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刘星辰伸了个懒腰,肚子咕咕咕叫着,空气里就飘来食物的香气。一只饭盒放到她跟前的办公桌上,她一愣,抬头一看,竟是陈昭校长。
“校长。”刘星辰很有些诚惶诚恐,赶紧将桌上的进城考试教材收进抽屉,像是被捉个现形的贼。
“藏什么?进城考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没必要遮着掩着,要背书就大大方方地背,但是不能饿肚子,”陈昭校长笑语晏晏,和蔼可亲,“先吃饭,吃完饭来校长室一趟。”
陈昭校长说着,转身出了办公室。
刘星辰盯着桌上的饭盒,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领导喜欢三心二意,不肯专一踏实工作的下属,都喜欢心无旁骛的下属。陈昭校长虽然嘴上说着不介意、鼓励的话,但内心不可能不芥蒂。但刘星辰也顾不了那么多,她是必须要考进城的,和林滨的恋情一直得不到林滨妈的首肯,其中一条理由就是她在海岛教书,不在市里教书。不管这个是不是林滨妈的借口,但总归是自己不争气,授人以柄,落人口舌,如果她能考进城,这条理由是不是就能排除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刘星辰对这些现实问题,自己内心分析得很清楚,她知道想要得到好的结果,需要付出怎样的过程,无非就是好好备考,多背书,多刷题,总能考上的。可是,她越认真背书,在学校领导面前就越没有底气,总让人感觉她不务正业,摸鱼,没干好本职工作,尽把时间花在本职之外。
想到这些,刘星辰哪里还吃得下饭,起身就去了校长室。
陈昭校长刚刚烧好一壶水,见刘星辰走进来,就说:“怎么这么快?你是不是没吃饭啊?我这边不急,你吃好饭了,再来和我谈话,吃饱,有力气,头脑思路还清晰。”
但刘星辰执意要留下谈话,陈昭校长便请她坐。
两人在办公桌两侧相对而坐,陈昭校长将一杯热水推到刘星辰跟前去:“听说你不喜欢喝茶,那我就不给你加茶叶了。”
她的这个小习惯,校长竟然也知道,刘星辰很意外。陈昭笑说,有次她在宿舍和黄竹聊天的时候,他不小心听到她们对话了。刘星辰想起来,有次黄竹做了几个钩针编织品,让她去宿舍挑选,她去时,黄竹给她泡茶,拿了一包没有开封的茶叶,说是朋友送给他们的白毫银针。白毫银针本来就是白茶里上好的品类,再加上那个子品牌的白茶又是鼎鼎有名的,一包茶叶世面上得卖不少钱,刘星辰便不想黄竹用这么好的茶叶招待她。
黄竹自然不依的,刘星辰便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喝茶,黄竹仍不信,刘星辰便说了自己不喜欢喝茶的原因:小时候,母亲李砚秋常常逼她干一种团茶珠的手工活贴补家用,将两三根茶针团在塑料纸上定型,隔一夜撕开塑料纸就跳出一个个圆滚滚的茶珠。晒过的茶针硬邦邦的,喷上水使茶针软硬适度,以助她将它们细长的身姿团成圆圆的小球,但她总是喷太多的水,让茶针发酵走味,捻出的茶珠也不理想,总是黑溜溜长满小毛,不是茶尖翘起来,就是茶梗伸出来。送到茶老板那里,总是要挨茶老板一顿骂,工钱也被克扣。母亲为此没少骂她打她,可是那时候她每天还要做很多功课,因为团茶珠,做作业的时间都被挤占了,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团茶珠,苦不堪言,而哥哥刘辉却不必干这些,只要专心读书就可以。哥哥对她挺不错的,所以从小到大,她对哥哥没有什么恶感,只是心里埋怨重男轻女的母亲,连带着看到茶叶都带了情绪。茶叶对她来说,就是童年、少女时期讨厌的劳动时光,就是母亲的谩骂、苛责和偏心,她实在爱不起来。
