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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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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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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寨》连载

第二章 忆白雪流峪春来梦正好,迎娟子石头月夜祭冤魂。 

第二天,当太阳升得老高老高的时候,解放才起床。他披上那件已经油得发亮的皮袄,而将几件侄子买的崭新的棉大衣压在箱底,他蹬上那双已经沾满泥星的大棉布鞋,而将侄女买的新皮鞋码在架子柜里。用他自己的话说,习惯了布鞋,不捂脚,不出臭汗儿,脚掌脚趾舒坦;而皮鞋不仅捂脚,脚一天到晚就好像在蒸笼里一样,蒸着桑拿,遭罪啊!

解放打开面对场院的门儿,一缕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大场里静悄悄的,散了一些昨晚没有清理干净的烟头儿。他反翦着手,在大场里遛了一圈儿。暖暖的阳光下,场里的土已经松软解冻,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些小野菜已经露头儿,向阳一边的地畔,草儿已经泛着黄绿色。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今冬雪大水分饱,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啊。

解放抬起头,在杨柳寨的上空笼着一层烟雾儿,勤快的庄稼人又开始准备早饭了,这几天,年轻人陆陆续续地进城了,上班的也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一切又回到一种秩序里去。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过了十五 ,再过了二月二,整个村子就成了老人娃娃的天下。娃娃上学堂,老人料理自家地里的庄稼儿,单等那年轻力壮的儿子们孙子们,挣回了大把大把的票子来,在村边买的庄子上,盖起一座又一座三间两层的楼儿,为孙子娶一门好人家的闺女,哎,娶媳妇盖房子,盖房子娶媳妇,这是庄户人一代又一代无穷无尽的事业啊!

解放向着杨柳寨村南的流浴河边走去,在那河口较宽的地方,他修了几十块河坝地,填上一层土,种上玉米、小麦、菜籽儿,就有了一年的收成。用他自己的话说,自个没本事,干不了什么大事,开几片地儿,养个口活个命,还是可以的。这年头,政策活泛了,只要勤快,饿不死人。

流浴河从秦岭深处一路流下来,弯弯曲曲像一条游蛇一样,一路上经过的山山洼洼、明泉、暗河的汇入,河水到了杨柳寨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了,丰水季节,特别是每年的六、七、八三个月,基本是梅雨季节,雨带汇集在秦岭上,给沿途大大小小的河流、沟壑都注入了无限的水源,特别是暴雨时节,这时的流浴河浊浪排空,吼声如雷,但到了枯水季节,特别是冬日,河水像一条小溪一样,你可以挽起裤脚轻易跨过。解放不知道,这条河最上游到底在那里,他童年时候上山挖过草药,青壮年时候上山扛过木头,砍过笼攀,割过烧柴。在大山深处,沟沟坎坎都能喝到水儿,所谓山高水高啊。解放知道,这沟沟坎坎的水儿流在一起,就汇成了这川流不息的河儿,这伴随着自己人生几十年的河儿呀!

站在河谷之上,展眼望去,整个河流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飘带,环绕在杨柳寨的南边,在那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儿,然后,痛痛快快地向西流去,像一位远嫁天南海北的新娘子,不忍离开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但想到那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忍泪而别,骑马扬鞭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去。

阳光暖暖地照在解放的身上,他的后背一阵阵发烧发烫,他脱下大皮袄来披在肩上,河水哗哗地流着,泛着一层银光,像是在给他唱歌儿,他看着那河水,好像比前几天大了一些,水边的草更绿了一层儿。

解放抬起头来,不远处,他看到了自己拾的几十块河坝地,那地儿一块块的像镶嵌在河边的一串表链儿。那蒜苗儿嫩绿,麦苗儿郁郁葱葱,各种菜儿吐着芽儿,黄的黄,绿的绿,都像自己的亲娃娃一样让人心疼。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在菜地里拔大的留小的,一直吃一个春夏的,不用掏钱买青菜了,吃自己亲手用自家农家肥,而不用任何农药化肥种出的用城里人的话说的绿色食品了。想到这儿,他伸了一个腰儿,自言自语道:“人人都羡慕城里人吃得好住得好。其实哪儿再好,也比不上咱这青山绿水,什么金窝银窝,还是咱这猪屋狗窝好啊!”

