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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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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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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寨连载

杨柳寨

(长篇小说)

第一章 解放重修墓深情话德顺    唢呐震天地气节泣鬼神

二零零九年阴历年初七一大早,杨柳寨的大街小巷里,就升腾起一层进城打工的潮儿。特别是一些年轻娃子和小媳妇,有了一些在大城市闯荡游历的经历,手头上又有点手艺的,就坐不住了,他们呼朋唤伴地,将在过年这几天联系好的主儿一起叫上,大包小包地挤成一团儿,穿街过巷,乘车坐船,耍点阔气的跨上飞机,向各自的目的地流去。在那些高楼林立车流穿梭的地方,去撞一撞自己的运气,去实现自己并不明朗的梦想和希望。

六十岁的解放老汉并不像那些出外打工的年青人,他像这杨柳寨的一株老柳树一样,从小被种植在这里,就老老实实地扎根,发芽,抽叶,开花,紧紧地怀抱着这里的一捧泥沙儿,沐着杨柳寨的山风,荡着杨柳寨的雨露,呼着杨柳寨的清新空气,喝着杨柳寨甜美的甘泉儿。可以说,他解放是一个彻头彻脑的老顽固,生是杨柳寨的人,死是杨柳寨的鬼,活着的时候在这杨柳寨的沟沟坎坎扒着挠着寻吃找喝,死了要在杨柳寨的山山水水魂绕梦牵。一句话,他解放来到这世间,就是这杨柳寨的一块大石头,挪不了窝儿的石头。

早上八点多钟,当太阳暖暖地爬上东面的三峰山的时候,在杨柳寨村北的沙坡乱石堆里,闪动着一群正在忙碌的人儿。挥橛的挥橛,递砖的递砖,砌墓壁的砌墓壁,和灰的和灰;一条高大的棕色狼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在人群周围不停地穿梭;一台有点发旧的录音机里正在播放着李爱琴的《周仁回府》。解放老汉微弯着腰,他一会儿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又递烟,那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闪动着一丝丝亮亮的光华。像那水面上波光粼粼的阳光,又像一股刚刚挖出的泉眼儿,汩汩地冒着闪闪的银光。他眼角的鱼尾纹儿,像雨季退潮后干涸的河床一样,密密地织着,那棱角有形的鼻梁儿下,是修剪得很整齐的大胡子,长长地垂在半胸上。胡子呼应着两鬓花白的头发,在阳光里闪着银色的光儿。老汉脑门宽大,面色红润,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似当年三国时的老将黄忠在世。

“哎,大伙儿歇一歇,抽抽烟喝口茶,来,来,来,歇歇再干,歇歇再干!”解放大叔看着就要成形的自己的墓洞儿,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儿。他用颤抖的手儿正给大伙倒着茶水,嘴巴咧得大大的,兴奋地胡子一翘一翘的,像一个爱放鞭炮的孩子,突然从家长那里得到要买鞭炮的零花钱一样。

“好啦,歇息歇息!”同解放是至交的建国扔掉手里的铁锨,走到解放面前,端起一杯浓茶来,一扬脖子,一饮而尽。他一屁股坐在解放身边的大石头上,掏出大红铜旱烟锅来,美美地按了一烟锅褐色的烟沫儿。解放划了一根火柴,递了过来,建国侧过头去,猛吸了一大口,呛得他直打起咳嗽来,将一张长脸涨得通红,像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

解放轻拍了几下建国微驼的背儿:“老兄弟,让你吸纸烟你不听,说什么没劲,这倒好,老病又犯了,来,来,来,喝两颗药,这是我侄子前天给我刚捎回来的。”说完,从厚厚的棉皮袄里掏出两粒白色的药粒来,塞进建国的嘴里,将自己的茶杯递到建国的厚嘴唇前。建国猛喝了一口,将药喝了下去,顿觉好点。

