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茹主持的第一场校本教材编委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肖挺立晕倒在了会议室里。大家先是把肖挺立送去镇卫生院,又给谢丽娟打了电话。
因为没有快艇了,陈昭校长通过金山合作社社长杨阿满联系到了一条机动渔船,将肖挺立护送到了玉晶码头。谢丽娟早已请了车等候在那里。王桂香、陈侨英和石呈基跟着谢丽娟去帮忙了,辛茹看着刘星辰,说,要不,你先去我那儿?刘星辰点点头,她早已习惯不回家的日子,对于回家两个字充满抗拒。
两个人在码头捱了一个小时冷风,江新男终于开车来接她们。车子直奔辛茹位于“音乐花园”小区的套房。
两室一厅,卧室是一主一客,客厅既是饭厅又是书房。房子虽小但很温馨,主要这是属于辛茹自己的空间。刘星辰不无羡慕地说,如果她也有这么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好了。辛茹让她把行李安顿到客房去,并说只要她愿意,这个寒假,这里就是属于她的家。你别跟我客气,我也不跟你客气哦!辛茹指着客厅的沙发对刘星辰说,回头咱们俩得把客厅重新布置成会议室,校本教材编委会的会议这个寒假都放这里开了。
江新男乐淘淘表示算她一份,学校的事务她不懂,但她可以负责后勤工作,为大家准备吃吃喝喝。辛茹笑着问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也能为我们洗手作羹汤吗?江新男说,她可以点外卖啊!刘星辰去收拾客房了,江新男便把辛茹推进主卧,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辛茹说,你是不是想打听连书记的事啊?
什么都逃不开好闺蜜的法眼,江新男不好意思地笑。
辛茹却一副耍无赖的样,耸耸肩说,不知道,无可奉告。江新男不高兴地撅起嘴巴,辛茹就说,想知道啊?自己去看!江新男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回家收拾收拾,向银山岛出发。
春节前夕,市级人大代表会议即将召开,连俊生召集陈昭校长和银山镇的几名人大代表一起讨论了关于银山镇中心小学改办九年一贯制学校的议案。代表们通过前一段时间的调研和考察,一致认为这个议案对于银山镇的发展很有价值,于是联名签署了议案。
散会,送走代表们,林滨就进来提醒连俊生该去冬角小学参加清华大学乡村振兴工作站和农大大学生社会实践基地联合挂牌活动的揭牌仪式。连俊生叫上魏如青一起,一行人向着冬角小学而去。
冬角小学项目改造是“乡村振兴”实践基地的二期工程,大学生们按照新旧融合理念,为冬角小学设计的钢结构楼梯已经顺利完成。
连俊生领着众人察看了改造现场,被大学生们的创意惊艳,揭牌仪式后,他发表讲话说此次大学生社会实践基地的落地,拓宽了银山岛响应乡村振兴政策的发展渠道,为银山镇乡村振兴工作及海岛建设人才引进政策落实增添了新动力,点亮了新风采,同时也为青年学子提供了宝贵的实践平台,连俊生希望能有更多年轻学子参与到建设美丽海岛,赋能乡村振兴的实践中来。最后,连俊生感谢大学生们利用寒假背井离乡来到海岛为美丽乡村付出的努力,大学生们却表示连太太已经感谢过了。
这让连俊生一愣。
在众人的哄笑声里,连俊生见到了大学生们口中的连太太。
这几日,江新男一直在冬角小学的改造现场,为大学生们送吃送喝送温暖,和大学生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但连俊生对她却是陌生的。
江新男坐在书吧里等着连俊生,连俊生被几个师弟、师妹推到了书吧门口。
“师哥,我们希望今年春节能够吃到你的喜糖。”师弟马平川乐呵呵说道。
另一位师弟侯刚和小师妹周雅晴也跟着附和说,如果今年春节能吃上连师哥和连太太的喜糖,不枉他们这个寒假,放弃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千里迢迢、漂洋过海留在海岛支援乡村振兴的举动了。
江新男坐在书吧里,一只手托腮,满意地听着书吧门口马平川几人替她说媒。连俊生则哭笑不得看着师弟师妹们,反复解释真的是误会一场,他和那位“连太太”根本不认识。但是这种辩解通常很苍白无力,会被解读为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尤其还有当事人过来亲自盖章的。
“你们知道的,你们师哥他生性害羞。”江新男从书吧内走出来,对马平川等人说道。她一副甜心模样,与连俊生站在一起,就像一对金童玉女,十分养眼。马平川等人不忍破坏了这份和谐,立即告辞了,让师兄师嫂过个二人世界。
众人走了,偌大的书吧里就剩下他们二人,连俊生才发现江新男竟然是依靠在他肩上的,他立即挪开身子避嫌,江新男自然就往前栽去,只听她嘴里喊着:“你谋杀亲妻啊!”发现自己被他的大手拽回来,她又满意而娇羞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让我摔倒。
等她站稳了,他立即松手,正儿八经地说,这位小姐,你不要恶作剧,好吗?我和你非亲非故,这样影响不好。江新男说,等让工作站里你的师弟师妹们都吃上咱俩的喜糖,我们就是除了父母以外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你未婚我未嫁,我们就是正常的恋爱,哪里影响不好了?
