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的十一月底,满仓参加了公社里的重要会议,会上宣布了猪娃梁大型水利工程的建设胜利竣工,各大工地提前半个月全线结束,会上表扬了全乡的优秀工作者和劳动标兵,安排了十二月的各项重要工作,韩树生请县上派来的钢铁专家作了精彩的演讲,总的意思是,要在十二月全公社以村为单位大建土高炉,掀起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的高潮,响应全国的革命形势。杨柳公社的任务是,全村都要选派得力能干的十多人,组成采矿组,拉上架子车去秦岭深处指定的采矿点采矿,指定点的铁矿石含铁量虽然不大,但只要用心去炼,专心去熔,在革命的大铁炉里一定会百炼成钢的。另外,各村还要成立自己的采柴组,炼铁组,各个村长要亲自督战,形成良性循环,确保为国家炼好钢铁,给党和人民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
满仓听完各位专家的抒情性讲话,他的头埋得很低,他心里想,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炼钢铁,谈何容易,你的资金何在,技术有保证吗?那秦岭里拉出的铁矿石真能炼出好铁水来,他疑惑不解,他不想听,但又不能不听,你是杨柳寨的村长,你是一个寨子的掌舵人,你不积极,谁还会有干劲啊!
满仓抬起头来,台上一胡姓高炉专家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全国的革命形势。讲了全国好多地方的土高炉虽然成本低,但由于村民们的热情高,最后如何如何地让高炉里流出了像血液一样的铁水来。满仓听着看着,他好像看到那胡专家的唾沫星子像箭一样地飞溅过来,溅得他满脸都是,他心里一紧,也许吧,也许自己的眼光太短,也许那将来的土高炉真能流出像血液一样的铁水来。
满仓七八岁的时候同父亲去过东北一家钢铁工厂,那工厂里的大型机械直晃着他的眼,那巨大的炼钢炉,那流淌的像血液一样的铁水……
第二天,满仓召开了全村的村民大会,宣讲了全国的革命形势,经大伙商议,决定成立几个小组,分组如下:
第一小组采矿组,组长由黑虎担任,各队各出四名精壮男劳力,交由黑虎统一指挥,运输工具就是乡上分发的八辆胶轮架子车,采矿组从十二月份开始,每三天出一趟车,从秦岭深处乡上指定的铁矿点采矿石,村食堂要做好各种易带干粮,每人自带一个大水壶,确保矿石供应。
第二组是高炉组,组长由忠信担任,主要陪同县上的专家建高炉,还有铁矿石的粉碎及冶炼工作,黑白两班倒,白班五人,夜班五人,确保高炉黑烟滚滚,炉下烈焰熊熊。十人当中有重点,建炉时选娃有木工、泥瓦工技术,高炉负全责。烧炉时,白班长庆心细负全责,晚班庆福曾多次烧过砖瓦窑懂火候负全责。
第三组是柴火组,组长是金堂,配备八人,各队各出两人,将全村的秋苞谷秆晾干堆放成垛,如果不够,可到村边大场上去拉上年的陈麦秆儿。
全村剩余的人员,要确保地里的庄稼追肥和培土工作,总之,全村人的劲要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块想,全心全意支持全民大练钢铁的伟大工作,从十二月起,将杨柳寨的大炼钢铁运动推向高潮,让韩乡长放心,让县里的各位领导满意。
最后,满仓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告诉金堂,留下选娃,会后同他一起去村小学找李德本老师,让李老师写几个字,选娃带两个后生做几个板子,竖在高炉前,冲冲喜气儿,几个字是,“解放思想,以钢为纲”。
杨柳寨炼铁炉的地点选在沙坡南侧,这儿与三一二国道较近,便于运送矿石。沙坡南侧地势低洼,依地就势建高炉既避风又遮雨,用水也方便,沙坡南侧百米远就有一条小河,河水虽然不大,但一年四季从未断流,拦起一道石坝来,是非常好的采水点。
十二月初,当黑虎带着采矿组的十六名成员,从秦岭深处拉回八架子车矿石的时候,忠信带着高炉组的成员,在县里派来的胡专家的指挥下建起了六七米高的两座土高炉。按照胡专家指示,选娃带了两个后生急急火火连夜制作两个大风箱。金堂带领柴禾组的八个人,一车一车从大场里和田间地头拉回整垄整垄的秋包谷杆,然后在一块较平整的地上打起垛来,垛得有一层楼那么高时,再用苞谷秆扎成一排人字形屋架,以便雨水下泄。从杨柳寨村通向沙坡的流峪河上,重新修了一条水上的大列石通道,原来的小列石换成了四五个小伙子才能挪动的大牛石,一字儿南北排成一条线,好在关键时刻,柴禾或者什么不够之时,就是人挑牛驮,也要从这条生命线上运过去。
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一一大早,杨柳寨的炼铁炉里冒出了第一股黑烟,烧火的是忠信,他大把大把地向炉膛子里塞着柴禾,看着炉顶的黑烟像一条黑色的巨龙翻卷着冲向中天,他兴奋地对着一旁的满仓和选娃喊:“满仓叔,选娃,成功了,我们的高炉成功了,也许过个十天二十天,我们杨柳寨就能为国家献上我们村自己炼的钢铁了!”
