕我偷你的手机？”燕子充满敌意看着苏简简。
苏简简说：“你喜欢手机，我可以送你一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燕子才不相信苏简简会对她这么大方，苏简简大方表示，当然是有条件的，她想知道今天跟着侨英老师回岛上的那个小男孩是谁。
“是我们侨英老师的儿子。”燕子笑眯眯说。
苏简简的脸顿时就绿了，也不在燕子家吃饭了，魂不守舍就走了。
奶奶皱眉看着燕子，问她为什么要骗苏简简，燕子说，因为苏简简喜欢侨英老师，全学校的学生都知道这件事。
奶奶说，这不挺好的吗？侨英老师也没有女朋友，苏简简也没有男朋友，刚好一对啊。燕子摇头，现在在她心目中，辛茹老师和侨英老师才是一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