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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竹还坐在客厅里钩针，紫色和白色的毛线经过她的巧手在毛衣针上编织出清新好看的花朵，紫色的花瓣、雪白的花蕊，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的。陈昭来喊她睡觉，她说再织一会儿。黄竹手上动作不停，脑子也在不停思考着，辛茹的建议搅乱了她的心弦。而陈昭也知道她看似忙碌地钩针，实际上心绪纷乱，想着去市里赛课的事。
“要不，你试试？”
黄竹的手一顿，她抬头看倚在卧室门口的陈昭，陈昭正看着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大概是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岛上的缘故，他们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不争不抢的恬淡。
“你在开什么玩笑？”黄竹说。
陈昭便笑着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捡起袋子里的毛线球，小心地给她搭着下手，说道：“我都没说什么，你就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了？”
他们互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
“我觉得我不行，再说年纪这么大了，去了，怕给学校丢脸，也怕给你丢脸。”黄竹实话实说。
“先别管结果如何，就说你想不想？”陈昭认认真真看着妻子的眼睛，“家里就咱们两个人，我是你爱人，你也是我爱人，我们之间总可以说说真心话吧？”
丈夫如此真诚，黄竹放下手中的毛线，说道：“你对我是最了解的，有些话还需要我说出来吗？”
陈昭点点头，他自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妻子的人，遥想当初，她因为爱他，师范毕业后，就离开自己的县城，跟着他来到岛上，结婚生子，教书育人，过着像隐居一样的生活。他们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梦想，回到海岛工作的初衷是为了“希望工程”在海岛上建设的这所“希望小学”能够有老师上课，让岛上没有能力去外面上学的孩子留在岛上有书可读。他们的愿望是朴素，但不代表他们就没有一颗积极上进的心。看着曾经的师范同学如今已经是市里的领衔名师，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小有名气，评上“特级教师”“特殊人才”，聘上“小中高”甚至“正高”的职称，领国务院津贴，被聘请去外地的学校开教学讲座，风头无两，若说他们不羡慕那是假的，可他们也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到达别人的高度，于是羡慕之余只能甘于平庸。
“我们常常把自己在专业上的平庸归咎于平台差，归咎于海岛学校不如市区学校那样能为我们提供好的资源，因而导致我们在专业发展上出不了成绩，而实际上就算咱们从前不是回到海岛教书，而是留在城里的学校，如果我们也是一样的心态，自甘平庸，不求上进，那我们的发展又能比现在好多少呢？”陈昭十分感慨，“所以，辛茹说得对，所谓困难都是人的问题，外部环境不是主要的因素。”
丈夫如此真实而客观地和她剖析内心，直面问题，黄竹听后内心很受触动，她说：“现在，国家对咱们农村教师无论是津贴还是在评聘职称方面都有很大的倾斜扶持政策，这些年如果咱们也有积极上进的心，认真钻研教学，提升专业成长，可能也早就评上‘小中高’了吧？现在总是看着城里老师不停有人评上‘小中高’，一边羡慕他们可以加工资，一边自卑自己缺乏参评条件，也丝毫没有想过要通过自己努力去满足这些参评条件。”
“市里赛课不想参加不敢参加，课题研究不想参加不敢参加，看到别人评上职称加上工资了，又在那里眼馋，你说咱们农村教师和城里老师比起来差距到底在哪里？还是辛茹说得对，最主要的差距在不够解放思想上。”
陈昭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以及辛茹的声音：“校长，黄老师，你们睡了吗？”
陈昭和黄竹相视一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灯还亮着，自然是没有睡的。夫妻俩笑吟吟迎进了辛茹，辛茹将“带柳”、醉虾和醉蟹等食物放到茶几上，陈昭笑着问她，这是送糖衣炮弹来了？辛茹也大方表示：是的。陈昭就说，那你这些糖衣炮弹可白送咯。辛茹一愣，黄竹便说，陈校长和你开玩笑呢，我们刚才已经决定好了，我愿意参加这次市里的公开课比赛，只是辛茹，我虽然教了半辈子书，却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比赛，我没有经验，我也紧张，我担心……