突然,解放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动,毛绒绒的,他头也不回的喊道,“黑子,谁让你狗日的出来的,还不过来卧下!?”

一条高大的狼狗串到解放的脚前卧下,抬起脖子来在解放的大手上嗅来嗅去,不时地在解放的双腿之间撒着欢儿。

解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黑子躺卧在他的腿前,黑子已经陪伴他三个春秋了。黑子的爷爷的爷爷黑鹰就一直陪伴着他,后来,黑子的爸爸黑虎陪伴着他,三年前,黑虎不知吃了什么死老鼠,在场子里尖叫着东一头西一脚地乱窜,急得解放东西村地去找医生,但最后,当医生将一碗黄色的药剂,强行灌入黑虎的肠胃的时候,黑虎已经没有一丝的气儿,那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流满了痛苦的泪花儿。黑虎的尖叫声,像一把把尖刀一样在割划着解放的心,他紧紧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自己无能啊,连一条狗儿的生命都不能挽留住。黑虎的去逝,让解放一个月都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他的生活里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不少的牵挂和快乐。后来,解放将黑虎背上,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儿,在三峰山上,一个向阳而风景秀美的地方,将黑虎埋葬了。那天,他整整地吹了半个时辰的唢呐,直到口干舌燥,腹中咕咕乱叫的时候,他才怏怏地回了家。从那天起,他下定决心不再养狗。但当黑子和三个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他的笑容慢慢地又一次写在那张老脸之上,那几条毛绒绒的小家伙,毛色油亮,小眼睛里透着一种灵气,他一个个地抚摸着它们柔滑的身子儿,梳洗着它们的毛发,像是给自己的娃儿洗澡一样。一个月后,黑子出落得更加健壮,像当年的黑虎一样,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解放好像又一次看到黑子的父亲,那条忠诚的狗儿,又一次地回到了他的生活当中,成为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解放动摇了,他决定将黑子留下来,其余的狗儿都送给了亲戚和朋友。白天,他带着黑子一起下地干活,上山挖药材,晚上,他睡哪儿,黑子就躺在他的身旁。平日吃饭,他吃什么,黑子就吃什么。他从不让黑子吃其他任何人给的食物。一次,黑子拣了一块同村孩子扔的骨头,回家来他用绳子紧紧绑在了柱子上,用皮鞭子狠狠得抽了半个时辰。听着黑子的一声声惨叫,他的手儿一次次的轻了下来,他心痛啊,他不愿再看到,黑子又成为一个新的他的父亲。

解放抬起头来,阳光已经爬到三峰山顶的上空。一块云儿遮了一半儿,一会儿又全都爬了出来,像一位羞答答的女子,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勇敢的走上讲台,散发出无限的活力和风采。

黑子突然向着河里叫了两声,解放寻声望去,在那青青的河水边,两只不知名的河坝鸟在寻找着鱼虾儿,黑白相间的羽毛,俊俏的身影,小而圆的黑眼睛里,透着一丝恐惧的光儿。解放小的时候,在河里常见这种鸟,还在石缝里拣过鸟蛋,抓过几只,不好养,性硬,养不过夜就死去,从那以后,他不再养鸟,抓住后赏玩数分钟,就放飞了。

在不远处之外的一片自拾的河坝地里,他隐约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儿,长长的黑缎子一样的头发飘落在微微翘起的屁股上,穿着红底白花的束腰小袄。看着看着,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粉白的瓜子脸上,大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一样的透着光儿……“白雪!”解放脱口而出地叫出声来,没有人应声儿,他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又仔细瞅瞅四周,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正月十五刚过,杨柳寨的村西大路边上,刘树根就动土为儿子俊生盖房子,以便三月三为儿子娶回城里的洋媳妇秀美。

树根将三间两层的小楼房包给了村里的包工头锁子,正月十六一大早,锁子带着自己的手下七八个泥瓦工就动工了,加上来帮忙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个。俊生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树根忙着盖房子工地上的活儿,发烟、倒茶以及准备工匠们随时要求的各类材料。