陈昭校长的声音拉回了刘星辰飘飞的思绪。
“去市里赛课的事,江胜教导昨天和你说过了吧?”他说道,“我昨天去市教育局,遇到了进修校的明小星主任,她特意跟我提到了你,说你是一棵好苗子,虽然去年赛课名次不好,但不能全怪你,有很多外在因素,譬如咱们学校的平台和市区学校比起来的确小,给老师们提供的锻炼机会很不够,咱们的教研团队也比较薄弱,没能在你赛课的时候起到智囊团的作用。明主任说,你只要好好锻炼,多参加这种赛课,历练多了,一定能进步,一定能取得好成绩的。明主任很看好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抓住这次赛课的机会,我和江胜教导也商量过了,让辛茹老师当你的指导老师,辛茹她是市里实验小学的名师,又拿过省级赛课第一名……”
“陈校长,”刘星辰打断了陈昭的话,鼓足了勇气,拒绝道,“我不想参加市区赛课。”
“为什么啊?”陈昭蹙眉。
刘星辰咬着唇,垂下视线,不敢直视陈昭,她总不能告诉校长,她要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准备进城考试吧?别人疑心是一回事,自己承认,那就是蠢了。
“星辰,你是咱们学校语文学科最年轻的老师,除了你,其他语文老师年纪都大了,不可能让他们去市里和其他年轻教师同台竞技,这个任务只能你来。”
“所以,说什么机会不机会的,不过是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要我去干而已。”刘星辰的话让陈昭校长愣住,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想,刘星辰却说:“我说的是心里话,如果比别人年轻就要比别人多干,那现在学校语文组不是只有我一个年轻老师,不是还有辛茹吗?凭她的水平,她肯定能轻轻松松拿到全市赛课第一,这样不就为咱们银山小学争光了吗?”
“辛茹她和你不一样,她是支教老师,她的编制在实小……”
陈昭校长的解释在刘星辰的耳朵里只被抓住“不一样”三个字。是的,辛茹和她不一样,她不必和她一样辛苦准备进城考试,她一毕业就能在市区最好的小学工作,同样来海岛教书,她就是支教,是高尚的,是受人追捧和热赞的道德榜样,而她呢?却被父母抱怨没本事只能考到海岛工作,被男朋友的母亲嫌弃一天到晚吵着要男朋友和她分手……她和辛茹的不一样还表现在:茶叶是她刘星辰成长历程上最不好的回忆,却是辛茹家发家致富的生意。乙之砒霜,甲之蜜糖。
刘星辰内心的天平失去砝码彻底倾斜,也许陈昭校长不提辛茹再做做刘星辰的思想工作,她可能就接受赛课这个任务了,但是陈昭校长一口一个“辛茹”,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妒忌是魔鬼,使人面目全非。
“她是她,我是我,不管她如何,总之我不参加市里的赛课比赛。”刘星辰抛下这句话,不待陈昭校长再说什么,就直接走出校长室。
见陈昭校长垂头丧气回到宿舍,黄竹给他端了茶上来,劝慰他,学校改制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董局长不肯拍板,也是情有可原,有他教育局长的站位和考量,如果不能接受,还可以找连书记再想办法争取的嘛。陈昭摆摆手说自己不是因为这件事,郁闷是因为刘星辰,遂把刘星辰拒绝参加市级赛课的事和黄竹说了。
“没想到她这么任性,不懂事。”陈昭校长摇了摇头慨叹。
黄竹却笑笑说:“如果不任性,还能叫年轻人?如果每个年轻人考虑问题都能那么周全,那你我比他们多活的几十年不是白活了?”