干活的人陆续地放下工具,围拢过来。解放不断地发着香烟儿。烟是五元一包的白沙,茶是侄媳从陕南捎回的精品绞股蓝。大伙儿围坐在乱石堆上,一时间烟雾缭绕起来,茶香飘散开来,就有人品说着绞股蓝的好,说龙井的优点,讲喝茶的方法,什么是品茶,什么是龙饮等等。期间突然有谁打了几声响屁来,于是,围绕着屁儿,说笑声就像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退去,绵绵不绝。

建国猛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着烟圈儿,他悠闲地看着那烟圈儿在阳光下慢慢地飘散。他伸了一下腰儿,忍不住一个响屁,从那宽厚的黑棉裤里喷了出来,声音又亮又长,他想憋住,但怎么也憋不住,看来自己真的老了,成为只能吃会打屁的废物了。建国的屁声,又引起一群年轻人的开怀大笑。

俏皮的顺子,像猴子一样蹿到解放身边:“解放叔,你说咱们杨柳寨,除了建国叔外,谁的屁声最大,最响,传得最远?”顺子圆圆的脸上飘着一份滑稽和稚气。

解放拍了拍顺子的瘦屁股,笑道:“娃子啊!要说谁的屁声大,那咱们这方圆几百里,就数你德顺爷爷了!”

顺子睁大了三角眼,染得像鸡窝一样的棕色头发微微隆起,远看像一团原子弹爆炸后冲向九天的蘑菇云.顺子年前在西京一家美容美发学校学习理发,过年回来后,他的头发是三天一个发型,两天一个颜色,将杨柳寨的小青年的心勾得一上一下的.老年人都说,“顺子是咱杨柳寨的一个疯子,他爸土豆亏了啥人了,他家祖宗坟上跑了脉气咧,咋生出歪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歪在是自己的娃,刚生出来就塞进尿盆子里了,还能活到现在!”

年青人则赞成的较多:“都什么朝代了,还那么老封建,人家顺子那叫个性,现在的当红歌星、影视演员、足球大腕,那个不是站在潮流的风头浪尖之上。人家顺子是咱方圆几百里的大明星,是最现代时髦的一个!”

解放的一句话,将众人的眼光一齐拉了过来.吸烟的忘了吸烟,喝茶的忘了喝茶,打牌的停住了手中的活儿,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害怕漏掉了最精彩的段儿.

建国抽着旱烟儿,嘴巴撅得像老树根一样:“解放,你快放屁啊,啥时变得磨磨蹭蹭的,像大姑娘见新女婿一样!”

解放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白沙香烟,将还在冒烟的烟头摔在脚下,用宽大的手工布棉鞋踩灭了。他喝了一口绞股蓝,太阳光使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儿:“听上辈好多人讲,顺子的爷爷的爷爷德顺,顺子没见过,我们在场的人都没见过。德顺老前辈有一绝活,就是力大无比。众人都听说过《水浒》中有一大力士叫鲁智深的,能倒拔垂杨柳。我们的老前辈,就是那号的人,一人能对付十来个后生。别说是一棵杨柳树,就是手臂粗的钢筋儿,他也是两三分钟给你掰折儿。老前辈不光力气大,还能吃,听说一顿能吃一大铁锅米饭,喝两大老碗面汤。但最能耐的,就是打屁,那个屁啊,不是一般的屁,学问可大了!”

众人的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一丝大气不敢喘,聚得离解放更近了。

解放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一年夏天,德顺去五里屯给一有钱人家扛长工。工钱是一年五斗麦子,他的活儿是农忙干农活,农闲打胡基。打胡基是顺德的拿手好戏。他的搭档是一位外乡人,姓刘,精瘦,但一身劲儿,干活麻利,脑子转得活,甚得女主人赏识,常常委以重任。但他有一坏毛病,爱在背后讲人家的不是。所以,长工们都避着他,暗地里管他叫瘦鬼。他多次给女主人说,德顺干活爱偷懒,爱耍奸溜滑。