不待黄竹说完，辛茹就给了黄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在她耳边说，黄老师，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只要我们勇于挑战自己，付出努力，付出汗水，结果一定不会差。不知为何，辛茹的话给了黄竹莫大的鼓舞，她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年轻姑娘像太阳一样充满振奋人心的力量，她抱着她，便拥有了自信和底气。
赛课在月底举行，留给黄竹的时间很紧了，第二天，辛茹就给黄竹布置了任务，她先要选定一篇参赛课文，按照教学进度，黄竹很快选定了六年级上册《竹节人》这篇课文。这篇课文黄竹过去上过很多遍，但是因为要去市里参加赛课，让她有些手足无措的。辛茹给她打气，怕啥？万变不离其宗，首先要把课文和教学目标吃透，再来设计教案。黄竹是个实干的，上完班级的课，就开始备课，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问辛茹，需不需要准备一个竹节人的教具啊？辛茹立即说，好啊！虽然竹节人是70后流行的玩具，但黄竹这个70后却不会制作竹节人。不会就学啊！辛茹说，大家一起学。没课的老师也不回宿舍了，大家都聚在办公室里，从网上搜索竹节人的制作方法，老师们将各自的毛笔贡献出来，陈昭校长还专门去了喜伯家里一趟，拿了一捆纳鞋底的线过来，大家按照视频教程和文字说明，摸索着，对照着，把毛笔杆锯成一节一节，在上面钻小孔，一个个像小学生一样，笨拙的，但又充满热情的……突然，有人的毛笔杆被锯裂了，大家却是发出一阵笑声。
辛茹抬眼看笑作一团的老师们，也不由露出笑容来，只听办公室门口有人喊她：“辛茹老师！”
辛茹抬眼望过去，是肖挺立。他神色严肃，一脸不悦。辛茹忙放下手上根本不成形的竹节人，走过去问他，肖老师，什么事啊？肖挺立没有回答，径自转身走了，辛茹只好跟上去。
正值下课时间，学生们都被肖挺立赶去操场活动，班上只有燕子一人。“我今天没有拖课，奉你辛茹老师的旨意，其他学生都去操场玩了，”肖挺立的手指指窗外的操场，又折回班级最后燕子身上，“她必须留下来。”燕子坐在位置上，黑着脸，双唇紧闭，又是一副倔强的样子。“燕子她怎么了？”辛茹问。肖挺立说：“你让她自己说，你让她说说看，她干出的事对得起你辛茹老师为她当牛做马吗？”肖挺立的话虽然挺阴阳怪气的，但的的确确是真的生气了。辛茹便走过去，问燕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燕子抬起脸看辛茹，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我没有！”女孩子的眼里蓄满眼泪，等说完这三个字，就如豆子成串洒落。她皱着眉瞪着眼流着泪喘着气，又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了。
“你没有？”肖挺立也走了过来，“你哪次不是干了坏事还嘴硬？你从前哪次干了坏事愿意承认？你这个孩子真的无可救药！”肖挺立将一只手机放到课桌上。那是一只流行牌子的新款手机，市面价在五千以上。“肖老师，这里面其实有误会。”辛茹说。肖挺立不可思议摇了摇头，“辛茹老师，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要替她开脱？你这样当老师未免太没有下限，怎么可以这么纵容孩子？何况燕子她是个问题孩子……”
“她不是！”辛茹声音高亢起来，她看着肖挺立说道，“这个手机是我的，是我借给燕子的，肖老师你误会了，燕子她没有偷手机。”
辛茹的话让肖挺立愣了愣，他显然不信，但也没有戳穿，只是说道：“行，辛茹老师，你是班主任，你看着处理吧！”说着就走了。
辛茹目送肖挺立的背影走出教室，等她回过头来看燕子时，心头不由一沉：燕子的眼睛正瞪着她，目光血红血红的，泪水从血红的眼眶里满溢出来。不待辛茹开口，她已经夺门而出。“燕子！”辛茹追了出去。上课铃响起，学生们纷纷跑向教学楼，而燕子却逆流而去，但是校门口处，大昌从保安岗亭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辛茹也来了，拉住燕子的手，正要说话，燕子却没好气地把手抽了回去。辛茹也生气了，窝火说道：“你怎么反倒还生我的气呢？我刚才在肖老师跟前替你解了围啊，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以为经过这么多事，你能改，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辛茹说着，撇下燕子，径自离去。大昌问燕子到底出了什么事，燕子并不肯说，大昌只好将她送回班上。班上，美术课已经开始了，陈侨英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给孩子们示范画画，大昌将燕子送到了教室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孩子又闹别扭了。”大昌说。陈侨英点点头，和大昌做了个“再见”的动作，便让燕子进来。燕子走回位置时发现课桌上的手机不经不见了踪影，她着急地在抽屉和书包里翻找也没有看到手机，只听讲台桌上陈侨英说道：“手机在我这里，等下课的时候再给你。”
