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峪河边的柳林儿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黄绿色的时候,杨柳寨的人也都忙碌起来。前几天他们才忙完村东枣林的追肥,这几天又开始分片分片地锄地,队部的几个人也是分包下去,各管各的事儿。
这天下午,满仓才领着桂花从流峪河边锄地归来,远远地就看见柳儿站在他家门前。见满仓回来,柳儿急急地跑到他的身边:“村长,出事了,你家解放带了一群小子向学校的茅厕里扔石头,溅得人家李老师满脊背都是!”
听到这话,满仓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气得脸色发青,他向学校的方向指了指:“走,去学校!”
满仓的前脚刚一迈进刘家祠堂,就听到李德本大声的训斥声:“哼,没教养的娃子,我教书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坏的娃子,我一定要找到这群坏小子,我,我要开除了他……”
当满仓看到李老师的时候,他已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椅子上怄气,地上堆放着他刚脱下来的外套儿,那外套上黄褐色的屎尿点子散发着强烈的腥臭味儿,将整个房子填得满满的。
见到满仓,李德本停止了训斥之声,低低地埋下头去,两行浑浊的泪儿雨点般地落在屋地上。满仓用眼示意柳儿和刚刚赶来的叶娃,两人急急地抱起地上的衣物向流峪河边跑去。满仓将房子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然后,他慢慢地弯下腰去,坐在李德本的身边。桂花在屋角的脸盆里倒满了热水,将自己的毛巾打湿了塞给李德本。李德本擦拭完脸上的泪痕儿慢慢地抬起头,眼眶里又汪出不少的泪花来。
满仓轻轻拍着李老师的肩膀,低声说道:“德本啊,孩子们淘气,让你受气了,我这个一村之长,也有责任啊!”
李德本慢慢地抬起头来:“不,不,不,也许,也许我的教育方法有问题,这,这怎能怪得上您呢?我心太急,看到孩子们不认真就急,这一急,就出事了!”
满仓叹了一口气:“我理解,唉,我们俩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活这么大,经历那么多事儿,都不容易啊!我先带孩子们向您赔个不是,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那些吃屎的娃子们一般见识,再怎么说,他们都是穿着露裆裤的娃子啊!”
李德本揉了一下爬满红丝的眼睛:“村长放心,这点我会想开的,我只是当时生了一肚子的闷气,想自己对娃们那样好,他们怎么这样目无尊长啊!”李德本抚了抚垂向前额的一缕头发:“满仓啊,我以后就直呼其名了,我感到这样不生分,我们有缘啊!以后有时间,我们好好交流交流,也许,我们还能成为挚交呢。”
“德本啊,有你这句话,我满仓就放心了,我高兴交你这位大儒啊!也好向你多取取经,特别在教育娃子方面,我可是一个大老粗啊!”满仓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说什么话,羞煞我了,什么大儒大儒,我就是一个穷教书的,没啥大本事,又没什么力气,混口饭吃罢了!”德本说。
“那么说好了,不想那帮吃屎娃子的事了!”满仓盯着李德本问。
“嗷,不想了不想了,哈,哈,哈!”德本也笑了。
满仓让桂花先回家,晚上多擀些臊子面,将大木梢里烧满水,自己要同李德本老师多聊一聊,交交心,同时,也让李老师好好洗个热水澡,除除身子上的晦气儿。
当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满仓家院子里的椿树枝头的时候,桂花根据红耀、解红提供的消息,才从狗旺家的空猪圈里找到了解放,当时他正与虎娃、泥鳅呆在一起,商议着晚上如何在猪窝里过夜,虎娃的父亲憨汉,泥鳅的父亲老树根也正在动员左邻右舍全村上下到处找娃,当听到桂花拉着泥鳅、虎娃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几家人的心一下子从天上落在了地上。
桂花拉着解放的小手,小手粘粘的,像糊着一层什么泥儿,她一把将解放拉到灶屋里,舀上一大勺冷水,又从电壶里倒了半电壶开水,压下解放的脖子,就是一阵狠洗,洗得解放直叫手轻点手轻点,洗完了脸鼻脖子,又拉过小手臂来,又洗下许多的黑泥来,洗完后,桂花指着脸盆里的黑水,涨红着眼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洗的水能上二亩地了!”一旁偷看的红耀和解红咧着小嘴直笑。桂花斜过头去:“你俩还笑,还不是一个猪窝里的主儿,过了这两天,大后天你们每人都得给我洗个烫水澡!”说完,桂花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冲着红耀和解红喊:“你们俩还不给我去睡觉!?”