这天,女主人跨着篮子来送饭。远远地,她看见瘦鬼慢悠悠地在木模里添着土,额头上的青筋冒得老高,满脸的汗珠儿混着泥土,一条一条的。而德顺,一跳上那凸起的土堆儿,他的宽大的麻鞋,前后左右只几脚,就将那长方形木模上的黄土儿踩得实实的。再提起五十多斤的石锤儿,微微弯腰,抖动着肌肉结实的膀子,只轻轻几下,一页四角见线的土胡基儿就宣告成功。他一弯腰,双手一扒一提,就码在身后的胡基摞里,而且大气不喘滴汗未出。整个过程,是那样的流畅而惬意,那简直不是在干体力活,而是在享受一种优美的舞蹈。而那瘦鬼,整理木模,撒灰,填土的速度,明显地落后了一大节。瘦鬼和德顺站在一起,一高大粗壮,一低瘦干小,这不明明是活生生的钟馗与小鬼吗!想到这里,女主人为自己的想象感到好笑起来。

“晚饭时候,当女主人将瘦鬼叫到自己房子问话的时候,瘦鬼兜着一张薄嘴诉起苦来,‘德顺的屁真臭,而且,每当他提起石锤背对着俺的时候,俺马上得急急的避开。不然,那屁就嗡地一声扑面而来,那个臭呀!让你想吐又吐不出,使人直迷糊,想要晕倒一样。有时,当你远远地等那屁儿,他却不放,单等你不防备而靠近他的时候,那屁儿又似天上的打雷一样,就又一次响起来。德顺人高马大,你又不敢说他瞪他,只得闷在心里。’”

“胖女人听后哄堂大笑,将胸前的两个大奶子笑得一漾一漾的。透过那浅紫色绸单裙儿,瘦鬼看到那滚圆的奶子下,一层层的肉辙儿,在最大的肉辙儿上,有一个铜钱一样大的黑痣儿。”

锁子挠着飘满白色头皮屑的寸头,露着长长的一对虎牙,小眼睛瞪得直直地问,“快讲,看见黑痣外,还看见什么啦?”锁子手里拿着一把砌砖用的瓦刀,眼里闪着亮光儿。

“还看见,看见胖女人没穿裤头儿!”解放刚讲完,众人都哇得一声大笑起来。

“第二天,女主人远远地站在两三百米的土堆后,她的眼睛看直了,肥厚的细手捂着厚嘴唇嗤嗤地笑了起来。原来,德顺每一声响屁,她都很清楚地听到了,那声儿,像过山的雷声一样浑厚而奔放,又像过年时有钱人家不断放的土炮一样,震得她的三寸金莲下的黄土儿,好像更松软了一些。特别是每一声轰响之前,瘦鬼都跳得远远地,甚至还捏着鼻子,颤颤地看着那抡动石锤像舞蹈的德顺儿,看着那宽大的黑长裤里翘起的大屁股儿,在那双腿之间,看到那裆部微微一颤,那浑厚的声儿伴随着浓浓的味儿扑面而来,将瘦鬼整整覆盖。”

“瘦鬼则远远地躲着,用手遮了鼻嘴,又不能停下来,还得不住地供土撒灰,又要躲那屁儿,急得瘦小的脑门上细汗不住地流。”

“瘦鬼的一举一动,活像一个小丑演员,他的滑稽,使女主人笑得弯起了腰儿,半天喘不过气来。在女主人的心里,悄悄地升起了一种抹不去的影儿,那不是瘦鬼的滑稽可笑,而是德顺壮实魁梧,像一面大石磨盘一样的身子骨。”

“后来呢?”顺子睁着三角眼,眉头皱成个大问号.

“后来呀,后来你就有了奶奶的奶奶了,就是你爸爸的婆婆,你爷爷的爷爷的老伴,就是那个没有穿裤头的小脚胖女人.”

众人哗的一声又都大笑起来,目光全都打量着顺子.顺子的小白脸一下子红得像猴屁股一样.

锁子雌着一对虎牙:“顺子呀顺子,都说你小子人花头发花,原来,你奶奶的奶奶的时候已经够花的了,风光得连裤头都风光没了?”