满仓望着那炉顶上的黑烟,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但愿吧,但愿吧!”
选娃在一旁试着自己制作的大风箱,他鼓了一阵风,换给长庆。选娃眯了眼看那烟柱,笑着说:“满仓,这事一定成,你看上有胡专家指导,下有大伙同心协力,人心齐,泰山移啊!”
满仓看了看大伙,抱了抱拳:“多谢大伙了,我们寨的高炉终于冒烟了,忠信,好好地烧,成,成铁全靠你了,如真成了,我给你记头功,戴大红花!”
忠信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记什么功,戴什么花,这全国上下一个样,谁不在为国家做贡献啊!”
满仓围着高炉转了十几圈,让选娃将写有“解放思想,以钢为纲”的牌子立在高炉北边的沙坡顶上:“嘿,你别说,李德本这几笔字,你们看你们看,个个都带着一股骨气儿,好,好好!”
第三个星期日,按照胡专家的建议,该出铁水了,胡专家指示忠信,打开出铁口,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一丁点的铁水流出来。
胡专家是县里的高炉专家,专门负责杨柳公社的大炼钢铁工作,时下正是全国大炼钢铁运动的高潮,像他这样的专家可是抢手货,常常是跑了东边跑西边,管了南边看北边,这边屁股还没坐热,那边又在摧着喊人,急得他是焦头烂额。胡专家四十出头,黝黑的圆脸上,一头乌黑油亮的自然卷发,大眼睛黑白分明,浓眉大鼻子,小时右脚被毒蛇咬过一次,没有治彻底,留下了病根,走起路来一蹇一蹇的。由于人黑,人们都管他叫非洲人,爱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大板牙来。
看着通红的炉膛子,胡专家又瞄瞄炉顶上的浓烟,他挠了挠额头,晃动着黑脑袋:“应该没什么问题啊?”胡专家反剪着手,绕着高炉走了四五圈,最后给出一句话来,“继续给我烧,将柴给足了,我不信,我们杨柳寨人民的革命热情就炼不出真正的钢铁来!”
望着炉膛子,满仓的眉头又皱成一个大疙瘩,见胡专家发话,他忙对着忠信喊:“继续加火,继续给我烧,我们听胡专家的!”说完,他回过头来看着胡专家,“胡专家,我们杨柳寨这高炉,再过多少时辰,就,就可以开炉放铁水啊!”
胡专家看着高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周吧,最短一个周,可能炉温还不够,继续烧,继续烧!”
第四周终于到来了,满仓带着四个队长,从柳湾村拽来了胡专家,一起来到沙梁土高炉前,他们都瞪大了眼睛,希望看到那火红火红的铁水从炉膛子里流淌出来。可是,左等右等,一个多小时都过去了,那出铁水的口子张得老大老大,无论胡专家用长长的钢棍怎样去捅那炉膛子,那出铁口除了飞出一串串的火星子外,连半滴铁水也没淌出来。
胡专家扔了钢棍,用衣袖不住地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他气呼呼地揣了一脚身边的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臭,臭,臭,光吃饭不拉屎的主儿,烧,给老子继续烧!”满仓一行围了胡专家,个个瞪了眼。
胡专家蹲在一块牛石上呆呆地看了高炉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这火还得继续烧,革命的炉火不能这样就熄下来,满仓,我这就回县里去,查查资料,我们杨柳寨的铁炉我不信就屙不出好屎来!”