解红、红耀“唉”了一声去睡觉,桂花从锅里满满的盛了一碗温热的面条儿,塞进解放的手里,解放拉过一个小方凳坐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桂花看着解放的吃相直想笑,这不就是一条槽里正在争食的小猪吗?!
前厅里传来满堂和李德本的欢笑声,看来人家正谝得投机,解放这边咋办,明天还要上学,总不能让孩子睁一晚上的眼吧,有什么事,就是天大的事,也得让孩子先睡好觉,不至于在明天的课堂上犯困好啊!
解放吃完了一碗,桂花又给盛了大半碗,解放吃完后,深低着头,站在屋角儿,等着桂花和满仓的惩罚。
桂花拍着解放的小肩膀:“是你们三个干的事,给人家茅厕里扔石头?”
解放点了点头,他的双眼皮翻了翻,露出一脸的愧疚来。
“为什么给人家李老师扔石头,老师批评你了?”桂花瞪大了眼睛。
“李,李,李老师上课批,批评了我,说我像个木牛一样好动,还,还罚了站,下课后,同学们都叫我“木牛,木牛”,我听着不舒服,就告诉了泥鳅、虎娃,他俩为我鸣不平,泥鳅给我出主意,我,我就听他俩的做了,一人扔了一块砖头,虎娃劲小,没扔到屎池里,我同泥鳅的两块扔到了池里,当我们听到李老师的喊声的时候,我一回头,我看到院子里的柳儿老师看到了我们,我们吓得一口气跑到流峪河边,藏进一片柳林里,直到天黑了,才偷偷地摸回来,又不敢进家门,就藏进了狗旺家的猪窝里。我们平时做迷藏,知道哪里空着,就从场边抱了两抱稻草铺了铺,准备在那里过夜哩!”
解放一口气说完了整个过程,他想去睡觉,不然,第二天又要挨老师骂了!桂花指了指里间:“你先去睡觉,明天,明天咱再说谁是谁非!”
解放低着头脱衣服,红耀、解红从被洞里露出头来,低声说道:“老大,没、没事吧?”
解放瞪了他俩一眼:“哼,胆小鬼!”然后侧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红耀、解红低声嘀咕了一会儿,见没趣,也都歪着头睡去。
桂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灶屋里发愣,不知过了多久,满仓才静静地来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嘀咕:“怎样,孩子们睡了,你解放啊,同我小时候一个熊样!”
桂花朝满仓吐吐舌头:“睡了,睡了!”
满仓牵着桂花的手,来到卧室,他揽着桂花的腰,在桂花的脑门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你儿呀,解放,有种,是个爷们,不是孬种!”说到这里,他又好像说错了什么,“不行,不行,明天,必须拉着这小子给人家李老师认个错,人家好歹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啊,嗷,桂花,我俩聊得很投机,今天,我满仓好像真遇到一位大知己了,改天,我还要同他多谝谝,多谝谝!”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当李老师衣冠整齐地走进教室的时候,架在门楣上的一把秃扫把正正地砸在李老师的头上。李老师梳理得油光光的头发一下子凌乱起来,他一边用手抚着前额上的头发,一边将教本重重地摔在讲桌上。
“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李德本气得眼睛发红。屋顶上的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儿吓得唰啦啦地一起向远方的柳林飞去。
教室里静极了,学生们吓得一动不动,都害怕被老师叫起来,不管叫到谁,那都是被大伙臭骂的主儿。
李德本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眼睛一下子定格在最后一排的解放身上,他压了一压火,低声问道:“解放,是谁干的?”解放的心跳得嘣嘣直响,他瞟了一眼身边的泥鳅,泥鳅正在瑟瑟发抖,他的高鼻梁上已经沁出一层汗珠来。嘿,胆小鬼:“不知道!”解放摸了一把正在跳动的眼皮儿,不紧不慢地说。
李德本看到了正在发抖的泥鳅,他突然放大了音量,用骨节粗大的手掌猛地拍打了几下讲桌:“泥鳅,是谁干的?”泥鳅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呆呆地抖个不停,脑门上的汗珠儿一串串的向下滚,“我、我、我、还有解放!”