杨柳寨盖房子有点规矩,下地基上大梁以及婚丧嫁娶,人一辈子一回的事儿,就是全村的事,特别是上大梁,请全村和所有亲戚朋友的客,上大梁时,家家不管在外面工作的,打工的,还是做生意的,只要是这杨柳寨的种,都要照面儿,不然,会引起大伙的不满和猜疑,弄得没人气儿。

这天一大早,解放喂过黑子,让黑子在他的大院子里看院守门,他扛了一把铁锨儿,晃晃悠悠地来到村西的水泥路边。庄子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工匠们在锁子的指挥下,拉着尺,绷着线,撒着白灰儿。虎娃、土豆、泥鳅这帮老皮都到场了,见了解放,互相问着安儿,刘树根忙站起身来发着烟儿。

一会儿功夫,锁子和几位匠人划好了灰线,众人都操起了手中的工具干了起来,挖的挖,铲的铲,众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谝着村子里的新鲜事,谁家的闺女在外打工跟人家跑了;谁家媳妇同谁谁亲嘴厮混上了;谁家小子在外开出租新挂了一个女子,而将家里的媳妇蹬了;谁打麻将同媳妇闹离婚将手指跺了等等。

解放同几个老朋友在一起干活儿,刘兴盛抡起了镢头只挖了数十下,他就喊起了热,头顶上稀疏的几根头发下,已经沁出一层汗珠来。

“悠着点,秃头老弟,咱们如今都成老牛了,老将不提当年勇啊!”建国取下嘴里的铜烟袋,咧着厚嘴唇笑道。

解放一锨锨地铲着挖下的土块儿,嘴角嚼着一根快燃到嘴边的白沙香烟。

“解放,侄子们都上班去了?”建国问.

“走了,都走了,走了清闲啊!”解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最后的烟头摔到地上,踩灭了.

半早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三峰山的上空,俊生妈秋兰送来了早点,一人两个油泼辣子夹馍,外带一大碗稀米粥儿。众人夹着红哈哈的油泼辣子,大口吃着飘着麦香的大白软饼儿,喝着甜美的煮着红豆、绿豆的白米粥儿,都在议论这是谁家婆娘的手艺,谁家婆娘的这手绝活,如果变成能够打入各家大超市的产品,一定能够发大财。

锁子大口大口地吞完了两个夹馍,又喝了一大碗粥儿,他斜眼看了一眼解放,他的小眼珠一转,走到解放的身边蹲了下来。

“解放大叔,上次你不是说顺子老祖宗放屁的事。”锁子突然站了起来,放开嗓子大喊,“大伙静静,别老整那些没劲的,现在,听解放大叔继续讲德顺老祖宗的事儿!”

有几个后生鼓起掌来,大伙一下子来了兴致。人们都向解放靠拢,想听听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解放看着大伙闪亮的眼睛,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洋瓷碗,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眯起了眼睛。

“上次,我讲到,德顺老祖宗成了女主人的男人,女主人成了顺子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这件美差是怎样发展的呢?今个,听我这里细细讲来。自从女主人那天在胡基豪看到德顺的表演,德顺那厚厚的胸肌和三角肌,每晚在她的梦中跳跃,她多么需要一个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呀?平时,为她打理土地上的事儿,闲时陪她去爬山、赏景、采花、摸鱼,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同她一起欢笑,一起沉醉,一起哭泣,一起销魂,共度这慢慢的长夜啊!每天晚上,她都梦到德顺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挥动着手臂,扭动着矫健的身姿,提着那几十斤重的石锤儿,在用力地捶啊捶啊,她紧紧地闭上眼睛,真害怕那种景象消失了,不见了。”

“那胖主人的老汉呢?”锁子手下一个叫毛毛的,木工活不错,方脸,长下巴,脖子短,他急切地问。

“胖主人嫁到这家时的男主人是一个跛子,跛子的父亲叫金银的,一辈子精打细算,连每天吃过的碗儿,都要让长工们舔干净。那金银舔碗的技术是远近几十里出了名的。长下巴,上唇短,舌头长,不管多大的碗儿,放在金银的手里,就像杂技演员玩转的伞儿,像东北二人转演员玩转的手绢儿,只见那碗儿在他的手心里一转,那长长的舌头,像一道风儿,沿着碗的壁面儿一扫,一个打转,一勾一收,碗里所有的残羹败汁,被卷进了那宽厚的嘴中去,再看那碗儿,光滑如洗,一个苞米渣儿都看不到。那金银先后娶了三房太太,前两个光吃嘴,爱涂脂抹粉和争风吃醋外,不下蛋,最后一位在金银五十多岁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可高兴死了金银老先生,鞭炮响了几十串,酒席摆了几十桌,宴请亲朋好友,还叫了县城的说唱班子,在场院里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这才作罢。