众人又一次大声轰笑起来,目光直盯着脸色由红变白的顺子.

俊生站了起来解围:“那不是不穿裤头,那年月,家家穷得叮当响,谁还有裤头穿呀?”俊生是顺子的好朋友,省师范毕业,现在正在乡中心小学教语文课,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西服,头发偏分,脸形似“甲”字,很有些像现在正流行的日本动画人物造型。

建国在石头上磕了磕铜烟袋里的烟灰,用结满茧子的大手在络腮胡子上摸了摸道:“人人都说谁能说谁能讲,我看真正能说的还是咱村的俊生,一样的话,从人家嘴里飞出来就那么中听!”

众人将目光移向俊生。

锁子站起身来插话:“俊生不光生得俊,有文化,那挂女娃的技术也不简单啊,人家要是技术不熟练,文化不通达,人家水灵灵的城里娃,愿意下嫁给他这乡巴佬?咱们可得向人家取取经,特别是寨子里的所有的光棍,让他给办个学习班培训培训,俺保证,一两年后,咱杨柳寨家家户户猪羊满圈,娃娃像咱苹果园里的果子一样,一疙瘩一疙瘩的!”

众人一下子议论起来,俊生脸红到了脖子根。

原来俊生在上师范的时候,处了一个对象秀美,城里娃,父母都是小官儿。秀美生得水嫩水嫩的,皮肤就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光润;额头饱满,大眼睛放着光亮儿,像六七月架上两颗灵艳的黑葡萄;朱唇儿似小樱桃,脖颈修长,腰身儿似三月的杨柳枝,四月湖面水波儿;最迷人的是那高挺的胸儿,走起路来一浪一浪的,透着一股成熟的美。过年时,当俊生将秀美领回家的时候,可乐坏了树根和秋兰,夫妇俩一遍遍地直夸儿子眼光好,领回来这么好的一位天仙一样的媳妇。门外围了不少老太太大姑娘,她们翘起脚跟朝门里边看着,像是在欣赏一件从未见过的稀世珍藏。男人们都在说着俊生,这小子人不大官不大,可艳福不浅,在这东川地区,可以说,这娃子的娘子可以和任何一个县长省长的娘子比美。听说明年三月就结婚,看来,树根抱孙子的时候不晚了。

俊生站了起来:“什么能人不能人,咱村真正的能人是咱解放叔,解放叔经得多见得广,他趟过的水比咱走过的路还长,还是让解放叔将德顺老祖宗放屁的传奇故事讲完!”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

解放拂拂飘在前胸的大胡子和善地笑了一笑:“哈哈,想听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干活,干活!”

众人嘻嘻哈哈笑着,又操起了自己的工具,杨柳寨南的沙坡上,在乱坟石堆里,人头攒动。太阳已经爬到头顶,暖暖地照在人身上,酥酥的.

两天后,当太阳升到三峰山顶的时候,在杨柳寨村南的沙坡上,在一堆乱坟堆前,在去年建国夫妇新建的墓穴侧边上,解放的墓穴儿终于建成了。双卷双洞,水泥灌顶,是全村建的最结实的墓儿。用锁子的话说,那不像是墓,倒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一样。

解放满脸堆着笑,像是自己结婚娶新媳妇一样。忙得他的两个侄子建民和建喜,以及侄女兰儿前前后后到处跑。墓地边有二百多号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坐的坐着聊天儿,天南海北地聊。看的看着说着没有边际的话,不为干多少活儿,全都是给人家解放老汉冲喜儿,增面子儿,在人家老汉脸上擦粉儿,头上戴花儿。