忠信瞪着红眼珠子看着满仓,满仓斜看着高炉:“还能怎样,烧,使劲地烧!”
元月第一个周的时候,铁水还是没有流出来,胡专家给出了结论,可能是铁矿石出了问题,又重新更换了另一个采矿点的铁矿石,又烧了一周,铁水依旧没有流出来,急得满仓带着金堂、忠信来到乡政府找韩树生,韩树生拍着满仓的肩膀说:“可能是我们的铁矿石有问题,原因我们已经跟县里联系了,正在找。还有,几个村子的土高炉爆炸了,我们乡政府几个人是马不停蹄地跑,找专家讨论呢!满仓,你们几个先回去,有一点,就是炼铁的高炉不能停火,我们从各个环节找问题,我不信炼不出铁来!”
元月第三个周一,柳湾那边传来好消息,炼铁炉的口儿流出了一小碗那么多的铁水儿。这一消息一下子在全杨柳乡炸翻了锅,谁说炼不出铁来,你看看人家柳湾,不是第一个用土高炉炼出铁水来了,虽然那铁水少一点,那也是为国家做了一点贡献不是!
胡专家这下来了劲,我们的铁矿石含量低,所以出的铁水就少,少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人心齐,心往一处想,劲向一处使,火给我跟上了,风给我鼓足了,我们的革命大高炉里就会流出更多更多的铁水来!
满仓让大伙不要气馁,继续给我铆足了劲地烧火鼓风。他拉了金堂,天麻麻黑急急去找柳湾村的任仪。任仪是柳湾村的八队队长,专门负责柳湾村高炉的炼铁工作。任仪见是满仓来找,高兴地让妮子准备了两盘花生米,急急地拉出一瓶散装的白酒来。
任仪给每人各倒一大杯,咧着嘴笑道:“贵客啊贵客,大哥,好久不见,兄弟我今个没什么敬大哥的,今个就这瓶白酒,两盘花生米,咱们整完,算是尽兴,来来来,大哥,金堂叔!”
三人碰了杯,脖子一扬,灌下肚去。任仪又倒了第二杯,冲里屋喊道:“妮子,烧,烧一大壶茶水来,一会儿,我们还要喝茶呢!”
三人碰了杯刚要喝,满仓停了杯呆呆地看着任仪:“任仪贤弟,你先别忙,今天有一事大哥不明,你得实打实给大哥掏心窝子,不然,大哥可看不起你这位兄弟!”
任仪一愣:“什么事儿,值得大哥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
满仓的眼光没有离开任仪的眼:“你给大哥讲讲,你们村子高炉里的铁,真的出铁了?”
任仪咧嘴一笑:“铁,我还当什么重要的事儿,出铁那还不容易,还值得那个什么胡专家东西村的乱跑,折腾近一个月去,将人心都折腾凉了,连铁的影子星儿都没看到,谁又知道,那出铁还不像母鸡下蛋那么容易!”
金堂瞪大了眼:“真那么容易?”
任仪站起身来关了窗户,直勾勾地看着满仓:“先把这杯酒喝了,大哥,金堂叔!”
三人又喝光了第二杯。
任仪笑着低声说道:“那铁啊,你们猜猜是啥,是我家院子茅房里的一把破烂的铁屎尿勺!”
“什么,屎尿勺!”满仓瞪圆了眼。
金堂的脸色一下子变成煞白。
任仪窃笑道:“看你俩那熊样,一个吓得像曹孟德在世,一个眼瞪得像个大鹅蛋,屎尿勺就是屎尿勺,那铁水就是我家茅房里的破屎尿勺炼的!”
满仓看着任仪:“你整细点,怎么你就想到用屎尿勺炼铁呢?”
任仪道:“俺们村的高炉炼了三个多星期,连一个铁点点都看不到,你看那个胡专家,我看他八成就是一个冒牌货,一会儿讲温度太低,一会儿又铁矿石有问题,最后换了新矿石,那还是铁公鸡不下蛋。一天,我上完茅房,看见了那把破屎尿勺,我就想,反正这玩意废了,没用了,待那还不是占地方,何不扔进高炉里去试试,也许能为炼铁做点什么贡献不是,于是,那天晚上,我换班儿,我偷偷地将那玩意扔进了高炉里,没想到,那一周周末,还真灵验,真的就流出了一小碗那么多的铁水来!”
