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每个人都很忙,除了教学常规工作以外,刘星辰还要准备进城考试,各种刷题和背书;黄竹则是准备市里赛课的内容,在辛茹的指导下,观摩全国有名的名师的教学课堂,反复设计《竹节人》的教案,一遍遍试上,这些都是她从前不曾有的教学经历;陈侨英则是和魏如青对接渔旅节和音乐嘉年华活动美术宣传方面的工作,另外还要照顾小蚂蚁;大昌则是做好学校安全工作之外,还和镇政府那边对接渔旅节和音乐嘉年华活动的安保工作事宜……
陈昭作为一校之长,更加没办法闲着。市教育局初教股的洪吉安股长已经把省级义务教育管理标准化学校的评估报告发来给他,同时告诉他近期会组织一支市级专家队伍赴银山小学指导新一轮的创建工作。
陈昭将评估报告让江胜教导等校领导班子都轮阅一遍,并召开了一个班子会议,对这次评估失败进行了一次反思与总结,对迎接市级专家组也进行了任务布置和责任分解。辛茹是被特邀参加这次会议的,会议后,陈昭还把辛茹和江胜教导专门留了下来,询问意见。辛茹说,之前她在实验小学任教时,见证过学校如何迎评的过程,虽然两个学校校情不同,但实小许多好做法还是需要借鉴的,譬如建档方面。
评估组无法时时刻刻关注学校的具体工作,最直观地就是通过档案,了解学校平日里各项工作开展情况,所以档案建设就尤为重要。平常工作开展得再好,档案建设没做好,就无法向评估组展示学校的办学成绩,而要想做好建档工作,是有许多注意事项的。辛茹说自己翻了翻银山小学之前的评估材料,觉得银山小学档案建设方案存在一些问题,方案大多参考网上范本,没有立足本校校情,不够因地制宜,过程性材料也不够丰实,此外总结反思基本空白。
陈昭校长没想到辛茹这么认真,就问她有什么好的建议吗?辛茹说要想档案建设得漂亮,肯定要依托实践,只有切实开展各项工作,切实的思考,切实的实践,才可能让档案有血有肉,不至于漏洞百出,才可能经受住评估组的检验。
陈昭校长便让江胜教导好好和辛茹合计合计,看看如何做好银山小学的建档工作,辛茹帮忙联系了实验小学教导处,为江胜教导争取到一个去取经的机会。陈昭校长给了江胜教导一天假,江胜教导就进城去了,进城前,大昌买了岛上的几样海产品寄他送给市里的父母。
小蚂蚁就问陈侨英,能不能把他也托江胜教导捎回城里?
陈侨英手里正用小刀做着一个竹节人,听了小蚂蚁的话,他停下动作,侧头看他,问:你想家了?
“想爸爸和妈妈。”小蚂蚁说,一脸沮丧。
陈侨英问,那要是有一天你会一直见不到爸爸或妈妈的其中一方,你怎么办?
小蚂蚁敏感地看着陈侨英,问他:二叔,你是不是想说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啊?
陈侨英一时语塞,现在的小孩多半早熟。
我是说如果,如果……嗯,你怎么办?
我不想他们离婚。小蚂蚁说,脸上更沮丧了。
陈侨英沉吟了许久,又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终于做好了一个竹节人,牵着小蚂蚁的手去找黄竹。黄竹正在宿舍里备课,她戴着眼镜的样子十分知性。
陈侨英将手上的竹节人递给她,她不由喜出望外,这绝对是这几天以来全校老师里做得最精致的竹节人。不愧是搞艺术的人,动手能力就是强啊。黄竹慨叹。见小蚂蚁闷闷不乐,黄竹便说,你是想要这个竹节人吗?等黄老师去市里参加完赛课,就把这个竹节人送给你好吗?
