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茹在食堂吃过午饭就回了宿舍,她躺在宿舍小小的床上,目光落在对面墙壁的那幅画上:微蓝的大海、天空,黑色的海鸟扇动着翅膀,就像扇动一份漫无边际的孤独……想到上午江美桃的风波,辛茹的眼角有湿湿的东西滑落,她伸手一摸,吓得坐了起来,这画有毒,她必须把墙上这幅画换掉了。
陈昭校长刚准备躺下午睡,就接到了魏如青的电话。这些年市里大力发展全域旅游,随着SC湾跨海高速公路通道建成通车,闽浙沿海正式串联成一条山、海、川、岛并举的全域旅游“金项链”,作为省级“全域生态旅游小镇”,银山岛必须主动融入“环SC湾旅游发展带”,为了促进银山岛旅游品牌提升,镇政府在沿习举办渔旅文化节同时,策划了首届海岛音乐嘉年华活动。活动时间定在国庆期间,地点就在天湖山草场上,时间紧,任务重,但是活动的美术设计一块始终没有达到理想效果,于是想请陈侨英老师帮忙设计。
陈昭校长遂将脱下的外套又穿上,对正坐在沙发上钩针的黄竹说了声,便去楼下找陈侨英。门一敲就开了,陈侨英站在门内。
“陈老师,没有打扰你午休吧?”陈昭笑眯眯地问。
陈侨英摇了摇头,他大概很想回应一个礼貌的笑容,但脸上的每块肌肉都胶着着。
陈昭长话短说,直奔主题,“侨英老师,镇政府分管教育的魏宣委刚刚打了电话来,说镇政府想聘请你担任今年渔旅文化节暨首届海岛音乐嘉年华活动的美术设计,这也是镇党委连书记的意思,你毕业于首都的美院,你是画家,你就帮帮忙。”陈昭带着商量和讨好的语气,很担心陈侨英会拒绝这个任务,毕竟这不是分内的工作。
陈侨英下一秒却“嗯”了一声,答应得又爽快又云淡风轻,让陈昭不由眉开眼笑,皱纹都扎堆在两边眼角,好像溪水里挤着脑袋抢食一块光饼而拼命抖动的鱼们的尾巴。陈昭高兴就忍不住多夸了几句陈侨英,真羡慕你们画家,提起手就能画画,不但在纸上画,还能在墙上画,你看咱们新来的辛茹老师,她宿舍墙上的装饰画就是你亲自给操盘的,你说花多少钱才能请到你这样的画家啊?多少钱都请不来的,但你给学校画,是免费的,自从你来了银山小学,咱们学校校园文化宣传廊每天都跟艺术展览似的……
陈昭突然发现走廊上多了一个人:辛茹。
辛茹脸上正带着尴尬的神色。
我来找侨英老师,她说,有点事。
那你们聊,你们聊。陈昭校长是喜出望外离开的,他背着手走掉的时候还哼起了歌,走到楼梯拐角处还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窥探了什么惊天秘密的窃喜。辛茹很无奈,反正每次都能被误会就得了,支教生活才开始两天,她就已经习惯了她与陈侨英之间这种奇怪的磁场。
辛茹走到陈侨英宿舍门口,发现陈侨英的门一直给她留着,他就站在门内等她,不知道她找他什么事。
对不起啊,侨英老师,辛茹尴尬地道歉,我不知道我宿舍墙上那幅画是出自你的手……
如果知道,我昨天肯定不会当着你的面吐槽的。辛茹在心里说。
陈侨英却直接转身回屋里,不一会儿拿了几张稿纸出来,递给她。辛茹狐疑地接过,一一翻看,都是画稿,依然是山海的风景,但和她宿舍墙上那幅比起来,加入了许多不同的细节:有的多加了飞鸟,有的加了朝阳,有的加了船只……色调也调暖了。原来他竟记下了她昨天随口的一句吐槽,并上了心,一天功夫竟准备了这么多修改方案。
你自己觉得哪张好,回头我帮你宿舍那面墙改一改。陈侨英说。
这还是辛茹第一次听他说一个长句子,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首悲伤的音乐。
把这些都综合一下,辛茹也不和他客气,飞鸟多了热闹,太阳代表希望,船只是人间烟火……辛茹说着说着突然不好意思了,我是个俗人。她自嘲地笑。他却听得很认真,仿佛都记下了,点点头。周末,周末我给那面墙改改。他说。
就这么约定好了。辛茹道了谢离开,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陈侨英说,谢谢你的生姜,我已经转交给燕子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喜伯急匆匆从楼下跑上来,他的跛脚一瘸一拐,速度却很快,像一条浪波里的小船,有风助推着前进。侨英老师,他说,那个手机店的苏老板找你呢,问她什么事,她说是给你送手机,我说交给我我转交你,死丫头不肯。喜伯嘴里这样说,脸上却带着乐见其成的笑容。
苏简简来送手机,不应该是给她送的吗?辛茹心里嘀咕,看向陈侨英,陈老师的手机也放在苏老板的手机店里修吗?辛茹问。陈侨英说道,她送的就是你的手机。说着,关上了宿舍门。辛茹有些错愕,喜伯更是意外,两人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去校门口,一路上,喜伯都在叨逼,这个苏简简,真是的,明明是你的手机,为什么要送给侨英老师呢?辛茹也很想知道原因啊。
到了校门口,苏简简还站在校门外,撑着一把遮阳伞,手里扇着一把扇子,嘴里抱怨着喜伯不近人情,这么大的秋老虎,也不让她去保安亭里吹空调。因为江美桃的事,喜伯可再不敢随随便便给岛上的熟人们打开学校大门了。
“简简,你送的手机是辛茹老师的吧?”喜伯隔着电动门问。
苏简简这才看见喜伯身后跟着辛茹。
辛茹笑着说,苏老板,你这么快就修好我的手机了?我还以为要多等两天呢!