顺子将解放亲朋好友送来的几十挂鞭炮,全都挂在墓穴前的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远看像一道宽宽的门帘子一样,单等那锁子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将墓道口封死,以防止泥土冲入墓穴。当锁子宣布最后的工序完结的时候,拿铁锨、橛头的就冲了上去,都忙着将新起的黄土儿涌入墓道。最后由解放和侄子们团起高高的墓堆儿。另一边,顺子和俊生一起从两侧点燃高高挂起的鞭炮儿。一时间,炮声轰响,炮皮儿空中乱飞,空气里立即充溢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人对人说话都听不见,耳朵里是一阵阵嗡鸣声。胆大的孩子冲到前方去,拣那还没爆响的鞭炮儿。有的被母亲一把拉过一阵臭骂的;有的刚将鞭炮儿拣到手中,没走出几步去,那炮儿就炸响了,将手儿炸得一阵阵发麻,对着嘴儿一阵阵吹嘘半天;有点严重的,被父亲直接拉到村子里的卫生所,找退伍医生冯春娃上点白色药面儿。没燃的主儿,将炮儿一把把地放到附近的大石头上,用小石头砸爆了,或者掰开来,将药面儿散倒在石头上,用火柴点燃了,冒出一团蓝烟儿。胆小的女人紧紧地拉着自己的孩子,用另一只手捂着耳朵儿;男人则笑女人没出息,那点声响儿也用捂耳朵。也有的男人趁着乱儿占便宜,偷偷地在能耍得来的女人的屁股上拧一下,或者在女人的奶子上摸一把,女人大叫一声:“谁的爪子咋就那么贱?!”那动手者痴痴一笑,用手随便一指其他人,男人们都在笑,都说不是我不是我。女人急得大骂,“一群没有德行的臭男人,想偷老娘的桃子,好好地洒泡尿照照自己,王八羔子!”

约十一点钟,在杨柳寨南的大场上,解放宴请全村为自己修建墓穴的人。宴席是八冷八热,鸡、鱼、鸭、鹅、虾、王八全都上齐了。酒是精品西风,烟是五块钱一包的白沙。一会儿,菜上齐了。年轻人吃饭是风搅雪,狼吞虎咽;老年人则是慢慢地品,细细地嚼,缓缓地咽;女人们一手给孩子喂,还要自己吃,往往是孩子吃饱了,自己只吃了个半饱,汤汤汁汁已凉,只好到厨间,令大厨子给加一勺热汤儿。正在奶孩子的小媳妇,一边吃着,还要将雪白的奶子从掖下掏出来,将紫红的乳头儿塞进小羔儿的小嘴里,那充盈的奶子,忽忽悠悠,惹的一群大点的小子偷笑,就有年长点的女人骂那些小子:“笑什么笑,那有什么好看的,你小子当年就是那熊相,不光爱抓你妈的大奶子,等吃饱喝足了,还要给你妈撒一泡尿,送一首山歌儿呢!”

酒席大约吃了两个半小时。一点半钟的时候,基本结束了。帐房传下话来,本村加上各村来的亲朋好友,一共吃了六十六席,这六六大顺呀!众人都说解放有福,这是天意呀。解放背着手,只是不停地给客人打着招呼。建民、建喜忙得东西安排人收拾东西。送桌子的送桌子,亲戚们则陆陆续续来给解放请安问好,告别回家。

三点多钟的时候,解放的身边,只有童年时最要好的几位朋友。虎娃,大名建国,锁子他爸;土豆,大名刘兴盛,顺子的父亲;还有泥鳅,大名刘树根,俊生的父亲,爱看书,初中文化。哥们围成一桌儿,解放一杯杯地给他们满上。

解放先发话:“来来来,我今个高兴,先向几位哥们来捧场表示谢意,这几天辛苦了,咱们情意全都在这酒里,我先干为敬了!”说完,一扬大胡子,一满杯酒儿下了肚。

解放夹了一口凉莲菜,又举起杯来:“来来,干,干!”

几位好朋友又一同干了。

“虎娃,你小子整两句,高兴高兴!”解放道。

建国用手背擦了擦络腮胡子上的油珠儿,在黑棉裤上蹭了蹭:“解放今个高兴,我们这几个小泥鳅,一晃都一把年纪了,老了,不中用了,今天难得一聚,咱们也是当年的刘关张呀!风风火火就这么过来了,这不,生在一起。死了,都还是邻居。今天咱们好好地谝一谝,来个一醉方休啊!”说完,又一举杯,酒杯丁当作响,建国将酒杯倒过来,又见底了。

解放看了看刘兴盛:“土豆,你整两句!”