没想到黄竹竟比自己豁达,肯用更为宽容的眼光去看待年轻人,陈昭校长有被打动,他说:“被你这么一说,我这当校长的,倒是狭隘了。”
“要不,我找星辰谈谈?”黄竹提议,“星辰这孩子来咱们银山工作也有几年了,她不容易,思想上钻牛角尖、偏执,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毕竟是那样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她母亲重男轻女,脾气也不好,星辰和其他年轻人比起来,活得是比较辛苦的。”
黄竹这番话被经过门外的刘星辰听个正着,她的眼泪忍不住浮上眼眶。这个世界什么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她很感谢黄竹对她的理解,可是这份理解带给她的难堪远远大于感动。她抱着怀里的进城考试教材,越过陈昭和黄竹的宿舍门,快速跑回了宿舍。当黄竹敲了她的宿舍门,试图来和她谈心时,她拒绝开门。她对来自同事和长辈的善意,曲解成怜悯、同情、施舍,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接受这些东西。她原本想给林滨打个电话,作为男朋友,他是她最该倾诉和吐苦水的对象,可是她拿起手机的那刻,突然想到之前喜伯从学校离职时,对她说的话。喜伯说,林滨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让她好好珍惜,不要任性没了。是的,就连喜伯也认为她和林滨是不登对的,他们恋爱是她高攀了他,好家庭出身的他看上家境一般的她,是一种高层次人对低层次人的施舍与扶贫。这样的看法,在刘星辰是无法接受的,她是那么自卑又那么自负。
所以她自觉停止了自己向林滨的求助行为,她的痛苦她自己消化,她的难处她自己克服,只为有一天她能依靠自己努力平等地站在他的对面。这样想着,刘星辰又从床上爬起来,不能午睡了,好好背书吧。
刘星辰的这些痛苦与纠结,对于与她有着截然不同成长环境的辛茹来说,是无法理解,或者感同身受的。
辛茹被江胜教导喊去了校长宿舍,坐在校长宿舍小客厅里,听着校长和江胜教导讨论刘星辰的事,江胜教导对自己这个徒弟真是恨铁不成钢,而陈昭校长也很无奈。黄竹回来了,摇了摇头,坐到陈昭身边去。“要不我再去找她谈谈。”江胜教导腾地从木沙发上站起来,但被陈昭校长摆手制止了。
“你这样气冲冲地去,她更加和你拔河了。”
江胜教导清楚陈昭校长说的是事实,刘星辰什么时候会给他这个师傅面子,只怕他去了,越加坏事。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江胜教导气馁地坐下,“进修校那边让各校抓紧上报赛课老师名单了。”
于是,陈昭校长向辛茹投过目光来:“辛茹,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若是在实验小学,是绝对不可能发生无人参加赛课这种现象的,老师们为了得到市级赛课的机会,都是铆足劲竞争,学校为了挑选赛课人选,往往要先在学校进行一轮校级赛课,然后选出最优秀的,去参加市里的赛课。一个,他们是实验小学,代表的是F市小学教学的最高水准,如果他们推出来的老师赛课成绩比市区其他学校或者乡镇学校差,那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但作为市区小学的龙头学校,实验小学的教研团队实力一直都是最强的,无论哪个老师得到赛课的机会,都会获得一整个教研团队的集体智慧的帮扶,集体不允许你不优秀,甚至有集体兜底和保驾护航,你不可能不优秀,这就是平台和团队的力量吧。而一旦在市级赛课取得佳绩,就能被推到设区市、省一级,甚至国家级的舞台上。有了这些荣誉加持,无论是评职称,还是评先进,都具有优势。所以,老师们竞争意识都很强,人人是兵,人人都想当将军。也正是这样的专业成长氛围,才促进实验小学教师的教学和教研水平不停走高。
“但,我们是海岛学校,没法与市区学校相比,咱们的现实就是除了刘星辰,派不出别的赛课老师,而现在刘星辰不愿意参加赛课。”江胜教导说道。
陈昭校长用沉默的方式认可江胜教导说的是事实。
辛茹却认为,为什么一定要让刘星辰参加赛课呢?学校里又不是只有刘星辰一个语文老师,年龄不应该成为歧视的理由,更不能成为推脱、偷懒的理由,学校是年轻教师的,也是老教师的,每个教师都有义务为学校事务尽自己一份力。
“你的意思是要动员学校里的老教师去市里参加赛课?”
“是的。”
得到辛茹肯定的答复后,江胜教导哭笑不得地看向陈昭校长:“这孩子真是太理想主义啊。”
陈昭校长倒不这么认为,只要辛茹能做到,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但江胜教导立马声明,他虽然也是学校的语文组老师,但他绝对不参加赛课。陈昭校长便调侃他,江胜,你身为校领导应该以身作则才对。江胜便说,校长之前一直也是语文学科的老师,要参加语文赛课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因为银山小学缺乏英语科任老师,校长实在没办法才转而教了英语,他这么一个仅有初中英语水平的人,是靠自学,才渐渐胜任全校英语学科教学任务的。当然,江胜说的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因为要及时向进修校上报赛课老师名单,留给辛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快速确认赛课人选,但和语文组的老师们交流了一遍,无一例外都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还都一模一样: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让我去参加比赛,辛茹老师你不是开玩笑吧?