只可惜这儿子一天天地长大,四岁还不会走路,七岁上能右脚跳着走路,而另一只脚,却不能行走,金银请遍了县城周围所有的先生,甚至放出话儿去,谁能治好儿子的腿,愿分一半家当给他,可没有一个上门的主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腿儿一天天的萎缩,落下一个跛腿的主儿。

金银七十二岁的时候,跛子已经二十二岁,就在那年秋天,金银为跛子儿子娶回了那胖女主人。当时女主人并不胖,生得挺俊,是二十里外疙甲镇 一家小货郎的女子,她大名叫秋娟,小名叫娟子,当时只有十八岁,同本村一后生名叫石头的相好,从小在一起玩,可以说是青梅走马,只可惜那后生家贫如洗,小货郎又爱财如命,就将娟子嫁给了跛子,得了二十亩水稻地儿。娟子当时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她曾发誓,不管石头再穷,他跛子就是有金山银山,都不能买到她的心,这辈子我娟子铁心了,非石头不嫁。但看到母亲每日以泪洗面的样子,她只有认命了,她害怕货郎的皮鞭挥打在母亲瘦弱的身上。

嫁过去的娟子,每晚都躲着跛子,不让他上自己的身子,这可急坏了跛子,金银等着抱孙子,就命几个家人,将娟子扒光了,用麻绳子五花大绑起来,摔在跛子的大床上。

晚上,烛光下,跛子看到眼前的美人儿,他激动地脱光了所有的衣裤,在娟子的身上乱摸乱啃起来。娟子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想动,可全身用不上一点劲儿。这回完了,娟子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儿。可是,当跛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时候,他的下身怎么也不听他的指挥儿,他的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儿向下落着,浑身像筛糠一样,越是激动紧张,越是没有效果。像一头用尽所有力气的老虎一样,见了再好吃的羊羔的时候,再也无能为力了。

从此后,娟子再不抗争了,因为她知道,跛子是一个废人,一个只能看而没有用的男人。她突然同情起跛子来,甚至,还偷偷地为他落几滴眼泪。娟子从此像一位贤妻良母一样,这可让金银老人看到了希望,他每天舔完碗后,用他那带有一丝阴郁的眼光,扫视着娟子的腹部。他好像看到那腹部一天天地鼓起来,高起来,像那秋日架上熟透的葫芦一样,瓜熟蒂落了。他好像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不,是一群……

两月之后,一切都没有变化,这让金银更加焦虑起来,难道自己这几百亩的地,和这一大院落的房子后继无人了?更为可疑的是,那样任性那样刚强的娟子,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开窍了,一下子变得温柔善良起来,不仅与儿子跛子同房,每天还准时向自己和三位太太请安,而且,外出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娟子到底在忙点什么呢?像她说的那样,上坟,去寺院里求菩萨,爬山采花,湖中荡舟?好象不是,在她细细的眉宇间,金银好像读到了一丝冷冷的笑儿,难道,娟子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金银叫来了自己最贴身的丫鬟水仙,并偷偷地塞给她几个大洋儿,让水仙将娟子盯死了。水仙是金银身边的红人,她除了端茶送水以外,最让金银看上的是,水仙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有一张百灵一样的嗓子,她会唱好多的小曲儿,在金银心情烦躁的时候,只要水仙金嗓子一开,那整个身心儿都舒舒坦坦的,烦心的事儿像那流去的水儿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金银喜欢水仙,最重要的一点是,水仙还是他泡枣的工具,每天晚上,水仙都要将洗净的上好的红枣儿,塞进自己的下身去,第二天一大早,这两颗在她的下身里已经泡得涨涨的枣儿会送到金银的面前,成为金银每天早点前的一道盛宴,用金银自己的话说,用处女泉里的水浸泡的枣儿,能让人长寿而且养颜,水仙的处女泉泡过的枣儿,不仅色彩艳丽,而且口味更加纯正,保持了枣儿自身的一切特征和优点,真乃人间佳肴。