“是解放干的?”李德本又问,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泥鳅。
泥鳅慢慢地低下头去:“是,是!”
李德本又一次狠狠地敲打着讲桌,眼睛怒视着解放,大声训斥道,“解放-----”他的声音拉得特别的长:“你,你给我站到后边墙角里去!”
下课后,李德本将解放带到了办公室,他很耐心地给解放讲了一大堆大道理。解放只顾头一个劲地点,却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后来,李德本只好批阅作业,将解放冷冷地晾在一边。放学的时候,解放才可怜巴巴地向老师承认了错误。原来,他架扫把本来是想捉弄虎子和泥鳅的,这两个曾数次捉弄过他,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丢尽了脸。谁知有学生向他俩先告了密,他俩从后门慢慢悠悠地溜进了教室。上课时间到了,那高高悬在门楣上的扫把正正地打在了李德本的头上。
中午放学后,当解放背着书包跨出大门的时候,泥鳅、虎娃、解红、红耀一起从大槐抱柏的后面闪了出来,解放见到泥鳅,重重地一掌就挥了过去:“哼,叛徒,草包,狗熊一个!”泥鳅捂着脸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大,我,我不是草包,我是不小心,不小心说露了嘴!”
虎娃眯着眼一笑:“哼,你不是草包用什么证明啊?”说完,他看了一眼正在兴头上的解放:“是不是,老大,让他证明证明,不然,就是狗熊一个?!”
泥鳅拍了拍满身的灰土:“哼,证明就证明,解放大哥你说,你让泥鳅干什么,泥鳅就干什么!”
“你说话算数?”虎娃用手指着泥鳅的鼻子。
“谁不算数明天就让雷劈了,让野鬼掏心,让饿狼吞肺!”泥鳅噘着嘴,用右手揉着正在发烫的脸。
虎娃在解放耳朵边一阵嘀咕,解放露出了笑脸,连连说道:“这办法好,这办法好!”
“泥鳅,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这次大哥我饶你一回,但我要检查检查你的忠诚,你如果心里没鬼,你小子今天就从我这胯下钻十个来回,否则,你就是放屁,从今以后,咱们兄弟一刀两断!”说完,解放瞪着眼看那大槐树上的一群鸟儿,几只斑鸠正在枝头鸣叫,一群麻雀来看热闹,叽叽喳喳闹得正起劲儿。
泥鳅看了看虎娃,虎娃向解红、红耀挤了挤眼,三人同声喊了出来:“钻啊,钻啊!—”
泥鳅咬了咬牙,涨红着脸说:“钻就钻,有什么了不起!”说完,猫下身子从解放叉开的裆下钻了过去。当泥鳅钻到第五次的时候,解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笑道:“算了算了,这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
泥鳅擦着鼻尖上的灰土笑了笑,对着解放的耳根小声说道:“大哥愿不愿意出出气?”
解放挠了挠脑门:“你敢?”
泥鳅拍了拍胸脯:“这有什么,只要大哥你不记仇了,当我成兄弟了,这算得了什么!?”
虎娃侧着头:“大哥,算我一个!”
解放拍了拍虎娃的肩膀:“美事,好汉做的事,虎娃,算一个!”
红耀、解红也要参加,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联合行动,由红耀、解红打探消息,具体的战术轰炸由解放、虎娃和泥鳅三人来完成。
下午放学后,行动小组在校门口的大槐树下集合,统一分工后,解放带着虎娃和泥鳅,一起猫着腰来到学校茅厕墙的外围,他们每人捡了一块砖头,一起埋伏在一个包谷杆笼子里。
约半个小时后,负责打探消息的红耀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快,快快,行动,敌人已经入厕,解红亲自去了厕所,敌人正在东二坑拉屎!”
解放悄声宣布:“敢死队队员们,执行零号轰炸任务,完成任务后,统一在流峪河老地方会面!”