刘兴盛放下筷子,扬起下大上尖的大脑袋来,他是典型的由字形脸,四十来岁就谢顶了,这是上辈子人带来的,他没有任何办法,就像他常常骂顺子那样:“老子让你去学习理发,是想让你别像你爹一样,只知道在土里刨着吃,没有让你将头弄得像鬼一样!”但顺子就不听他的,唉,自己老了,他没有法子。再看看电视里的亮男美女,个个将头发弄成七彩儿。“哎,世道真的变了!”他直直地摇着头.

刘兴盛挠了挠光脑袋:“我给大家整一段《三滴血》中的周仁瑞!”

众人同声叫起好来.

刘兴盛站了起来,扎了个前弓后曲的姿势.解放则拿起了竹筷儿,在洋瓷碗边上敲起了过门儿.

刘兴盛颤抖着大手,摇动着脑袋吼道:

在陕西经商为生计,

二十年来未回籍.

娶妻原是何氏女,

一胎两男甚罕稀.

谁料产后绝了气,

两个儿无娘怎提携?

小儿与人把姓异,

抓养大儿作后依。

谁料回家见兄弟,

偏说儿是抱养的。

大老爷在上听详细,

小民只有这根基。

唱完,刘兴盛举起杯子来:“老哥们,喝酒,喝酒!”

四人又举杯同饮了。

刘树根站了起来,将桌上的三杯酒倒在空杯里,举起杯来:“众位大哥,今天大家高兴,我先喝三杯,表示我这老树根的诚意!”说完,一扬脖子,见底了。

“海量,海量,够意思!”众人竖起了大拇指。

几口凉菜之后,四人又碰了几杯酒。

刘树根从大衣里抽出一个竹笛来,用舌尖舔了舔那模儿:“我吹两段,同大伙乐乐,助助兴!”说完,叉开步儿,挺胸扬头,手指弹动有度,一曲悠扬哀婉的《梁祝》曲飘荡在场院的上空,引来一群没事的女人和孩子。众人都说树根吹得好,有文化就是有文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树根则点头哈腰:“献丑,献丑,不能登大雅之堂,取乐取乐罢了!”

你来我往,四人又喝了数十杯酒。秋兰一再地给树根使眼色。解放的侄女兰儿也在不停地劝着解放。不觉已经下午四点半,太阳已经横在西屋的房顶上.

解放让大家不要走。他很快地从厦屋里拉出自己的红铜唢呐来,这个陪伴了他五十多年的好伙伴啊!

解放用一块红布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唢呐管儿。他脸色红润,面带笑容,声如洪钟:“虎娃,土豆,泥鳅,今天是个好日子,对我解放来说,能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相聚同饮,乃人生一大幸事。我也开开荤,亮亮几年不动的绝活儿.”说完,鼓起腮帮儿,吹将起来.

众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耳朵竖得老长老长,只见解放先用嘴巴中间吹,后用左右嘴角吹,最后竟用鼻子吹,唢呐声一会儿哀婉凄厉;一会儿又欢快激扬;一会儿像小桥流水,一会儿又像乌云密布,大祸来临;一会儿像敲锣打鼓放鞭炮,一会儿又像哭娘喊爹新人伤;一会儿是小儿溪边玩水捉蝴蝶;一会儿又是风驰电掣雷雨下。一时间,在场院边上,围的人越来越多。解放一会儿坐着吹,一会儿又站在高高的石碾盘上吹。两个腮帮一起一落,鼓起像吃了两颗圆圆的天鹅蛋,瘪下时像两片枯萎的树叶儿。解放一口气吹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众人劝他别吹了,他又喝了一口闷酒,又吹将起来。

土豆,泥鳅,树根都劝着大家不要劝解放,他正在高兴呢,他不是一个人高兴,他正在与心上人白雪对话呢,用一颗丹心在交流啊!