自说自话到近乎不要脸的地步,连俊生哭笑不得看着眼前的姑娘,这位小姐,我们压根都没有见过面,谈的哪门子恋爱啊?
江新男不乐意了,噘嘴说,连书记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渔旅节的时候,我可是亲自在银山镇政府门口向你表白过的,我都已经向你表白了,你这翻脸不认人的样子,可有些不负责任了啊!
连俊生想起来,那个午夜,在镇政府的大门口的确是有这么一位姑娘跑来胡言乱语,他还以为她当时耍酒疯来着。几个月前的事情,他早就抛诸脑后,哪里能将那位姑娘和眼前的这位小姐对号入座呢?
连俊生说,就算你向我表白是认真的,可我也没有答应你啊。江新男就说,那你也没有拒绝我啊,没有拒绝就是接受。反正,我已经和我爸说好了,今年过年我要留在银山陪他未来女婿一起过年,不回去了。
王桂香来拜访辛茹,告诉她,肖挺立病了,得的是胃癌,且已经晚期了。这让辛茹震惊不已。想到肖挺立前前后后的变化,从较真到柔软,从刚硬到妥协,的确除了生死大考,没有什么其他理由可以解释的了。人果然是要在生死面前才能豁然开朗,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自己对不可抗力的妥协,是格局,也是懦弱。
王桂香说,肖挺立在是否化疗的问题上,与家人产生了强烈的争执,肖老师很痛苦,也很弱势。
辛茹能够理解肖挺立的处境和心境,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病体不足以支撑自己自尊的时候,一向的权威只有被碾压成泥。这种地位上的转变或许比绝症更让他难以接受。
我抽空去医院看看他。辛茹说。
王桂香点点头,他要暂时回省城陪家人过年去了。
作为医生,他应该对生死抱着平常心,可是肖挺立的病还是让他对生死有了触电般的改观。他想回家去,好好陪陪他的父母。他希望下一次,可以带着辛茹一起回家过年,但看着辛茹的笑容不带任何一点杂质,他把这句话吞下去了,总觉得说出来会煞风景。
辛茹和刘星辰一起来到医院,肖挺立不顾谢丽娟反对,执意从病床上坐起身,只是歪着身子,并不敢看二人。他原本就瘦,如今越发瘦如竹竿,肩膀斜着,像一根大型的鱼刺。他让谢丽娟给二人倒水,辛茹和刘星辰都拒绝了,说自己不渴,让肖挺立躺下,肖挺立却起身去拿开水瓶,要亲自给她们倒水,但为找不到一次性水杯而生气。
一旁,谢丽娟抱怨说,你们看,他就是这么执拗。
肖挺立就冲谢丽娟发脾气,认为她的抱怨折了他的面子。他当着外人的面冲她发火,让谢丽娟同样感到没面子,于是委屈地哭了,边哭边向辛茹和刘星辰诉苦,说肖挺立不肯配合医生化疗。最后,肖挺立摔了开水瓶,谢丽娟跑了出去,刘星辰去追谢丽娟,辛茹留下来安抚肖挺立,并整理病房内的狼藉。
见辛茹拿着扫把将开水瓶胆的碎片扫进畚斗,肖挺立过来抢她手中的扫把说,放着,我来我来!辛茹说,肖老师,您还是去床上躺着吧,您现在是病人。辛茹正准备拿着畚斗去倒垃圾,一抬头就看见肖挺立站在病床前,一脸失魂落魄。辛茹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的话犯了病人的忌讳,便笑着说,肖老师,你拿拖把拖地,我把垃圾拿去倒一下。
辛茹回来时,肖挺立已经把地拖好了,好像瞬间用光了所有力气似的,倒在病床上。辛茹给他倒了水,在病床前坐了下来。
辛茹说,肖老师,丽娟嫂子心里也不好过。肖挺立点点头,两个人做了半辈子夫妻了,他都明白,只是改不掉和谢丽娟吵架的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夫妻俩就不能好好相对,总是针尖对麦芒,乌龟看铁锤。但是吵归吵,两人却始终也没有离婚,如今他病了,陪在身边的人也还是谢丽娟。
我这病是治不好的,何必浪费钱,我只是想给他们娘儿俩多留点钱。肖挺立这样说的时候,眼眶不由一酸。儿子大学毕业,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无论家庭还是事业都还没有看到影子,而他原本要成为儿子依靠的人,如今却像腐朽的钢筋,岌岌将倒。他用手掩面,喃喃说,不要到最后,人也没了,钱也没了……
辛茹听着肖挺立的话,心里也止不住的悲伤。相比钱,可能谢丽娟更希望肖挺立给她多留些温柔的回忆。
从医院出来,刘星辰和辛茹都决定回家一趟,亲人之间的相处时光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上胜过任何荣华富贵的财富。