金堂的脸色还了原:“那,那,那你对人讲过没讲过屎尿勺的事?”
任仪笑道:“那谁敢讲,这革命的土高炉里,你将盛屎尿的玩意儿扔进革命的高炉里,那不是熏臭了革命的高炉吗?谁还敢向外说?”
金堂小声说:“这事可千万不敢讲出去,不然,影响了革命工作,影响了全国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满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什么呢,原来你们的铁水是那样流出来的,任仪,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你可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件事,包括你的家人和孩子!”他又回头看着金堂,语重心长地说道,“金堂,任仪能对咱们讲这么重要的掏心窝子的话,是将咱们当成朋友知己啊!以后,你的臭嘴也给我封紧了,不准对任何人放半个屁去,听见没?”
金堂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谁说谁啊!”
任仪又倒好了第三杯酒,三人扬扬头又干了。
任仪抹了一把嘴说:“俺们柳湾的高炉出铁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方面,一下子提升了大伙的积极性,大伙忙了整月没有白干。坏的方面讲,这铁水不能出一次啊,以后时日长了,周周月月必须出铁水啊,我想着以后该向高炉里扔什么啊?我不能将家里所有的铁东西都砸了去!”
说话间,妮子提了满满一铁壶茶水进来,朝着金堂、满仓点点头笑了笑:“大哥,叔,你们慢用,有什么事,俺在外屋,召唤就是!”
满仓看了一眼妮子,点点头。妮子好像又胖了一大圈儿,两个大奶包还是那样盈满,好像稍一挤压,那奶水就会溢出来一样。
任仪说:“妮子是水做的,论饭量不算大,可人家喝凉水也长肉,吸东风照打屁,人家就是那身子骨,没法,好的一点,孩子一个个从小到大不用为奶水发愁。人家生了孩子是奶水不够,她是多得用不完。这不,俺们村几个小媳妇生孩子,孩子都认她做奶妈,用她的奶水!”
金堂笑道:“任仪,妮子是你的一大宝啊,人家喝奶要用钱买,要么养头羊要么喂头牛,一天三晌地去放牛放羊,到头来才有奶喝,你倒好,随时要随时喝,对着两个大奶包想吸哪个吸哪个,想揉多久就多久,还不用加热,都是现成的!”
任仪脸一红。
满仓说:“臭嘴臭嘴,该打,是不是酒上头了,罚酒一杯!”说完,满满地给金堂倒了一大杯。
金堂忙摊着手道:“行了行了,俺这不是说说乐乐嘛,全当助助兴,这叫酒趣。人常讲,酒不过三,这第四杯俺喝了,可不能再倒了!”三人对碰了四杯酒,金堂罚了一杯酒,任仪满仓将剩下的酒平分了,一瓶酒才算喝完。接着他们又喝起了茶水,直喝到三峰山上的月光照进窗子来才散。
柳湾村高炉出铁水的原因,让满仓的心里更加烦躁起来。知道还不如不知道。金堂隔三差五地在他的耳边吹风,要不,咱也弄点什么烂碗破盆扔到那通红的膛子里去。满仓下不了这个手,如果那样做了,杨柳寨的高炉里,也一定会流出铁水来,那样杨柳寨在乡上的名气将一下子同柳湾一样高。胡专家已经将柳湾出铁水的消息通知了县长,县长高兴地一拍桌子:“谁说杨柳乡的土地上不出铁,这柳湾大队不就放了一个大卫星嘛!我要在全县的干部大会上给柳湾的同志们戴红花赠锦旗,让全县的各个乡各个大队向他们学习,为社会主义伟大祖国和毛主席多炼铁,炼好铁!”
满仓理解任仪,那高大的高炉每天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一个月吞掉那么多秸秆柴禾,几个星期不下一个蛋,这样的铁公鸡,谁不头疼呢?再有那个胡专家在一旁这原因那原因的嘟嘟,原因找了一大堆,可铁公鸡就是铁公鸡,它还是屙不下蛋来。这样倒好,任仪歪打正着,使那土高炉里真正地吐出铁水来。人家任仪那是歪打正着也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好,是剪了裤子改成袖子也好,那不是什么错。可你满仓如果扔进几个破碗去,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你就是明知故犯,你身为一村之带头人,你是罪大恶极啊!再退一步讲,你满仓真那样做了,虽然赢得了一点好名声,风光了一阵子,但那也是个无底洞啊!你今天向高炉里扔了两个盆子,后天再扔几个碗,这时日多了,这全国大炼钢铁的革命形势正如火如荼,不知搞到何年何月,总有一天,全大队的铁家伙总有扔完的时候,到那时,你不至于让大伙去五里屯买来新的铁器砸烂去炼吧!