当太阳从西边起起伏伏的黄土高原上落下去的时候,在解放家门前的麦场上,乡里的放映员石春,已经将电影银幕高高地悬挂起来,在距银幕约四、五十米的地方,石春在娴熟地摆弄着自己的放映机儿。石春是乡里的放映员,当过兵,在部队就搞放映工作,后来,复员后,乡里组织放映队,村里将他推荐上去,由于技术老道,被任命为队长。再后来放映队解散,他承包了放映设备,各村只要有婚丧嫁娶的,他都将放映设备带过去,满足主人的需要,收取属于自己的劳务费。

几分钟后,流行歌曲《情人》响起,场子上就热闹起来,大人们扛上长条板凳、竹椅子为老人亲戚占位,争夺最前面的优越位置。小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地,在场子周围疯追野打起来,几个哑巴也在啊啊呀呀地摆弄着手势儿,傻乎乎地笑着,涎水长长地拖在前胸上。

杨柳寨解放家放电影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村寨寨,人们早早地吃完晚饭,有的干脆咬一口冷馒头,从腌菜瓮里捞一段酸萝卜头儿,一路跑着去看新鲜。路远的村镇,几人一帮儿,有脖上驾了孩子的,有脚踩三轮车拉着老人的,有骑着摩托带着未来的娘子的,在通往杨柳寨的大路小径之上,涌动着各色的人群儿。

八点多钟,在解放家门前的大土场上,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八点半钟,当石春洪亮的声音宣布了今晚的电影内容时,全场顿时像炸锅一样。

电影是《红高粱》和《举起手来》。当电影开始的时候,后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前边的人以为后边出了什么事儿,都站了起来,还有站在板凳上的,后边的人就高声地骂起来:“前边的乌龟头缩下,看电影还是看你王八孙子?!”也有人从后边向前边的人扔土块儿,前边的人捂着头上的疙瘩大骂起来:“谁日他妈的乱扔石头,你咋不扔你妈的X呢,狗娘养的野东西!”后边的人就涌动起来,一时间,人浪一层层地从后边向前涌来,前边的人真以为后边出了事儿,又一次站了起来,后边的人又乱骂起来,口哨打得满天响,于是,就有人骂谁踩了自己的鞋子,被骂的人不服输,就开始顶嘴,于是,就真的打起来,同村的向着同村的,拉起了偏架,再加上一些好事者,喊骂声响成一片,急得石春不断地在大喇叭里喊:“请大家不要挤,不要大声说话,请在场的同村干部负起责任,打架的请不要再闹了!”石春的声音一遍遍地在人群上空滚动着,但人群还是一浪高过一浪,有人喊自己的鞋子被踩掉了,有的妇女骂那个不要脸的耍流氓,摸了一把自己的屁股。有的骂有老人和孩子哩,别把老人挤倒了,孩子吓着了。有人喊有小偷,他的一百元钱没见了,听到小偷二字,大家不约而同地摸摸口袋儿了,更有甚者,将钱包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再看看四周,大树丫上都爬满了人,麦柴垛上坐着人,院墙屋顶上都有人头在动,石春急得用电话联系解放和他的侄子,让他们联系村长张大炮,组织本村年轻人,维持现场秩序。不然,就会出人命的。

解放侄子刘建民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用手拭着大脑门上的细汗,焦急地联系着村长刘大炮。半天,刘大炮才匆匆来到解放的屋前大场上,紧急商议之后,刘大炮打手机联系村民兵连长阿福,阿福正在搂着一个小媳妇,在一堆柴垛后狂亲呢。听到手机铃声,他不耐烦地嘟着嘴:“谁他妈的不是时候,尽扫老子的兴!”说完,当他看见是村长刘大炮的电话时,吓得哎呀了一声,出了一身冷汗。他颤嘟嘟地对着正在抛媚眼的小媳妇的小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心肝宝贝,老地方等哥哥,哥哥忙完那边的事,一定来给你宵夜儿!”说完,在那小女人半露的奶子上摸了一把,匆匆地整好衣服,向解放家门前的场院飞

去.