小蚂蚁摇摇头,说,我可以让我二叔再做。二叔在手,天下我有。小男孩的脸上扬起了满足和自信。
黄竹便摸摸他的头向陈侨英道谢,陈侨英说,辛茹还拜托他帮忙制作黄竹赛课的课件,所以他拿了U盘过来拷贝黄竹自己设计的课件。黄竹很感动,没有想到辛茹这么有心。等从黄竹那里拷贝好黄竹的原始课件,陈侨英让小蚂蚁留在黄竹宿舍里玩耍,自己回了宿舍。
他给陈侨声打了视频电话过去,问他和唐丽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陈侨声情绪很低落,说唐丽不肯离婚,陈侨英便把小蚂蚁的话转告了陈侨声,并说: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为了孩子,他是否能原谅唐丽?陈侨英的劝告让陈侨声沉默了。
行政楼的一角,鲁洁看到大昌正拿着工具敲敲打打,便走过去说:“你真的好孝顺,才来岛上没多久,就懂得往家里寄东西,我来岛上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要这么做呢。”鲁洁挺惭愧的。大昌说,那你接下来可以学起来了。鲁洁立即点头表示,要的要的,向大昌同志学习。大昌将手机递给她,鲁洁不解,问他想干嘛?大昌说当然是帮他拍照。鲁洁一边打开手机拍照功能,一边喃喃,没想到大昌同志也这么自恋哪?大昌解释,市级专家组很快就要来学校指导义务教育管理标准化学校的迎评工作,辛茹也说了学校在建档一块过程性材料不足,他这是帮学校搜集材料呢。
鲁洁立即点头说:明白了,你要摆拍。
大昌有些无语,伸手捏住鲁洁的下巴,问她他平常在担任保卫干事一职时是不是认认真真做了这些安防工作,只是没有留痕?他实实在在做了,拍照留痕,丰实建档材料有何不可?校园安全可是学校工作的重中之重。
大昌说什么,鲁洁已经听不仔细了,这亲密的举动早已让她红了脸,脑袋瓜子也“嗡嗡”直响。
市级评估组是在国庆放假前一天来银山小学的,因为洪吉安抽调的专家组主要成员明小星主任先要举办市级的公开课比赛。所以,在洪吉安股长率队抵达银山小学前,辛茹和江胜教导先陪同黄竹老师进城参加赛课,陈昭校长并没有同去支持黄竹,他比黄竹还要紧张。这段时间,为了支持黄竹参加赛课,陈昭承担了家里全部家务,还常常去抓泥鳅,夜里为黄竹做泥鳅面当宵夜,努力做黄竹坚强的后盾。江胜教导组织整个语文教研组都来听黄竹的试上课,大家都给黄竹提意见,群策群力,一起帮着黄竹磨课。最终的教学设计不仅仅是黄竹一个人的汗水,也凝聚着全校老师的心血,课件也是陈侨英熬夜修改的,如果黄竹这节课上砸了,陈昭会觉得愧对整个学校老师的付出。陈昭校长背负这么大思想压力的时候,大家就和他开玩笑,说他这个领头羊必须自己先稳住,必须要抱着一颗平常心,再说银山小学往年去市里参加赛课的成绩来看,他们还怕失败吗?