辛茹回到辛家别墅时,辛廷伟还在山上的白茶山庄没有回来。
“你变黑了,被海风吹的吧?”许凡女士一边给花园里的几株鹤望兰浇水,一边说道。冬天,百花凋残,鹤望兰却开得正茂。它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却不如腊梅那样有名气,许凡女士便也更乐得打理它,认为它有实力还低调。
母亲的话意有所指,让辛茹心下一惊,却听许凡笑道,瞒着妈妈有何意义呢?在你心目中,妈妈就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农村教师,做人不能忘本。
辛茹被母亲一番话说得脸颊热辣辣的,只能挽着她胳膊撒娇,好逃过一场批评。辛茹问,妈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许凡女士特骄傲地说,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然你觉得就凭新男那丫头蹩脚的演技,能瞒你爸爸这么久?辛茹立即给许凡女士带起了大帽子,我就说嘛,新男平常根本撒不来谎的人,这次怎么可以在爸爸跟前打这么久的掩护,原来是妈妈替她兜底啊!
许凡拿着手中的喷水壶作势敲一下辛茹的脑袋说,妈是替你兜底。说着,又换了一副面孔,笑着说,瞒着你爸是对的,他觉悟差。辛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还笑得出来?快跟妈妈说说,在海岛支教都发生了哪些事。
于是母女俩去客厅,聊了在海岛支教的点点滴滴,从学生到同事,辛茹都汇报了个遍,当然多是报喜不报忧,许凡听了直感到欣慰。
晚饭时分,辛廷伟回来了。见到辛茹,喜出望外,说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宝贝女儿的面了。许凡就故意讥讽他,平日里标榜自己是个爱女儿的好父亲,可是忙起工作来,几个月不见女儿面也不带想的。辛廷伟大呼冤枉,说自己每天都和女儿微信往来问候的。许凡说,原来父爱就是问候几句微信啊?辛廷伟便问辛茹,要不,爸爸把你剩下的房贷一次性付了吧,利息给银行赚干嘛啊?钱太好挣了吗?辛茹当然无情拒绝了他,自己赚钱自己供房贷的感觉很独立很自由,她很享受。辛廷伟便得意地向许凡炫耀说,这性格随我,有志气。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着,坐下来吃饭。
这似乎是好久都没有过的家庭聚餐了,辛廷伟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白米饭,继而对辛茹说,年关了,公司要开年会,让辛茹去现场支持一下,表演一下茶艺。辛茹打趣问,请她表演茶艺有出场费吗?她可是市里十大“白茶仙子”之一。辛廷伟就说,想要红包啊,你结婚啊!结婚的时候,你给爸爸磕个头,爸爸就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包,不但给你包红包,还给我女婿也包个大红包。
催婚一直是父女之间不太开心的话题。
辛茹讪讪然说,为了个红包结婚,那我得多贪财?
辛廷伟不乐意了问辛茹,不会是要当什么独立女性,不结婚了吧?辛茹知道,父亲一直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她是独生子女,也承担着这种压力。见许凡已经朝她使了个眼色,辛茹便向辛廷伟表态,自己老大不小,婚是肯定会结的,买套房就是为了方便以后谈恋爱有自己的小空间啊。辛廷伟想想觉得说得过去,这才展露笑颜,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旋即问辛茹有对象了没?如果还没有,他就要安排她相亲了。
辛茹忙让父亲不要瞎安排。辛廷伟便问,那你是已经有男朋友了?既然有男朋友了,就找个时间把男朋友带回来让爸爸把关一下。也别找时间了,你不放假了吗?就这个寒假,带回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辛廷伟是心满意足了,而辛茹却好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