没有见到陈侨英,苏简简讪讪然的,但她又不情愿把手机交出去,这可是她来学校见侨英老师的借口。喜伯偏偏不识趣,戳破她的心事:简简啊,你要见侨英老师,直接约他呗,侨英老师说了你要送的手机是辛茹老师的,你就别让辛茹老师跑来跑去了,你看这大中午的,让人家辛茹老师都不能午休了。苏简简不由在心里大骂喜伯多管闲事,隔着电动门将手机还给辛茹扭头就走。走出老远,听到辛茹在校门内喊她,说是修理费还没付给她,她也不回头,心里窃喜着,这不又有借口到学校来了吗?
看着苏简简头也不回走掉,喜伯便对辛茹说,修理费寄他,他晚上放学后经过苏简简店里拿给她。辛茹怕麻烦喜伯,喜伯就说自己家和苏简简手机店就在一条街上,不麻烦。
辛茹拿着手机回了宿舍,一路想着苏简简和陈侨英之间奇奇怪怪的举动,不知道这二人之间有什么瓜葛,回到宿舍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拿出肖梦云那本家访登记簿,根据肖梦云的手机号加了肖梦云的微信。肖梦云立即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这让辛茹很意外。
肖老师,我是辛茹,今年到银山支教的,接的是您带过的班。辛茹自我介绍。
我知道,肖梦云回,我这学期在实验小学接的也是辛茹老师你带过的班。
真是无巧不成书,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
然而,下一秒肖梦云就开始大吐苦水:
班上的家长因为肖梦云是从海岛考进城的,对她的教学水平十分不信任,组团去向校长投诉,要求撤换班主任。
城里的老师原来这么不好当啊?肖梦云郁闷地发来一串文字。
海岛的老师也不好当。想到燕子,想到钟美丽,想到海潮海涛,想到小圭,想到江美桃……辛茹也忍不住慨叹。
隔着手机电波,辛茹和肖梦云赫然成了一对难姐难妹。
结束了和肖梦云的对话,辛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找到了过去家委会的家长黄大可的微信,点开对话框看着从前两人的聊天记录,不安的心情这才踏实下来。她花了十几分钟反复措辞,终于给黄大可编辑好了一条留言,希望黄大可能够做通家长们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支持肖梦云的工作。
“海上人家”农家乐里,海潮海涛兄弟俩午饭没吃,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房门外,江美桃端着餐盘叫了好久的门,兄弟俩也没有出来。海大富摸着自己的光头,看着一脸郁闷的老婆,忍不住骂她,瞧你干的好事!江美桃不乐意了,儿子在学校被人打了,替儿子讨公道这种事本来应该当爹的去干才对,她这个当妈的抛头露面,结果还讨不着好,老公抱怨,两个儿子也不领情。
江美桃将餐盘往海大富手里一塞,拔腿就往门外走去。海大富问她去哪里,她说她要去燕子家里一趟,两个儿子饭吃不下,房间也不肯出来,看起来被那个小丫头片子打得不清,她得去燕子家要说法去。“这次不狠狠给她点教训,下次她就打上瘾了。”江美桃边走边说。
房门“哐当”一声开了,哥俩垂头丧气从屋里走出来,冲着江美桃喊,还嫌不够丢人吗?我们俩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兄弟俩气鼓鼓的,像两只鼓着腮帮子的青蛙。江美桃去而复返,直说兄弟俩和他们爸一样没良心。海潮说,燕子是打了我们,但我们也打燕子了,人家燕子奶奶也没拿着菜刀冲到学校去吓人啊!海涛说,燕子奶奶是个瞎子,我们打了她孙女,还冲到她家里去算账,那也太欺负人了!欺负老人,欺负瞎子,这种事情他们不能干,丢脸。