对于金银来说,水仙是个听话的女子,自己虽然老了,没有精气了,但少壮之年的那种爱美之心却永远没有熄灭,而且还会越演越烈,每当金银看到年轻人在一起亲亲热热的时候,他就会浑身不舒服,当水仙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的眼前一亮,他会叫过水仙来,拉过她的光滑水嫩的手儿,在她的酥软的腰间摸一把儿,或者,一把揽在怀里,用满嘴的大胡子美美地亲上几口儿。水仙遇到这种事儿,开始还是推推挡挡,当金银从怀中掏出几枚银元的时候,水仙推挡的手儿就松驰了下来,后来,当水仙发现,老家伙只是好色,但已经没有了那种精气儿,反正,老家伙有的是银元,摸几下又有什么呢?她不再挡了,而当金银将手伸向她的身体的时候,水仙闭上了眼儿,伸出了手掌,金银就会在那柔美的手掌上放入一两枚银元去,然后,抱着这飘满香味的花儿,随意地抚摸赏玩,直到他的脑门上流下了豆大的水滴儿。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不,哪怕是十岁,他都会一把将水仙掀翻在床,折腾得她站不起来为止。

金银知道,水仙爱财,但是,她对于自己是忠诚的,水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他不行了,三位夫人不是争风吃醋打鸡骂娘,就是整夜整夜地出去打麻将,只有水仙前前后后地陪伴着他,是他日益衰老的心儿得到一丝安慰和抚摸。

事情还是按照金银估算的来了。一个三月的晚饭后,娟子带着丫鬟菊儿,说是去四里地之外的黄龙寺赶庙会,娟子准备了香裱、寿馍、一条绸缎儿,用竹篮让菊儿提了,向村外西边的黄龙寺的方向走去。娟子万万没想到,在她们的身后,有一位小女子在远远尾随着,当娟子走出村子的时候,石头已经在那里等着,见了娟子,他像个淘气的小孩子一样,从村口那棵大柳树后穿了出来,兴奋地抱住了娟子的腰儿,将娟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大圈儿。娟子让菊儿一人去黄龙寺,一更准时在大柳树下会合。菊儿傻笑着离去,娟子牵着石头的手儿,向身后的沟里走去。

这条沟并不大,弯弯曲曲延伸有二里地,沟中生满杂树,以枣树为最多。有一条土路通向沟底,那里有两孔破窑儿,十几年无人住,窑门破败不堪,地上生满了苔藓,三个月前,石头将里边扫干净了,铺上松软的茅草儿,两人隔三差五地在这儿幽会,并说定了暗号儿,如果柳树上有两条红绳儿,就表示今晚石头会来,如果是一条,表示不来。娟子如果来,会令丫头菊儿去在柳树身上画两条横杠儿,如果有事不能赴约,就令菊儿划一条横杠儿。

菊儿对娟子姐的遭遇是同情的,她也看不惯满脸蝇子屎的跛子,娟子和石头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了她,她对娟子姐是非常忠诚的,她也愿意为娟子姐干一切她愿意干的事。

娟子和石头的约会已经数十次了,但对两人来说,每次的约会都是那样的短暂,那样地情意绵绵,说不尽的伤心事,道不完的分别情。他们一次次地抱着、搂着、吻着,将所有的爱抚都尽情地给与对方。破窑虽小,对石头和娟子却是天堂,是新婚的洞房。这里没有灯火,没有音乐,没有美味佳肴,没有绫罗绸缎,没有大红大红的喜字,没有觥筹交错的喝酒场景和高声的划拳行令,有的只是满沟的阴冷风儿,地上跳动的各色虫儿和窑壁上脱落的层层灰土儿,以及深灰的天空上明月洒进窑洞的冷冷的月光儿。