五九年元月第三个周二一大早,金堂甩着腿去找满仓,讲了炼高炉的柴禾还能对付两个周,两个周以后呢?该怎么办,全村现在所有的苞谷秆麦秆全都喂进了炉膛里,两周以后呢?
满仓皱了皱眉,反剪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是这样,从明天起,你们柴禾组将全村范围内的死树、病树全都砍了,估计也可对付两个周,两周之后再说两周之后的话!”
金堂叹了一口气:“哎,烧了那么多的柴禾,浪费了那么多的人力,就是烧砖也烧了最少几车皮了,现在又要搭上咱们村周围的柳树,那高炉就是不放一个响屁来,让人寒心啊,哎,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满仓拉住金堂的手:“任仪讲的那事,你可给我封严实了,那种事,咱可千万不能干啊!”
金堂道:“满仓啊,你就放一万条心,俺金堂嘴再贱,也能贱出个分寸来,啥对啥错,咱的眼里见不得半粒沙子!”
下午吃完饭,满仓从沙坡炼铁炉检查回来,到了流峪河边,刚弯下腰洗了一把脸,就听见一大牛石后一小孩的嬉笑声,他走过去一看,见是扁豆,右手里拿了一块小手帕,包了一些黑色的沙粒,左手心里抓了一块纸喇叭上废弃的吸铁石,他正在用吸铁石吸铁砂呢。
满仓低下头:“扁豆,你今个怎不去上学啊?”
扁豆歪着脑袋咧着嘴:“俺昨天闹肚子,俺大说,明天再去!”
满仓细看那吸铁石和黑沙,眼前忽然一亮:“扁豆,你告诉爷爷,那吸铁石怎玩?”
扁豆来了精神,爬上牛石,将铁砂平摊在手帕上,将吸铁石放置在手帕下来来回回地移动,说也奇怪,那些黑沙居然一下子倒立起来,形如乌发,像生了根似的左左右右地摆,那吸铁石走到哪,那些黑沙就跟到哪。
满仓轻声问:“你的吸铁石是哪里来的?”
扁豆笑:“俺前天同俺大去五里屯赶集,从河坝一个垃圾堆里捡的,俺大说那是一个废弃的纸喇叭上拆下来的!”
满仓继续问:“你那黑沙是?买的?”
扁豆摇着头:“你咋这笨的,咱这流峪河到处是,你看你看!”说完,扁豆取出吸铁石来,在牛石下的沙子堆里来来回回的滚动,一会儿工夫,那吸铁石上竟真的生出一层黑沙来。
满仓一路走一路想,吸铁石专吸铁,咱何不多吸些黑沙,放进高炉里去炼上一炼看看,说不定还能出点什么东西来。可这要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吸铁石呢?他挠了挠头,想起一个人来,对,找他,动员动员全村的孩子,准成!满仓径直朝学校走去,刚一跨进校门,就看见李德本反背着左手看《三国》。
李德本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满仓,忙拉过一条长凳来让满仓坐:“满仓,今个又有什么事啊?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没事是不会登我这破地方的!”
满仓笑道:“什么破不破的,你是《三国》中的诸葛孔明啊,学了一肚肚的好水水,将你请到我们这杨柳寨,真是有点屈才了!”
李德本倒了一杯开水,放在窗台上:“什么大材小材,咱这就是活生生蠢才一个,就适合教教学,品品书,胡乱地划拉划拉晃晃人的眼,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咱也干不来,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满仓笑道:“李老师太谦逊了,别的不讲,哎哎,就你李老师那几笔字,我敢说,在咱这杨柳乡里,没有几人能敌得上,你可是咱们杨柳乡当今的王羲之啊!”
李德本直晃着大脑袋:“满仓啊,也是你没有口福,我的二斤陕南毛尖,昨天刚刚喝完,今个,也只能让你喝口白开水了!”