刘星辰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听着老师们和校长的交谈,心里不是滋味。往年去市里参加赛课的人都是她,取得不好成绩的也是她,所以平常老师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看不起她的吧?这样想着,她眼眶就有些酸。手机响起,又是李砚秋女士的电话。刘星辰好想找个地缝将自己藏起来。
黄竹不负众望,拿到了市级赛课一等奖,虽然是一等奖里的最后一名,但对于银山小学来说,这是打破历史的成绩,整个学校都显得振奋。陈昭请全校老师到“月亮湾”客栈吃烧烤。
烤“海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喜伯送来了他家自酿的米酒,执意不收陈昭校长的钱,校长割了一大块烤羊肉让他带回家去。喜伯说,这大块羊肉比两桶米酒的钱贵多了,陈昭校长却笑说这头羊不要钱,是他之前在金山农业合作社推出的“一亩地”认领活动的赠品。岛上的金山农业合作社年前推出了“一亩地”认领活动:认领者负责承担一亩地所需的种子、肥料、农药及用工等费用,农场则替认领者代种玉米,这一亩地所收成的玉米,包括秸秆,会用于山羊养殖;合作社的养羊农场会选育优质小羊羔,羊耳打标认领者编号,采用玉米喂养与自然放牧相结合的方式,待山羊长成之后,认领者就能获赠一只有机喂养的本土“海羊”。
这个活动推出后,许多城里人都觉得新鲜,纷纷通过线上、线下的方式认领“一亩地”,有的人一口气认领好几亩,好在合作社规定了认领地的上限,才能让这个活动惠及更多人。银山小学的不少老师都参加了这个认领“一亩地”的活动。
辛茹和大昌第一次听说这个活动,觉得很有趣,但已经错过了认领时间,不由都感到惋惜,大家纷纷给他们敬酒,说是今年没赶上认领活动,也不妨碍他们今年有吃不完的羊肉。于是,大家纷纷敬辛茹酒,说她是银山小学的福星,不但为他们带来了军人出身的保卫干事王大昌,还指导黄竹拿到里市区赛课一等奖。辛茹诚惶诚恐,忙回敬大家酒,又是一个欢歌笑语、人间值得的夜晚。在这一片欢天喜地里,刘星辰始终闷闷不乐的。如果不是鲁洁硬拉了她来,她晚上都不想来参加这个聚餐。
江胜教导拿了一小截烤羊腿,踱步过来,还没近前,孜然和羊肉的香气已经让刘星辰吞了吞口水,但她面上依旧双眉紧皱,全世界欠她五百万的样子。江胜教导说,先吃,吃好了,才有力气背书。刘星辰便接过那截烤羊腿吃起来。果然,美食可以治疗糟糕的心情。看着刘星辰埋头吃烤羊腿的样子,江胜教导心里叹息,一颗老父亲的心又操了起来。他说,星辰啊,你看多可惜啊,如果这次去市里参加赛课的是你,集团队的力量,一定也能拿到一等奖的。
刘星辰一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将手里的烤羊腿往江胜教导手里一塞,讥讽道,师傅,黄竹老师虽然拿了一等奖,指导老师的奖状上也写着你的名字,可是谁才是真正的指导老师啊?团队的力量,辛茹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吗?刘星辰说完,撇下江胜教导径自走了。
刘星辰一个人在客栈天台上坐了好久,从天台看下去,地上人头攒动,灯光迷离,美酒佳肴,人间烟火……虽然是海岛乡村,却早已不是从前贫瘠落后、穷乡僻壤的模样,她让生活在此处的人们体会到了欢愉。刘星辰的内心冒出一个想法:为什么一定要进城呢?在这里不也挺好?这里可以远离给她带来很不愉快体验的原生家庭,不必每日听母亲三观混乱的唠叨,不必看父亲在母亲跟前窝囊的模样,不必被母亲追着要钱……可是,林滨终有一天是要回城里去的。
想到这里,刘星辰抬起头看天空,避免眼角的泪流下来。林滨最近忙着渔旅节和音乐嘉年华活动的工作,无暇顾及她,虽然每日都有微信问候,但无法每个黄昏都陪她去“月亮湾”散步了。林滨说,没我打扰你,你不刚好有时间背书?他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像个天真的大孩子。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富裕的家庭环境长大,他和她虽然是男女朋友,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刘星辰看着天幕里的星星,眼泪终于流下来,林滨对她来说就是天上的明星,她一直以为她摘到了天上的星星,或许那只是误会,那星星不过是倒映在水中的幻影。
“刘老师。”突然,静谧的天台上响起年轻人的声音。
刘星辰抬头看过去,是客栈老板阿狸。