下课了，陈侨英将手机拿给燕子，让她以后不要带手机到学校来了，但燕子却说，那手机是送给小蚂蚁的。
午间，陈侨英领着小蚂蚁，带着那个崭新的多功能手机来到“苏简简手机店”。这让苏家姐弟又惊又喜，但是店里偏偏没有可以招待小孩子的零嘴，苏简简让苏从赶紧去岛上的超市买些水果和零食回来，自己则拉着小蚂蚁紧张无措地说些讨好的话。苏简简谄媚地问，托燕子姐姐转给他的礼物收到了吗？小蚂蚁意兴阑珊地扭头看他二叔。陈侨英已经拿出那只手机放到了玻璃柜台上，苏简简一愣。
“谢谢苏老板的礼物，但是手机属于贵重物品，我们非亲非故，不能收你价值这么多钱的礼物；另外，小蚂蚁还是小孩子，玩手机影响视力也影响学习，所以谢谢苏老板的好意。”陈侨英语气平淡说道。
其实，昨天晚上燕子敲开她的店门，说了小蚂蚁想要手机的事，她立马就决定要送一个手机给小蚂蚁，但也不是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早上，苏从还在店里取笑她，是不是为了爱情宁愿给别人当后妈？苏简简愿意的，只要陈侨英能够接纳她，她当然乐意接受陈侨英的儿子。她昨晚从燕子那里确认了陈侨英的确没有老婆，只是没有想到她又被燕子那个小妮子诓了，小蚂蚁并不是陈侨英的儿子。
当苏从拎着一大袋吃的喝的回来时，陈侨英和小蚂蚁已经离开了，偌大的手机店里只有苏简简一个人，她坐在柜台后捧着腮帮子傻笑。
苏从走进柜台，将袋子放在柜台上，奇怪看着苏简简：“陈老师和他儿子呢？”
苏简简伸手拍了苏从一下：“别瞎说，那是他二叔。”
“啊？”苏从惊掉下巴，“那个小孩是陈老师的二叔，年纪不大，辈分怎么这么大啊？”
苏简简乐淘淘说：“你胡说什么呢？侨英老师是小蚂蚁的二叔。”
苏从更要惊掉下巴：“那个小孩是陈老师的二叔，陈老师是小蚂蚁的二叔，所以他们家族其实是蚁族？姐，你就不能好好喜欢一个人吗？”
苏从的胡说八道理所当然换来苏简简一顿花拳绣腿，以及一记白眼。被苏简简揍了一顿后，苏从的脑瓜子立马就灵光了，理清了人物关系。他问苏简简：“那小蚂蚁收下你送的手机没？”
苏简简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反问苏从：“你说呢？”
苏从点点头，自言自语说：“也理解，毕竟是几千块的东西，如果轻易收下就不是侨英老师了，他连姐姐你廉价的爱情都不肯要，何况是那么贵重的手机……”
苏从成功又得到了苏简简一顿拳头。
陈侨英牵着小蚂蚁的手慢慢向学校走去，小蚂蚁噘着嘴，讪讪地问，我们小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手机啊？
你还小。陈侨英说。
可我能管好自己，我一定不会随便玩手机。小蚂蚁保证。
陈侨英有被自己侄子可爱到，他摸摸他的脑袋说，想要手机也得自己买，不能随便收受别人的赠送。
不是别人，那个阿姨说她以后会是我二婶。
也不知道苏简简是什么时候和小蚂蚁说了这话的，陈侨英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而小蚂蚁接下来的话直接让陈侨英咳嗽起来，小蚂蚁说，不过我已经和苏阿姨说了，我有二婶了，就是辛茹老师。
辛茹正一个人蹲在学校后面围墙脚下，她身后一整面围墙都是绿油油的爬山虎。陈昭校长最早种爬山虎的时候，学生们老是来破坏，爬山虎刚刚爬到半个墙，就被他们从墙上掰了下来。每次，陈昭校长都将爬山虎从地上重新扶到墙上去，像是扶一个刚学走路的幼儿。孩子们调皮，一次次将爬山虎从墙上掰下来，爬山虎软软的身体在墙根的泥土里摆烂，陈昭校长则一次次将爬山虎扶起来，搭到墙上去。后来，它的枝叶越来越茂盛，个头越来越高大，终于越过围墙爬到围墙后的山坡上了。孩子们再也无法将它从围墙上掰下来，陈昭校长也不必再辛苦当那个“扶藤人”，它又成为了大人和小孩共同瞻仰的对象。每当孩子们站在这一墙的爬山虎前，仰着头观赏它时，陈昭校长就会背着手踱步过来，和孩子们并肩观赏，嘴角噙着笑，脸上满是宠溺与慈爱，嘴里喃喃念叨着：长大了，都长大了，再也不要让人操心了。
现在，这墙爬山虎成了辛茹的背景。她蹲在它们前面，用一根小树枝气馁地划拉着地上的泥土。
“二叔，你看，二婶！”
不待陈侨英出言叫停，小蚂蚁就已经向辛茹欢呼着跑了过去。他抡着两只胳膊，像电扇一样运转，充满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
辛茹闻声，从地上站了起来，小蚂蚁冲进她怀里，让她趔了个趄，好在陈侨英及时赶到，用手扶了扶她向后倒的身子。陈侨英批评了小蚂蚁莽撞，辛茹说没事没事，又问叔侄俩这个时间点没有午休，是从哪里来。小蚂蚁快人快语说，手机店的苏老板想当我二婶就送了我一台手机，可是我二叔不同意她当我二婶，我就只好把手机还回去了。