娟子和石头互相依偎着,眼对着眼,互相爱抚着对方,眼光里传寄着一种眷恋和思念之情。在这儿,在这荒郊野外,在这散发着稻谷香味和潮湿霉变味的窑洞里,他们一次次地将对方送入情感的风头浪尖之上,又一次次地伴随着对方低声歌唱。

多美的明月啊!天上的牛郎织女正在看着他们,给他们做伴娘和伴郎,地上的蛐蛐,窑外的青蛙和蟾蜍,为他们奏响优美的婚礼进行曲。听,沟里的风在笑,沟顶的树林在唱歌,天上的明月和数不清的星星在为他俩祝福,祝福他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突然,窑外亮起了数十根火把,跛子被人抬着,他带着数十个打手围在了破窑外。呐喊声响成一片,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冲了进去,将石头从娟子的怀里强拉出来,黑沟里,传来了石头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娟子冲出窑来,跪倒在满脸横肉的跛子的脚下,她一遍又一遍地乞求着,给跛子磕着响头,求他饶恕了石头,千错万错,都是她娟子的错。只要放了石头,无论怎样的刀山火海,我娟子都能承受。但是,无论娟子怎样地哭喊乞求,都不能改变跛子冷冷的面孔。在娟子声嘶力竭的祈求声中,石头的嚎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听见咚咚咚咚沉闷的棍棒声,伴着一只野狼凄厉的嚎叫声,石头被活活地打死了。再也听不到石头的声音了,娟子一头撞在身边的柿树上,昏死过去。

家门的不幸,使金银一口气没上来就翻了白眼。三个娘子先后各卷了一包银元,找自己的新相好去了,跛子从早到晚不沾门儿,去四十里外的县城逛起了窑子。娟子几天几夜地不吃饭,傻傻地呆望着天空。诺大的家业一下子衰败下来。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跛子死在了一家大烟馆里,浑身长满了红色的疮儿,还欠了烟馆一百多个现大洋。娟子是在第四天下午开始吃的饭。她想通了,自己应该风风火火地活下去,为了白发的父母,为了石头那飘飘荡荡的魂灵,也为了自己活得更像个人样儿,她必须活下来,堂堂正正地活下来。

埋葬了跛子,现在,伴随娟子的是一大院的房子和被跛子糟蹋后剩下的近一百亩的地儿。长工雇了四个,又新雇了一个丫鬟名叫翠儿。菊花在出事那天,被扣光了所有的工钱,赶出了杨柳寨。娟子托人打听,知道菊花已经远嫁到外乡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男的是一个木匠,憨厚老实,做得一手好雕花活儿,娟子让翠儿捎了一床新被子过去,算是表了一点心意。

娟子令人在沟底找到了石头的尸骨儿,将他深深埋在那孔破窑的边上。并亲手植了几株翠柏儿,烧了几竹篮的黄裱纸儿,上了好多好多的香,逢年过节都去看看。对于石头的二老,她会定期地送些谷物银钱过去,激动得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流着老花泪儿,“俺们这是烧了什么高香了,遇到这样的活菩萨!”

娟子与石头是商定恩爱终生的。说心里话,娟子多想一死了之,去追寻自己的心上人呀。她不止一次地在神灵面前祈祷,让石头再回到她的身边。石头就是孤魂野鬼她也不怕,因为他们是相爱的,为了能见到石头,就是被挖空了心肺,被刀切斧剁着吃了,她都在所不惜。

娟子是打算这辈子终生不再嫁人的。每天晚上,当月光如牛奶一样撒在她的睡床上的时候,她感到一阵阵的冷清,没人陪她说话儿,没人问她的冷暖,她听着窗外怒吼的野风声,乱舞的树枝儿,以及深沟里凄厉的狼叫声,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紧紧地抱着枕头儿,整夜整夜地亮着油灯,一只耗子的响动,都会让她吓得出一身冷汗来。娟子啊娟子!你多么需要一个键壮、魁伟而随时可以依靠的男人呀!一方面是可以时时依靠的大山,另一方面,你可以将心灵儿交给他,你有人疼,有人陪,有人说话啊……

转眼十年过去了,娟子什么都不想干,什么也不愿干,她日日夜夜想念的石头再也没来到她的身边,她除了睡就是吃,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穿穿什么,对她来说,现在,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也懒得去想,懒得去问,只要吃饱了,吃了上顿,准备着下顿,吃完下顿,又谋划着下下顿,自己就是一个吃粮的机器,没有一点思想的大石头。唯一的变化是,她开始发福了,她细挑的身子一天天地臃肿起来。这不可怕,反正她不再想嫁人,身子再好又怎样,给谁去看呀,谁还愿意看呀?