他依旧一身棉麻质地的复古风衣服,一双休闲的布鞋,手里端着一个食盘,干干净净,脸上的笑容像月光一样清澈。他将食盘放在刘星辰面前小小的石桌上,石桌上有一盆西红柿,已经结出半红半绿的果子。食盘上,烤鱼和烤肉的香气熏染得整个天台香喷喷的,还有一小壶米酒散发热热的气息。
“我看你在楼下都没什么吃东西,我就给你烤了这些食物过来,尝尝我的烧烤手艺吧。”阿狸已经往白色的空瓷杯里倒上了酒。
刘星辰从秋千架上下来,在阿狸对面坐好了,端起阿狸递过来的美酒抿了一口,她讶异抬头看着阿狸,阿狸笑笑说:“我往米酒里加了一些白糖,温开了,容易入口些。”
甜甜的温温的米酒像一股暖流从喉咙往下,暖意登时从心底散发出来。也不知是酒意作祟,还是心情作祟,刘星辰眼眶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这一流就跟洪水决堤似的,怎么也止不住了。阿狸也没有惊诧,只是不停给她递纸巾,直到把桌面上一整盒纸巾都抽光。看着桌面上沾染上她眼泪的一团团“雪绒花”,刘星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说,对不起,胡老板,让你见笑了。
刘星辰低着头,并没有看到阿狸因她笑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愿意,我会做你忠实的听众。阿狸说。
刘星辰依旧低着头,嘴角是自嘲的笑。她的确需要一个听众,可是林滨不在,她只能让眼前的阿狸做一下她的临时听众。
“我觉得我自己很笨,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投胎没投好,投在了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跌跌撞撞长大,成绩普普通通,考不上什么985、211,家里甚至都不愿意出读大学的钱,于是就只能读一个‘免费师范生’,分配到这远离市区的海岛学校。教书也教不过别人,去市里赛课总拿最后一名,熬到了服务年限期满,可是参加进城考试也没有考上……”
刘星辰这么一说,眼泪又涌了上来,“阿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失败?”她抬起头看着阿狸,那哀伤、无望的眼神令阿狸心头一颤。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原来她知道他的名字。这让年轻人莫名激动,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有些话他没有资格说。他没法告诉他初到海岛邂逅她时的样子,那一天他在海边拍落日,她在海边帮着赶海的村民捡掉落的鱼虾,那时的她笑容灿烂无瑕……
在我眼中,你是最好的女孩。他在心里说,眼睛看着她,充满包容与柔情似水。
陈侨英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并没有参加老师们的聚会。渔旅节和音乐嘉年华活动举办在即,他的业余时间都花在活动的美术设计上,所以陈侨声把小蚂蚁接回了城。刚接了一通魏如青的电话,两个人就美术和文宣方面的事宜做了更进一步的沟通后,宿舍门就被敲响了。陈侨英开了门,见辛茹双手捧着一个打包盒,笑吟吟站在门口,说,黄老师让我给你送些烧烤回来,谢谢你这次帮她做的课件润色。
陈侨英接过打包盒,一时有些局促。辛茹就笑着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陈侨英忙把辛茹让了进去。辛茹走进陈侨英的宿舍,发现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显示这这次银山岛渔旅节和音乐嘉年华活动的广告宣传创意,她一眼就看到了“钟美丽”的名字。
“陈老师,你这是加了钟美丽的署名吗?”辛茹惊讶地问。
陈侨英点点头,虽然美丽是个弱智儿童,可是在画画方面似乎很有天赋,这次渔旅节美术设计的创意有部分灵感来自钟美丽的美术作业。“回头,我会和美丽平分镇里关于这次美术设计的补贴。”辛茹很感动,钟美丽毕竟是个弱智儿童,她的父母又是岛上老老实实的村民,哪里懂得这些?陈侨英说是采用了钟美丽美术作业上的创意,但他要不认,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不但加了孩子的署名,还要与孩子平分酬劳,这让辛茹对他肃然起敬。
“等渔旅节和音乐嘉年华活动举行的时候,我带着美丽去现场,给她一个惊喜。”
看着辛茹兴高采烈的样子,陈侨英郁结的眉头也微不可见地舒展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