说完,各人拎起半块砖头,爬上半人高的围墙。
解放小声说道:“看准了,东边第二坑,一,二,三,发射!”三块砖头直直地向屎坑里飞去。解放和虎子的两块砖头先后准确地落入东边第二屎坑里,泥鳅的砖头扔得太近,打偏了,将黄哈哈的屎尿水儿打成扇面形,散落在茅厕的砖墙上。
当茅厕里传来李德本痛苦的喊骂声的时候,解放几个小子,则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向流峪河边飞去。
当满仓搭上高高的云梯掰完自家院子里的香椿的时候,已是三月下旬了。这段时间,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庄户人家也就有点闲暇时光了。每到周末,满仓、桂花都要挤出一点时间带着解放去学二胡,二胡不用买,是满仓的父亲的父亲时传下的。满仓的爷爷拉得一手好琴,特别是秦腔段子,只要你能哼出来,他就能拉个八九不离十。在众多秦腔段子中,拉得最熟练的当属《三滴血》、《三对面》、《周仁回府》、《杨家将》了。对于这几出戏,他可以不用看任何谱子,就能从头拉到尾,一点差错都找不到。用满仓父亲的话说,那拉的真叫个好,可以让水中的鱼聚首,让空中的大雁留步,哀痛处连天上的太阳都藏在云朵里流眼泪,欢快时能让地上打蔫的黄狗蹦起来跳舞。只可惜在满仓父亲这一辈将这样好的本事失传了,把个老头子气得直跺脚,直到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将这样好的手艺没有传下去!”
解放爷爷留下的二胡可不是一般的二胡,是解放的爷爷的爷爷一次去江南游历时,遇到一位制琴高人,这制琴高人说他这一生制琴无数,唯独三把琴是不卖的,这三把琴无论音质、音色及各种材料,堪称这天下的极品。制琴高人曾放出话去,如果谁家的琴声能超过他家这三把琴,他这三把琴可以分文不取白送。无奈解放的爷爷好乐器,尤其是二胡,当他听完那制琴高人的一番演奏之后,顿时来了精神,腿脚就再也挪不动了,这琴好啊!自己喜欢这玩意儿,再不买上一把,自己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岂不遗憾终生,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也做不了主,回去岂不被人看成笑柄。解放的爷爷是再三地要求那高人卖给他这三把琴中的一把,但他就是磨破了嘴皮子,那制琴高人还是一个劲的摇头啊!无奈,这老爷子也有耐心,他就在琴行周围租了一间旅店住下,他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那制琴高人没法,他经不起老爷子一天数次的软硬烂磨。半月之后,老爷子终于用二百斤黄豆,二十块大洋,换得了这把好琴。最后,分手之时,那制琴高人拉着老爷子的手一再地叮咛:“你可保护好了,无论你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不想要这琴了,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原价收回,一个子儿不欠你的。唉,你可管好了,可惜啊,可惜啊!”老爷子是看着那高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才紧紧地抱着琴三步一回头的离开的。
这琴不光声色好,这做工可真讲究不小。二胡整个琴身酷似一条游龙,龙头高高抬起,像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听高山流水,龙眼如两颗宝石,双目聚光,似有两道光柱一样射向前方。琴身上刻有二十四孝图纹,龙尾自然卷起,画了一条非常舒展的弧线。下边音箱上包有一大块蛇皮,这种蛇全身乌黑,毒性大,极难捕到。捕蛇的人也是一年难得捕到一两条。这种黑蛇蛇皮厚,韧性极好,是制作二胡的绝佳材料。二胡周身镶有金边,可谓是一件极佳的工艺品。为保护这琴,解放的老爷爷可是憋足了劲儿,回来后专门跑了五里屯,找那里最好的皮匠师傅,为这把琴量身制作了一个漂亮的琴盒儿。
白胡子老人第一次见到解放的琴的时候,眼睛就聚在一起打量了老半天,当他用这把琴拉完一段《毁路》之后,就连连直呼道:“好琴啊,好琴啊,俺玩了大半辈子的琴,还从来没有见过音色这么好的琴啊!”
