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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酒，偌大的银山岛仿佛是泡在酒中的一朵灵芝。
银山小学教师宿舍楼的四楼走廊上，肖挺立双手撑着栏杆，俯视着操场上并肩向外走的两个年轻人。
肖挺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形清瘦，个头中等，脸上轮廓分明，下颌线有着好看的棱角，一双颇为深邃的眼睛，头发也是中年男人里为数不多的浓密，梳着三七分的发型，发路笔直。他穿着衬衫西裤，两只袖子整齐地卷到肘部，衬衫的下摆塞在西裤的裤头里，褐色的皮带不是什么好牌子，但却是簇新的。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讲究的人，有些洁癖。
他目送着两个年轻人一直走出校门的背影，耳边传来陈昭校长的声音：“挺立啊，辛茹去家访，你怎么不一起去？你是她的配班老师，她又刚来支教，人生地不熟，你得多配合她。”
肖挺立是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和辛茹配班。
刚刚，辛茹要和王桂香出发前邀请肖挺立一起去燕子家家访，但肖挺立拒绝了。
“我又不是班主任，家访是班主任的工作。”肖挺立笑笑说道。
陈昭指了指肖挺立，道：“你以前也是当过校长的人，这点觉悟都没有。”
肖挺立早年在银山中心小学下属的村小校当过校长，后来随着村庄人口流失，全国农村中小学开展了一场重新布局的教育改革——“撤点并校”，他便调到银山小学当了一名普通教师。
“我那是一个自然村的村小校而已，连行政村都算不上，算哪门子校长？”
“别拿豆包不当粮食，别拿村长不当干部，”陈昭笑着和肖挺立打趣，都是工作了十来年的老同事，大家说话都很随意，并不用担心对方会生气，“辛茹一个城里姑娘主动来海岛支教，这份精神难能可贵，她来支教才两天，她的工作态度怎么样，全校老师有目共睹，这么热情积极的年轻人，咱们老教师都应该支持她的工作。”
“校长的觉悟我没有，但是老教师的觉悟，我还是有的，”肖挺立笑言，但话锋一转，“可是燕子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全岛上谁家不知道这个燕子？小偷小摸，逃学旷课，整个一问题孩子嘛！”
“问题孩子就不管了？问题孩子就不是咱们银山小学的学生？问题孩子，更应该得到老师的关心和教导。”
陈昭校长的道理，肖挺立也是一个经年的老教师了，怎么可能不懂？“但是，校长，石子投进水里，也得有个回响不是？这个孩子，油盐不进，就是一不知好歹的孩子！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原来肖梦云对她不好吗？知道她没爹没娘，家里还有一个瞎眼奶奶，可怜，平常没少照顾她关心她吧？每次回城里就去亲朋好友家搜集一些大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大袋小袋地背回岛上给她，春游秋游，自掏腰包买吃买喝的给她，课余时间免费帮她补课，但结果呢？她还是在岛上东游西逛，跟游客伸手讨钱，当乞丐，有次被肖梦云撞见了，肖梦云也是为她好，批评了她几句，结果这孩子把身上肖梦云送给她的衣服脱下来，直接扔肖梦云脸上了。”
肖挺立提起这些旧事还是愤愤不平的，想当初肖梦云在办公室向他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深受打击的神色他还记忆犹新。
肖挺立说的这些，陈昭校长都懂，但是他们的身份是老师，这个身份不允许他们放弃任何一个孩子。“总之，过去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好好配合辛茹工作，你要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下学期我让你当班主任。”
当班主任，除了教学任务，还要填写一大堆的表格，每个月就补贴个三百块钱，工作量大大超出了酬劳，肖挺立忙双掌合十向陈昭校长拜了拜说，“还是让他们年轻人当班主任吧，我一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放心，我一定会提高老教师的觉悟，给辛茹老师打好下手的。”
“那你现在就去燕子家看看。”陈昭抬起脚作势要给肖挺立一脚，肖挺立已经笑哈哈躲开跑下楼去了。
辛茹和王桂香还没走到燕子家，就听见一片喧哗声。
夜幕还没完全降临，岛上的路灯已经点亮。
正对着海边的一个石头房子，门前有一盏路灯。与路灯相对的矮墙上站着一个小女孩，矮墙下站着几个村民，女人们插着腰，男人们把手别在身后，每个人都仰着义愤填膺的脸看着墙头上的女孩子。