兄弟俩竟然还有这样的觉悟,海大富顿时乐了,立即招呼两个儿子吃饭,得意地向江美桃炫耀说,两个儿子这么好的秉性的确是随了他这个爸。儿子愿意吃饭了,还这么识大体,江美桃也很欣慰,走到饭桌旁和海大富抬杠,非说兄弟俩的秉性是随亲妈。夫妻俩说说笑笑倒是放下了心结,奈何海潮海涛兄弟俩还是忧心忡忡的,担心江美桃这么一闹,从此以后,辛茹老师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他们不敢去学校上课了。海大富便让兄弟俩别担心,他会去学校把辛茹老师请到“海上人家”来,摆一桌酒席,让江美桃向她赔罪。
到了傍晚放学时间,海大富果然早早等在校门口。喜伯从保安亭走出来,一见海大富,立马紧张地抽出腰间的警棍。海大富忙向他解释,自己只是来向辛茹老师赔罪的,不是来学校闹事的,还替江美桃向喜伯道了歉。这让喜伯反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说都是海岛人,乡里乡亲的,不要这么见外,只要以后不要再犯浑就行。海大富连忙说江美桃已经知道错了,在家里懊悔得不得了。
二人正说着话,学生们就排着放学的队伍陆陆续续从教学楼走出来,海大富很快就看到海潮海涛所在的五年级的队伍。走在队伍旁边的年轻女老师正是辛茹。辛老师,我爸找你。海潮海涛远远就看到了校门口的海大富,小声提醒辛茹。辛茹在兄弟俩的带领下来到了海大富面前。
“辛老师,”面对笑容可掬的女老师,海大富紧张地说,“我想邀请你到我的‘农家乐’里吃晚饭,还请辛老师赏脸啊。”
一旁,海潮海涛兄弟俩仰着期待的脸看着辛茹。
辛茹摸摸兄弟俩的头,继而笑着回绝了海大富的邀请,海大富再三邀约,辛茹便说道:“海老板,您太客气了,海潮海涛我平常会多关照的,您放心吧!听说‘海上人家’农家乐是岛上最有名的网红农家乐,我下次有朋友到银山旅游的时候,一定去海老板那里捧场,到时候海老板优惠些就可以了。”
海大富忙说:“辛老师和辛老师的朋友来,一定免费。”
辛茹便说:“免费不必,打个折就行。”
送走了海大富父子三人,辛茹笑着摇了摇头。在城里,常常会遇到家长邀约的饭局,每次辛茹都要耐心回绝并解释。家长的心情,当老师的都理解,都是希望老师能够在学校里多关照自家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辛茹将手机修理费交给喜伯,托他转交苏简简,便去食堂吃晚饭。吃完晚饭,她还要去一趟燕子家里。大概是因为受上午江美桃风波的影响,燕子下午又没来上学了,她因为上课走不开,只能向陈昭校长报告了燕子旷课的事,陈昭校长去了燕子家里,说是燕子不肯来上课,躺床上称自己病了。
辛茹端着餐盘放眼食堂,晚上,学生们都回家,没有在食堂吃饭,食堂只有老师们共进晚餐,一时之间有些空旷。鲁洁坐在位置上朝她招手,和鲁洁一桌吃饭的还有校医王桂香和音乐老师石呈基。等辛茹坐定,另一张圆桌上就有老教师调侃,说年轻老师抱团,嫌弃他们老教师年龄大了。坐在圆桌上的刘星辰就用筷子敲一下自己的餐盘问,我不是年轻人吗?一时之间,大家哈哈大笑。
说说笑笑间,大家陆陆续续吃完了晚饭,鲁洁吃干抹净端着餐盘起身,石呈基见了三下五除二扫荡了自己的饭菜也跟着起身。饭桌上就剩下辛茹和王桂香两个人,辛茹想了想对王桂香说道,王医生等下能陪我去一个学生家里家访吗?
燕子?王桂香问。
辛茹讶异,王桂香竟然一下就猜到了她的家访对象。
那孩子不止一次装病不来上课了。王桂香摇了摇头。
其实,辛茹邀请王桂香一起去家访,不单单是为了燕子,还为了燕子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