小蚂蚁说完，颇为幽怨地看了陈侨英一眼，这样小大人似的小蚂蚁让陈侨英很无奈。辛茹忍不住笑。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小蚂蚁，你认识那个苏老板啊？她是什么时候送你手机的？陈侨英发话了，小蚂蚁并不认识苏简简，苏简简是把手机托燕子转交给我们的。
辛茹心头像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她的眼前浮现出燕子站在校门口目光血红看着她的样子。辛茹的心突突跳着，脸颊也热辣辣烧灼着，她匆匆和陈侨英说了句“我有事先出去一趟”就撇下叔侄俩向校门外走去。
小蚂蚁问陈侨英，二婶是要去哪里？我们不可以跟吗？
陈侨英郑重告诫小蚂蚁，是辛茹老师，不是二婶，不可以胡说八道！小蚂蚁就假装没听见，去墙角摘狗尾巴草，转移话题说，二叔，你不是说要教我编草兔子吗？我要送草兔子给燕子姐姐。
辛茹一口气跑到燕子家，燕子正在家写作业，因为学习基础打得不好，五年级的数学题对她来说太难了，她正捧着脑袋一筹莫展，就听外头奶奶和辛茹老师说话的声音传进来。辛茹问奶奶，眼睛最近都还好吗？奶奶乐淘淘说，能看见了，当然好。正说着就听见砰的一声，是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燕子，开门！”奶奶走到卧室门口，推了推门，门已经从里头锁上了。“燕子，你在干吗呢？辛茹老师来家访了。”
奶奶又喊了几次，见燕子始终没来开门，便生气地责备起来。辛茹向她摆摆手，再指指门外，便径自走了出去。
燕子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兀自懊恼着，突然正对着院子的窗户就多出了一张脸，燕子猛不丁吓了一跳，辛茹笑吟吟说：“我有那么吓人吗？”燕子不吭声，依旧沉着脸。辛茹便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知道你生我气的原因了，对不起，燕子，我不该误会你，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老师卑微的乞求的言语让燕子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释放出来，眼泪又一次浮上眼眶。其实，她心里第一时间已经原谅了，但是嘴上却不肯说出来，面上也不肯表现出来，又矫情又固执。“你心里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能改好。”终于，燕子咬了咬唇，说道，但已经不再气鼓鼓的了。
“是，我承认，当时肖老师拿着那个手机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你又偷东西了，你又不学好了，所以我自以为是地给你找个遮掩的借口。当你跑到校门口被大昌老师拦下来的时候，我没有发觉你的委屈是因为被冤枉，我只以为你偷东西被发现不知悔改还要耍脾气，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我自己为你付出的，我觉得我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我的付出没有换来你的感恩和学好，所以我自己也很委屈，没有给你解释的机会，反而和你较劲，任性地走掉……”
辛茹说着说着，眼里也浮起了泪光。
辛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老师，因为对学生付出了一些关心就自我感动，自以为了不起，也有虚荣心，也会称功劳，而全然忘记了她是个老师，她为学生付出是本职工作，是理所应当。哪怕她表面上看起来谦虚低调真诚，可是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高尚。或许，这正是肖挺立对她意见那么大的症结所在吧。
燕子从窗子里递出一张纸巾，女老师在她面前眼泪汪汪的样子让她内心很受震动。对她来说，辛茹老师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存在，辛老师对她好，真心实意对她好，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会感受不到呢？她心里完全清楚。所以，当奶奶的眼睛动完了手术，她就发誓以后都听辛茹老师一个人的话，她会每天把班上的卫生打扫干净，就算不是她值日，她也每天检查班上的卫生情况，不让教室里有一张纸屑，因为辛茹老师让她当代理劳动委员。她还会好好学习，早日考出好成绩，早日成为正式的劳动委员。可是她最爱的人也和其他人一样，不信任她，怀疑她，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伤心的事情。