女孩子的声音高亢响亮，盖过所有人：“你们说我偷了你们的东西，那你们去报警啊！叫派出所来抓我，你们自己送我去派出所也可以！你们要是抓了我，坐牢就坐牢，反正你们良心不坏，不会让我奶奶饿死的！”
欠欠儿的，劲劲儿的声音，一听是就是燕子本燕！
辛茹和王桂香互视一眼，一副意料之中、不稀奇的样子，但二人还是加紧脚步，向矮墙下的人群跑了过去。
听说是燕子的新班主任，村民们立即围住辛茹，让她作主，说是燕子今天在岛上的杂货铺买米时偷了杂货铺老板娘的钱。杂货铺老板娘瘦瘦高高，张着腿叉着腰，很像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姑且叫她“杂货铺西施”吧。“杂货铺西施”告诉辛茹，这么多年来，燕子在她店里顺走了不少东西，她平常觉得孩子没爹没妈，还有个瞎眼奶奶要照顾，不容易，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一回实在是太过分了，趁着她离开柜台去给她搬袋米的工夫，就直接将她放柜台上的两张百元大钞给顺走了。
“我开杂货铺，就是小本生意，一包盐才卖一块钱，这能赚多少？两百块我得卖多少袋盐？”“杂货铺西施”拉着辛茹哭诉。
“你店里又不是光卖盐。”矮墙上，燕子冷哼。
村民们都怒了，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干坏事还死不悔改。
面对村民们的讨伐，燕子叉腰站在矮墙上俯瞰人群，一脸倔强。
“辛老师，你可得好好管教她，这孩子没爹没妈管，只能靠你们学校管她了，你们学校不能放任她啊！”“杂货铺西施”情绪激动冲辛茹说道。
有了“杂货铺西施”带头，村民们纷纷指责学校老师对燕子教育的失职，这孩子成天不在学校上课，在岛上逛荡，偷东西，当乞丐，学校怎么可以由着她胡来呢？眼见辛茹被围攻，王桂香连忙出面安抚村民，说辛茹只是刚来支教的老师，对燕子的情况还不太熟悉，希望大家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辛茹看看眼前群情激昂的村民，又看看矮墙上桀骜不驯的孩子，她还是替燕子说话，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燕子只是个孩子，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会偷两百块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
“辛茹老师，你的意思是我冤枉她？”“杂货铺西施”不乐意了。
村民们也不乐意了，说怪不得燕子手脚不干净，原来都是学校和老师包庇的。
辛茹想了想，表示这个钱不管是不是燕子偷的，她都愿意赔偿“杂货铺西施”的损失，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就要把钱扫给“杂货铺西施”。“杂货铺西施”并不肯要辛茹的钱，只是问辛茹敢替燕子打包票，确认燕子肯定没偷这个钱吗？
众目睽睽之下，辛茹看了看矮墙上的孩子，她也正看着她，她的表情晦涩复杂，莫可名状，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愿意替她打包票，我愿意相信她，我觉得她没偷这个钱。”辛茹话音甫落，燕子就从矮墙上跳了下来，她的身子像一个皮球陷进门前的沙地里又被弹回似的，麻利地站了起来。
“这钱是我偷的。”她堂而皇之地说，说着就转身进了家里，不一会儿走出来，手里拿了两张红色的票子。
“是我店里的钱！”“杂货铺西施”兴奋叫起来。
燕子把钱扔到她手里，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众人把目光投向辛茹，辛茹顿觉脸上热辣辣的，燕子那双若无其事的手仿佛正狠狠抽在她的脸上。其实她心里知道燕子偷钱的概率很大，可她还是想在众人跟前给她留个面子，但是没想到她却不给她留面子。
“辛老师，你被这孩子打脸了！”“杂货铺西施”拿着钱走了，村民们也跟着散去，燕子却没有给辛茹任何一句解释，转身就进了屋里，还关上了屋门。辛茹觉得很郁闷，这孩子怎么这么不通人情呢？王桂香安抚她，如果燕子通人情，还会是人人喊打的问题孩子吗？辛茹只能深吸一口气去拍门，可是无论怎么叫门，燕子都始终不肯来开门。正郁闷着，一只手拿着一把钥匙插在了门锁上，辛茹回头一看，竟是配班老师肖挺立。
“这是之前肖梦云特意配的燕子家的钥匙，我刚刚经过办公室，在原来肖梦云用的那张办公桌抽屉里找到的。”肖挺立说着打开了燕子家的家门。
奶奶感觉到屋子里进了人，便问燕子，你是不是又在外头闯祸了？刚刚门外吵嚷嚷的，是不是岛上的人又来找你算账了？你又偷拿了他们什么东西？奶奶侧着耳朵听着门外进来的脚步声，一边责备燕子，一边无奈的叹息。她正从卧室里出来，两只手撑在一张比腰高的板凳上，这张高脚板凳就是她的拐杖。