从杨柳寨到冯家村有四里地,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稍近些,从寨中心大路直插到东村田家峪,再穿田家峪村中心大路而过,约一两里路有一片开阔地儿,这儿是田家峪村与冯家村的交界地,也是过去田家峪、杨柳寨、柳湾这一冲击扇平原的上游人口儿,不知多少万年以前,一次冲天的大洪水,将上游的泥沙冲击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冲击扇平原,这平原之上,不仅土地肥沃,而且大部分地可以引流峪河和灞河的水浇灌,旱涝保收,住在这平原上的村落,比起两边山岭上的村子来说,这儿是川道,是风水宝地,不像岭地儿,地片虽大,但是靠天吃饭,雨水好了收一把,遇到连旱天,甚至连种子都捞不会来,那一年到头就是白忙活,那真叫一个惨啊!所以,两边山岭上的人家,家家要压几年的余粮,看着是粮食不敢卖,就是生虫了喂猪,也要压着。没准什么时候来个大旱儿。而川道地带的人就不用劳那份心,旱了,我拦河水浇灌,就算全部的地儿浇不到,也能浇过大半去,再到山里、野外巴拉一点野味,这大旱之年也能对付过去。每年的余粮还可以大着胆子去粜,换几个钱是几个钱,没有犹豫,这叫个痛快。
在冲积扇平原入口的两边,由两边围拢过来的石山合拢,这些山石像两条巨人的臂膀一样,而冯家村就是巨人怀里的一个孩子。这两条臂膀由南北两方延伸过来,相互交错,在交汇处形成一个宽约两丈的小口儿。这小口儿就是山外人走向大山的入口儿,是山里人走出大山的出口儿。这冯家村虽然与山外的田家峪没有多少地,却被叫作了地地道道的山里人。而山里山外的分界线,也就是这个小小的峡口了。
过了峡口,地界开阔多了,一条宽阔的灞河沿着山脚蜿蜒而上,在山脚形成若干个S形,似游蛇一样伸向秦岭的心脏里去。河水并不大,但流水落差大,流速急,在峡口处形成一个急弯儿向南一钩,向山外流去。这冯家村就在河的北边,依着北面的山体,沿着河谷谷地形成一个狭长的村子,村子长约四五里,四个队,居住较为分散,村民家家有河谷谷地外,还有分的自家的林地。由于河水将峡口和冯家村拦腰截断,所以在这峡口与冯家村之间,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石桥,将外面的世界与山里人的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另一条通向冯家村的路较长,不用穿街过巷,你只要沿着杨柳寨南的小土路向东行约三里地,再穿过刘家的杏林,就来到田家峪的坡地地界,这儿有一土山包叫猴坡,山的外形像一抬头远望的猴子而得名,猴坡上杏树、柿树较多,每到四五月份,周围各村的毛孩子都喜欢到猴坡偷杏。这儿杏并不大,在阴坡,日照少,生长期长,个儿不大,形似鹌鹑蛋大小,所以人称羊屎蛋杏。别看这杏小,味儿却甘甜如蜜。杏摘得早了,是青色的,回家用麦糠捂上一两天,就全成金黄色的美味了。解放自从六七岁就是这儿的常客,每次,他这群毛孩子都是要吃得口唇发涩,舌尖发酸,全身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鼓的,才慢慢悠悠的回家去。沿着猴坡下,长年累月,人行牛马踩架子车压,自然形成一条宽约丈许的大路,向南沿山脚伸展与三一二国道相连,向东直达峪口地儿与冯家村相连。杨柳寨村南的小土路在猴坡之下与这条大路相连接成为它的一条分支儿。解放和满仓喜欢走这条村南的小路,这儿不但可以欣赏满目的自然美景,更为省心的是免去了一路上各种各样遇到熟人时的礼数。对于解放来说,那好处可就更大了,说不准能在路边的草丛中抓到一只叫声洪亮的蚂蚱,或者,在各色的树干之上,捡到几只褐色的蝉壳儿……
白胡子老人的家在冯家村的最东头,这儿四山环抱,南面是一条飞瀑,直直地悬垂在老家的正前面。飞瀑一年四季清水长流。飞瀑下有一巨大的石潭,潭深有数丈,潭水清冽发蓝,不时有数尾青黑色的鱼儿在水面上穿梭。