过去的燕子自由自在，歪门邪道，她的生活里都是白眼和唾弃，她已经习惯了，无所谓了，直到遇到辛茹老师，她开始尝到被人喜欢和偏爱的滋味。因为辛茹老师，越来越多的人关心她，和她玩，她开始有朋友了，她遇到事情有人帮她出头帮她撑腰了，她突然觉得她不是孤儿了，她被过去她认为的“敌人们”接纳了，她也可以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了，她不再是岛上人们眼中的异类了，辛茹老师成了除奶奶之外，她心中最好的人，最爱的人……
可是，手机事件打破了她对辛茹老师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依赖，肖老师可以怀疑她偷手机，但是辛茹老师不可以。辛茹老师是她最爱的人啊。“偷手机”三个字，肖老师都没有直说，却明明白白从辛茹老师嘴里说了出来。在辛茹老师心目中，她是一个不知好歹、不知悔改、不可救药的人……当辛茹老师在肖老师面前为了她说谎遮掩时，她没有感激，只有伤心和绝望。
燕子认为，哪怕全世界都讨厌她不相信她，只要辛茹老师还喜欢她、相信她，她就能开开心心的。她不在乎其他人，只在乎辛茹老师怎么看她。她像个一直在野地里放养的小兽，突然有一天有了自己的主人。而手机事件，相当于那个小兽又被主人抛弃了。
所以中午放学后，燕子没有吃饭，躲在卧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哭。过去，她常常被岛上的人骂，羞辱，她都很少哭，她的皮似乎越来越厚，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的眼泪这么多，她讨厌这个爱哭的自己，觉得太弱鸡了。而窗外，辛茹老师也在哭，一边哭一边向她道歉，向她说了很多心里话，向她认错，她的心就软了，没有那么生气了，甚至开始心疼辛老师了。
这个世界上，她只心疼两个人，那就是奶奶和辛老师。
“你别哭了，”她没好气地说，“你是老师，在学生面前哭像什么话？”
可是辛茹似乎彻底丢掉了身为老师的包袱，她接过燕子的纸巾，一边擦眼泪，一边更可劲地哭起来，她抽抽噎噎地说：“我虽然是老师，可我也是人啊，我和你一样，也有缺点，也有不足，也有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毛病，但我必须反思自己，因为我是老师，我就要改掉这些毛病，我不能按照对普通人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毕竟我是老师，我要给学生做榜样，所以我得克服这些缺点，燕子，我反思了我自己，你是不是也要反思反思自己，为什么大家不信任你？”
燕子反思过的，她知道是因为过去她在岛上的名声太臭了，可是时间回不去，从前她做下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人能回到过去，如果人间有后悔药，燕子，你还会做那个常常偷东西，到处当乞丐的燕子吗？”辛茹问。
燕子颓丧地摇了摇头。
“燕子你看，你现在会为过去的事情感到后悔，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你是否也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后悔？”
啊，燕子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听辛茹说，我们不能改变昨天，但我们能努力做好今天，我们的今天应该好好为我们的明天做打算，我们不能让我们的明天为我们的今天后悔，我们应该让我们的明天为我们的今天感到骄傲，只有我们做好今天的自己，我们才可能有好的明天哪，燕子，你说是不是？
辛茹老师的道理，燕子是一下就听进去了。她点点头，又听辛茹问她，那手机这件事，你就没有其他反思了吗？
燕子的确没有其他反思了，她再聪明再人精，也只是个孩子而已，许多道理还是要辛茹说给她听。辛茹说了，侨英老师把手机还给苏老板了，他怎么可能让小蚂蚁收别人这么贵重的礼物，所以，燕子你也不该做中间这个邮差。燕子很惭愧，她不但做了这个邮差，这个手机还是她自作主张去向苏简简讨来的。虽然她没有偷手机，但她也不该去向别人要手机。
“老师，我知道错了。”燕子低着头，不再是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像一朵蔫头巴脑的小花苞。
“燕子，我也知道错了，所以我来向你道歉，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燕子抬头看着辛茹，她的眼睛因为刚才哭过还红红的，睫毛也湿湿的，站在窗外眼巴巴等着她的原谅。
燕子说：“以后我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的，你也要永远相信我。”
辛茹点头，“嗯，一定。”
“那我们拉钩。”
辛茹就把手从窗外伸进来，燕子也把手伸过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两个人隔窗笑起来，远处，倚门而站的奶奶放下心里的石头，也咧开豁牙的嘴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