燕子正坐在墙角做一种迷信用的金箔纸：左手食指小心拈起一片小小薄薄的方块形的金箔，放到比学生作业本还小些的黄表纸上，右手拿刷子蘸一下透明的粘液往金箔上一刷，这样翻过这一页黄表纸压在前一张黄表纸上，金箔就能顺利粘在前一张黄表纸上。燕子的动作已经很麻溜，看起来这项活计她平常没少干。
“奶奶，是我们。”肖挺立先开了口，奶奶听出来这是数学老师肖挺立的声音。
“肖老师，是你来了？”奶奶激动地伸出一只手，在前方空气里抓着。肖挺立上前握住奶奶的手告诉她，还有班主任辛茹、校医王桂香都来了，奶奶这下手足无措了，招呼大家坐，又冲着空气喊燕子给大家倒水。大家把奶奶搀扶到饭桌旁坐下，燕子却仍旧坐在墙角擦金箔纸，恁奶奶怎么叫她也不吭声，辛茹便告诉奶奶燕子正在做手工活，就让她做吧。
“燕子，这就对了嘛，要赚钱就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不偷不抢，看以后谁还敢说你？”肖挺立冲着墙角那小小倔强的背影，笑着说道，“但是，你还是小学生，主要任务是到学校上课，干活赚钱这些事可以等放学后……”
“啪”的一声，燕子扔下手里的刷子，回过头来看着一屋子大人，一脸不忿：“如果只靠放学后的时间，我擦金箔纸，一个星期都赚不了二十块钱。”
“你一个小孩子家要那么多钱干嘛？你和你奶奶不都有低保吗？”肖挺立想和燕子争辩，被辛茹伸手按住了。
奶奶长叹一声：“都怪我，都怪我，我一个瞎眼老婆子，什么都帮不了她，还拖累她，管不好她……”奶奶说着眼泪流下来，燕子急了，赶紧拿一条毛巾给奶奶擦眼泪，嘴里喃喃抱怨着：“奶奶你不要再哭了，你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辛茹和王桂香交流了一下眼色，王桂香便站起来，从随身带来的医药箱里拿出工具，说自己今天跟辛茹老师来家访，就是帮燕子奶奶检查身体的。燕子一颤，她看着王桂香已经开始给奶奶量血压了，心头突突地跳，她还以为辛茹老师带着校医来家里，是为了戳破她今天假生病的谎言。血压还算正常，王桂香开始替奶奶检查眼睛，燕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问王桂香奶奶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哎哟，奶奶的白内障已经这么严重了。”王桂香皱眉说道。
燕子听了，转身跑进卧室，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存钱罐出来，这里头是她这些年捡海漂垃圾攒下的一千多块钱，她将存钱罐激动地捧到王桂香面前，说：“王医生，你能帮我奶奶治眼睛吗？我有钱。”
辛茹一颤，心头的谜团顿时解开：原来这个孩子对金钱这么执着,是为了替奶奶治眼睛啊。
“我不治！”奶奶一把抓住了身旁的辛茹，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治什么眼睛，那些钱要留着给燕子，燕子你要读书，你长大了还要嫁人，那些钱，奶奶是留给你的，不能动！”此刻的奶奶，声音高亢，神色倔强，活脱脱是老年版的燕子。
低保的银行卡，奶奶一直藏在隐秘的地方，就是怕燕子翻出这钱来，花在不该花的地方。燕子还小，并不太理解奶奶的用心，只觉奶奶管她管得严，心里烦，说：“我没动你的钱，我都不知道你把银行卡藏哪里，这钱是我自己赚的，我要用这钱给你治眼睛，你别管！”
燕子说着看向王桂香，孩子的眼睛里从未像此刻这般亮闪闪，满含期待的目光。“我只是一名外科医生，不是白内障专科医生，奶奶的眼睛到底多严重，能不能手术，有没有治愈的可能，都需要到正规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和诊断。市医院白内障专科那边，我倒是有熟悉的医生，我可以帮忙联系时间……”
不待王桂香说完，奶奶就重复坚决表示：我不去城里，我不治眼睛！
燕子将辛茹一行送出门口，又对王桂香说道：“不要听我奶奶的话，她就是怕花钱，我有钱，我要替我奶奶治眼睛，王医生你一定要帮我联系城里的医院。”
小女孩从未有过的坚决，王桂香点了点头，一旁肖挺立提醒燕子：如果奶奶的眼睛真的可以动手术，燕子的钱可不够。
这让燕子一下犯了愁，眉头一转，视线一垂，似乎又在削尖了脑袋想如何弄钱的事，辛茹忙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只要奶奶的眼睛能治，钱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不是还有医保吗？燕子眉头舒展开，看着辛茹也没有先前那么排斥了。女老师和颜悦色的样子看起来很好看很好看。
“明天开始，按时来上学，可以吗？”女老师温柔地问。
燕子点头，“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