老人家有三间正房,屋后东西有两间厦房,前屋的正中,是一个高大的烟囱直通屋顶,烟囱下有两铁锅,一大一小,锅下灶口挺大,可塞进胳臂粗的烧柴进去。正屋的右侧盘有一大土炕,左侧,有一张八仙桌,桌儿四周雕有龙凤纹样,那龙儿在飞,那凤儿在叫。西边厦房栓有五只奶羊,一只小羊羔咩咩叫着在嘬妈妈的大奶包。东边厦屋住着儿子儿媳,后院后边是一片竹林,风儿一吹,翠色的浪儿会一直延伸到山上去,同满山的白皮松、刺柏、枣树、杏树、樱桃树及各种灌木连成一片,好不壮观。
正屋门前靠河边,有一巨大的石盘,石盘上可坐数十人,石盘下与河堤形成十几米的落差。人坐石盘之上,欣赏对面奔流而下的银色飞瀑,听着哗哗的河水撞击山石的轰鸣之声,看着四面延绵不断的青青山峦,白云在半山腰游走,大雁在晴空中慢飞,置身其间,你俨然是一位神仙。你可以放开喉咙对着远山喊那么几嗓子,岩娃娃会将你的声儿带得很远很远。
白胡子老人平日上山护林,下河边务弄几亩薄田,有事时扛上自己的家伙什与同村几个乐人出山外去挣点养家糊口的钱。老人精通各种乐器,无论什么器具儿,只要有孔的带眼的,只要在他的手中,摸摸索索小半天,总能奏出美妙的乐曲来。在众多乐器之中,尤其以二胡、唢呐玩得最精,特别是那唢呐,他一吹奏起来,那个精气神,奏到一定时候,好像几天几夜不用吃饭都能活下去。
白胡子老人特别喜欢喝茶,他喝的茶大多都是自家后山茶树上摘的鲜叶。他出外当乐人收到不少的好茶,他一般不自己喝,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东西没劲没味。他自己摘的茶有新芽的,也有老叶的,在自家的火灶上,架上大紫陶茶壶,到后院不远处的一暗泉眼里,打回满满的一大壶泉水来,小心地倒进紫陶壶里,从屋后的纸箱里抓一大把茶叶儿,用清水冲净了,扔到大陶壶中去,然后架到灶火上细火慢煮约一个小时,浓浓的一壶茶水就煮成了,这一大壶茶水全家人都不喝,都嫌苦,而白胡子老人却是一大碗一大碗地豪饮,喝完了,还要摸一把大胡子感叹一声道:“好茶啊,真过瘾啊!”
白胡子老人最惬意的时光是聚上全村的乐人在一起拉拉唱唱。每当有闲暇时间的时候,他会拍一拍自己腿边半人高的黄毛,摸摸它缎子似的金黄的长毛嘀咕道:“黄毛啊,去跑一下腿,叫叫咱们那几个腿子去,咱们今个乐呵乐呵!”每到这时,黄毛就会一蹦半丈高,箭一般地向各位乐人家蹿去。约摸半小时之后,各位乐人扛着自己的家伙什,就会一起来到白胡子老人门前的大石磨盘上,人到齐后,就拉开了阵脚操练起来。他们练得最多的是秦腔,他们会将十几部戏从头到尾都能顺下来,这些戏中,大多以喜剧和悲剧为主,他们将各出戏都列了谱儿,分了类儿,以便人家红白事儿去点戏。
自己村的红白事儿是不收钱的,只要管顿饱饭就行了。钱大多挣的是山外人的钱,钱的多少没有一个谱儿,主人家富的多给一点,穷的就少给一点,甚至还分文不取。只要大家乐了就行,自个乐了就行。
解放学琴是从赵乔死后两个月开始的,每次,满仓扛着二胡,来到白胡子老人家的时候,都要提到给老人家钱的事,老人家听到钱字,一下子就皱起眉头来,抖动着长胡子说:“满仓啊,不要再谈钱不钱的了,我收了三个徒弟,没收过一分钱,这是我收徒弟的规矩啊!只要徒弟好好学,是块好料子,这徒弟就是师傅的脸面啊!徒弟厉害了,我这为师的脸上也就有光彩了,这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啊!”给钱人不要,桂花和满仓就每次都给老人家带点地里树上自家搞的土特产,大到南瓜、锅盔,小到柿饼、红枣、泡菜、酱辣子等等。每次,老人见到这些东西,眼睛就亮了起来:“满仓啊,这不是很好吗,我收到一个好徒弟,时时都能吃到你们山外人的美味啊!”白胡子老人在教二胡的同时,还拿出自己心爱的唢呐和其他乐器让解放接触,几个月后,当解放能完整地吹出一段乐曲的时候,他不时地点头叫起好来。