满仓讲了来意,李德本一拍大腿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事交给我李德本了,最多一周之后,你来我这里提黑沙,我保证让你提一大包回去!我老家有几个废品收购点,我今晚亲自去打探打探,明个一早,我全校动员,让学生放学后去流峪河吸铁沙,将黑沙上交学校,你看如何?”
满仓笑道:“李老师,你真是我的好知己啊!我每次有什么事,你都能大包大揽地给我干好,真比亲兄弟还亲啊!德本,你看看,咱们是不是又近月没有长谈了,是这样,我那有一瓶去年的陈酒,是韩乡长给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晚上,我让桂花弄点花生什么的,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如何?”
李德本笑道:“好啊,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李德本早就把你满仓不当外人看:早已将你看成了自家的亲兄弟!”
满仓说:“我能不能再叫一位,人豪爽,有骨子气!”
李德本说:“是不是任仪?”
满仓说:“是啊,你俩认识?”
李德本说:“叫上叫上,我多次听人讲过,未得谋面,今日有这机会,咱们都是快人快语,幸甚,幸甚!”
三天之后,满仓正在院子里浇花,李德本提了一个大袋子走了进来:“满仓,你看,这么多黑沙够不够?”
满仓丢下水壶,打开袋子一看,双眼放出一束亮光来,他掂量掂量:“够了够了,足足有十来斤呢!李老师,你们那边先停下来,别再让孩子们弄黑沙了,我这边先试活试活,如果成了,我第一个告诉你李德本李老师!”
一周之后,忠信一大早来叫满仓,说高炉里有一大块通红通红的大疙瘩,说可能有好运了。二人急急火火来到高炉前,满仓让忠信打开出铁口,却怎么一点铁水也流不出来,满仓告诉忠信,那通红的大疙瘩到底是啥,你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弄出来。忠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长钢铲铲出了那通红的大疙瘩,放在凉风里吹了一个多小时,是一块灰黑色的大疙瘩,几个人你摸摸我敲敲,这难道就是俺们要炼的铁铁?
满仓让人叫来了金堂,同忠信一起去了杨柳乡政府。韩树生正在开一个小会,见满仓来找,他让大伙先讨论讨论,满仓从袋子里拿出黑疙瘩,见到那疙瘩,韩树生激动地大叫起来:“啊,这么一大块!”韩树生一边在耳边敲打着那黑疙瘩,一边朝二楼的一个房子喊,“胡志高,胡志高,快快下来,看看这是不是铁?二楼的一个竹门帘一挑,露出了胡专家的黑头来,胡专家见是满仓,就噔噔噔地跑下楼来,他一把接过那黑疙瘩,在身边的石阶上磕了磕,又拿出一个铁钉来,在那大疙瘩上划了一划,侧耳敲了一敲,然后,惊奇地看着满仓,“这,这是你们炼出来的?!”
满仓说:“今儿刚出的炉,但不是流出来的,是忠信铲出来的!”
胡专家大叫:“这是铁,是土铁,虽然杂质多,但这也是铁啊!我今天就去你们寨子,了解了解第一手资料。满仓啊,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是继柳湾之后,你们杨柳乡为县里放的第二颗大卫星啊!”
元月底,全杨柳公社的高炉里都出了铁,杨柳寨周边所有的河沟里,被人们翻了数十遍,向高炉里投铁器的事儿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儿,不少的村子开始向高炉里投铁器。看来秘密已不再是什么秘密,投就投吧,满仓也懒得去管了,你所要操心的是,全村的死树病树眼看就要烧完了,这下来又要烧什么呢?派人再去山上砍柴禾,近处的沟沟坎坎都砍光了,也有几处的山包集体的育林树被人偷砍了,难道这下来,过了年,要真的对村子周围的柳林动手吗?哎,想不了那么多了,先去上山砍柴吧,跑得远一点就远一点,砍多少算多少,先将年前晃晃悠悠对付过去再说。
年底的全县表彰大会上,满仓和任仪一起站在了大会的主席台上,县长亲自给他们披了红戴了大红花,并一起合影留念,一起共进了午饭,午饭是羊肉饺子。那顿羊肉饺子满仓吃得是满脖子流油脑门冒汗直说香,这样高规格的待遇,在满仓的印象里,全乡只有乡长韩树生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