上课铃响起,辛茹抱着课本,走到班上。肖挺立却刚刚下课,他说,不好意思我拖课了,占用你一点时间,让孩子们去上个厕所。不待辛茹发话,学生们已经冲出了教室,走廊外立即传来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声音。走路需得用飞,还要伴着交谈,嘁嘁喳喳,小鸟一样。见辛茹皱眉,肖挺立解释说这些都是小孩的天性。
辛茹站在讲台桌旁,看着肖挺立收拾讲台桌上的课本,点点头表示:“但是拖课本身就是不规范的教学行为,不但影响了我这节语文课,也影响到其他班老师上课,而孩子们也需要课间时间休息和放松,所以希望肖老师下次不要再拖课了。”自从她来支教,肖挺立拖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肖挺立对辛茹的话十分不屑,“不能拖课,不能留学生,辛茹老师,你以为这是在城里呢?我们这是海岛学校,不论是学生素质还是家长素质和城里都没得比的,你们城里的家长对孩子的教育都非常重视,周末和放假都会送孩子去上各种培训班,钢琴、古筝各种才艺都肯砸钱培养,咱这是海岛学校,不具备这个条件的。家长们忙着赚辛苦钱,孩子们的教育就是靠我们学校老师啊。我拖课,我放学后留学生,还不是为了学生好,想让他们多学点知识,我这些话就是放到台面上说,岛上的家长又有谁不支持我的?”
肖挺立大概是学校里除了刘星辰以外,对她敌意最大的那个人了。辛茹委实有些招架不住,过去她在实验小学教书,无论是校领导还是其他同事,对她都是另眼青睐的。一个是因为她母亲是实小的退休老教师许凡,一个是因为她出色的教学成绩,或许还因为她父亲是白茶企业家辛廷伟董事长,但这些在这座海岛学校似乎全都不管用。她的所谓的优秀教学技能在这个学校里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器重,也无人在意她的父母是谁,所以她在这座海岛学校吃不开,老师们对她的好颜色只是出于原始的朴实的心肠,他们可以对她热情友善,也可以对任何一个来到海岛支教的老师报以同样的态度。那么,她在这个学校里也就不具备什么号召力和影响力,所以她和语文组老教师们交谈一圈,碰了一圈壁,灰头土脸的。
“听说,你还让语文组的老教师们去参加市区赛课?”肖挺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辛茹,“你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啊,就是想当然,咱们学校这些老教师,哪个不是岛上教了一辈子书?他们都是很脚踏实地的,不喜欢去出那种风头的人,学生多考几分,才是对学生最实惠的。像我们数学教研组,就从来不去参加市区赛课,没必要,赛课那些花花架子,在实际教学当中根本用不上。”
“肖老师,去参加市区赛课,怎么能是出风头的事呢?”辛茹不理解。
肖挺立摆摆手,不想与辛茹争辩,只是说道:“你是城里来的老师,你觉得你的教学方法、教学理念才是最先进的,我们农村老师都是落后的,俗套的,和你们城里老师没得比,但我们农村老师并不是你们城里老师认为的那么一无是处。”
“肖老师,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我也知道海岛老师坚守海岛教育,很伟大很了不起,但我不认为老教师就应该止步不前,停止学习,就可以不支持学校工作……”
肖挺立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辛茹的指摘让他像斗鸡一样竖起了羽毛:“辛茹老师,你们城里老师就喜欢狗眼看人低,我们怎么不支持学校工作了?我们有请假一整个星期吗?我们这些老教师,除非家里真的出了大事,平常我们一天假都没请的,更没让一大群家长到学校来投诉。”
听了肖挺立的话,辛茹内心升起了一股委屈。“肖老师,”她说,“家长们不理解也就算了,你是我的配班老师,你怎么也会这么看我?我请假是为了燕子奶奶动手术的事啊!”
“是,你伟大,行了吧?你教学行为最规范,行了吧?你让老教师们参加市区赛课,最积极,行了吧?别的乡镇也有城里的老师去支教,他们都是找领导去跟学校打招呼,少安排他们的课,让他们能多回城里少去乡下,像你这么折腾的支教教师,也是少见!”肖挺立说话间,孩子们上完厕所陆陆续续回到班上,肖挺立让小圭把讲台桌上的练习册送到办公室去,自己抱了教参就走,嘴里讥讽道:“你教学行为最规范,‘随班就读’,傻子就不是傻子了吗?”
肖挺立猛地站住了,他的面前站着钟美丽,她刚上完厕所,因为走得慢,所以落在最后,她的眼睛在近视镜后闪闪烁烁转动着,一条手链从裤兜里被缓缓掏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再缓缓伸到肖挺立面前,用一种颤巍巍的声音说:“我妈说,说,说我,我不是,不是傻子……”
肖挺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直接越过钟美丽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