当满仓提了半竹笼的香椿站到白胡子老人家门口的时候,老人已经煮好了满满的一壶茶,坐在大石碾盘上等着他们呢。黄毛见来了客人兴奋地在满仓和解放腿边乱蹿,老人在黄毛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大声训斥道:“听话,卧到一边上去!”那黄毛就乖乖地躺在不远处的乱石堆里,两只黑黝黝的眼珠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大伙儿。
老人倒了两杯茶水,递给满仓和解放,满仓喝惯了浓茶直点头说带劲,解放则咬着牙根直叫苦。再问他香不香,解放捏着鼻子说:“香,香,跟喝中药一样!”一杯茶水下肚,老人伸了伸腰,又给满仓添了一杯。然后抚着白胡子说,“满仓啊,解放是个人才啊!我没有看走眼,我特意教给他二胡和唢呐,我发现,这孩子在唢呐方面有着别人没有的那一种天赋,它是一块吹唢呐的料啊!所以,我有个想法,想让他专攻唢呐,你看如何?”
满仓高兴地点了点头:“解放是块毛石头,还望老前辈多费心,这孩子就交给您了,您说成,那咱就成,老前辈是这方面的行家啊,一言九鼎,一言九鼎啊!”
老人仰起头来又喝了一大杯茶,他边倒茶边说道:“满仓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有两杆唢呐,都是我这辈子的心爱之物,解放是我三个徒弟中最聪慧的一个,我就将我两杆唢呐中的一杆送与他,你们以后回家也好让他多练练,我还有一个小想法,就是解放的那二胡能不能放在我这儿,我玩了一辈子的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琴啊!看了直教人眼热,我今年已六十有五,还能再玩多少年啊?能不能借我玩几年,待我过世之后,再还给你们不迟!”说完,老人的眼角涌出数滴浊泪来。
满仓站起身来:“老前辈对我刘家的恩情,何止与一把小小的二胡啊!瞎说什么过世不过世,就老前辈这精气神,那最少也不活他个一百年啊!"
“哈,哈,哈,一百年,那不成了仙人了!”
“老前辈就是咱这方圆几十里的仙人啊,不,不,不,应该是第一大仙人啊!”
“什么仙人,老了,老了,不行了,跑不动了!”
“老前辈,你看这青山绿水,飞瀑如帘,白云山腰挂,大雁天上飞,你不是仙人是谁,这大千世界,谁能享受到你这高的待遇啊!这叫什么,嗷,嗷,叫,叫幕天席地,你应该是当年的美猴王,今世的姜子牙,你是这世间的隐士高人,你应该是与这天地齐寿啊?!”
“嗷,嗷,嗷,与天地齐寿,你这张嘴可真能说啊,说得老夫真的飘飘若仙了,羞煞人了,羞煞人了,哈,哈,哈!”
满仓指了指前面的大山:“老前辈,巍巍秦岭在前,苍茫青天在上,您对我家的大恩无以为报,从今以后,您就将解放当成自己的孩子,别说这手中小小的琴,您就是让解放这小子跳岩,你看他小子那敢不听,今天我做主了,我家祖上所传的这把琴,今日送给老前辈了,这也正是良材遇对主了,也给它寻一个好主家,不要烂在了我们家啊!”
满仓将琴儿高高递到老人面前,老人的眼睛湿润了:“满仓,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待老夫过世之后,定当奉还!”说完,他从身边拿起一把唢呐来,递给满仓:“这是我的三件宝物之一,今日就姓你刘了!”
满仓接过唢呐细看,这真是一件好东西啊!只见那金黄色的唢呐上,刻了两条非常精致的游龙,两条龙身互相交织在一起,在喇叭口处,两条龙四目圆睁,张牙舞爪,正在戏弄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宝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