这时,大场东边谁家的麦柴垛忽然着火了,橘红色的烟火将半个夜空都照亮了,谁家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了起来:“哎呀,谁日了八辈子祖宗的将俺家的麦柴点着了,俺家还要靠它烧炕引火呢!”有一人高声喊了起来:“着火了光骂有什么用,大家赶快救火呀!”有一群人就帮着灭起火来。顿时,叫喊声,打水声,用木棍打火声,铲土声,扬沙声,被烟呛得打咳声,和着电影的喇叭声,拥挤的人流的呐喊声,混和在一起,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麦草烟味儿。

阿福见到村长刘大炮,村长抚着乌黑发亮的寸头,鼓着大腮帮,正在打着手机,解放急得在周围走着圈子,见到阿福,刘大炮紧紧地拉着阿福的手:“把人都急死咧,你狗日的上那嫖去咧!也不看是什么时候,火都烧到沟门子咧,赶快给你那一帮子人马打电话!娘希匹,今晚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一时间,几个人都忙地打起了电话,一会儿,在阿福的身边,就聚集了二十多个年轻后生,建民、建喜不知从那里扛来了两捆长竹竿儿,后生们一人一杆儿,列队听村长刘大炮训话:“俺说小伙子们,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咱出事儿,你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咱杨柳寨的形象,你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作风,把晚上干老婆的干劲拿出来,严格执法,确保电影场上的安定和团结,谁那里出了问题,今晚上就别想回家睡老婆,给我写三千字的认罪书儿!”说完,阿福将人马分成五大块,分到场子的东西南北中各个方位,维持起纪律来。

刘大炮的一句话儿还真见效,那些不爱学习早早小学或者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的后生们,他们宁愿干一天活儿,出一身臭汗,也不愿爬着憋文字儿,看着村长铜铃一样的牛眼睛,个个认真地值起勤来.

一时间,遍场竹竿在飞,那里不安分儿,那里挨的竹竿就多一点.几分钟后,全场安静下来,刚才乱场时,前边被挤翻的凳子这时陆续又坐好,站在凳上的人也坐了下来,后边的人也不再大喊大叫,人们看着电影明星们精彩的表演,发出一阵阵的笑声来。

看着安静而有秩序的场面,刘大炮咧着嘴哈哈大笑:“你说现在这人,咋回事吗,什么都不缺,就爱挤爱起哄儿,一句话就是他娘地欠揍!咱村这帮后生们,干的不错,后生可畏啊!”

约十一点多钟,电影散场了,一时间,刚才还涌动的人潮儿,十来分钟就像决堤的大水一样,四下分流出去,流向周围的大路小巷,流向周围十里开外的村村寨寨。

大场里是一片狼藉,有谁挤脱落的旧鞋子,有孩子们爱吃的果皮小吃包装袋儿,烂砖头以及大小不一的石块散落一地,村长刘大炮鼓着腮帮儿,让民兵后生们清理场上的废物儿,后生们推了两辆木箱车儿,一会儿就清理了十来车垃圾。这时,阿福突然大叫起来:“哎,大家快来看呀,这他娘的是谁的套子呀,谁他娘的技术这么高,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还能干那种事,高,高,高,实在是佩服,佩服!”阿福右手拎撵起那套子,众人看后都嗤嗤地笑,那套儿里,竟有一股黏黏的液体流了出来。

清理完场子后,阿福推说有事,先回了家,在离开别人的视线之后,他匆匆拐了个弯,加快了脚步,向久久等在村东鱼池边柴火棚东村谁家的小女人冲去。

解放和建民、建喜两侄子忙着给众人发烟儿,并再三请求众人留下来吃些东西,刘大炮一再谢绝,无法,解放给每人塞了一包白沙烟儿,众人先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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