每次洗澡的时候,翠儿为她烧好满满的一木梢水,她脱得一丝不挂儿,坐在烫烫的水里泡约一刻钟儿,然后,慢慢悠悠地搓着身上的油垢儿。每次,她都喊翠儿为她搓背。翠儿劲小,娟子不怪罪什么,她心想,要是有一位男人该有多好,他可以用劲地给他搓背揉脚,那多过瘾啊!

当娟子走出木梢的时候,看着铜镜里风韵犹在的自己,她的脸一阵发红发烫:“真不要脸,都胖的跟石碌碡一样了,还在想男人 ,不害臊!”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娟子翻来翻去地睡不着觉,她披着睡衣在厅前踱来踱去,谁家一只黑猫喵地在屋顶上叫了一声,娟子家的小花子也喵的一声蹿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两只猫咪消失在厅房的屋顶上了。

哎,快乐是它们的,娟子想。自己的快乐又在哪里呢?难道,这辈子就这样慢慢地变老,然后,再死去,最后被埋葬在那个不知名的荒郊野岭?想到这里,娟子的眼泪又一次涌流出来,娟子啊娟子,你好苦啊,有谁愿意来弥补你心灵的空缺呢?有谁愿意为你遮风挡雨呢?

德顺的出现让娟子心里一震,这男子二十八九岁,魁梧的腰身儿跟块铁疙瘩一样。由于家穷,娶不起媳妇,如今还打着光棍儿。尤其是他忠厚老实,没有一点点的坏心眼儿,干活从来不耍奸溜滑,虽然饭量大,可那是根子啊!男人只有吃得多,才有力气像牛一样的拉车推磨啊!娟子是想招他进门的,但又一想,自己一个有点地位的人,在这杨柳寨再说也是一个响当当的有着一百多亩地的大财东,怎能找一个下苦的穷小子呢?这不叫人笑掉大牙吗!

德顺在土豪里打胡基的神采儿,不,那是一种完美的一气呵成的舞蹈儿,那一声声沉稳而雄浑的石锤之声,一声声地飘荡在她心灵的沟沟坎坎,卯卯梁梁,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娟子竟一次次地梦见,那生得像城墙一样壮实的德顺的身影,在自己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打着胡基儿,她好兴奋好高兴啊,她还一口口地将泡得浓浓的红糖水,喂给憨厚的德顺,德顺大口大口地喝着,还不时地抬起头来,咧着宽厚的大嘴憨憨地笑着:“女主人,你真好!”娟子还捏着德顺的高大的鼻子说:“什么女主人男主人,叫俺娟子,叫俺娟子!”

猫儿不知何时卧在了娟子的身旁,将一个碗儿弄到地上摔碎了。娟子被吵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呀!娟子一动不动,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希望那美妙的景象,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脑际,而且长长久久地停留下来呀!娟子啊娟子,你不害臊,你难道真的爱上了那个一身臭汗,穿着宽大长裤,强壮的似公牛一样,吃起饭来像喝水一样的德顺小子。娟子的眼泪涌了出来,自己难道就这样停下来,那不是真真正正的娟子啊,有血有肉,勇于挑战的娟子啊!

晚饭的时候,娟子将所有的六名长工叫到了客厅里,她宣布其他人还睡西厢房,只有德顺从今天起搬到距主人卧室只有一墙之隔的东屋里去。原因很简单,最近主人老睡不好,有几只夜猫儿常常夜里弄出不小的响动,德顺住到东屋去,以便主人晚上喊德顺赶猫方便,德顺又高又大,好给主人壮胆儿。

转眼到了周末,娟子给全体的长工们发了工钱,每人两块现大洋外,再加一大口袋的小米儿,放两天假,德顺除外,原因很简单,等其他长工收假回来的时候,再给德顺放两天的假。长工们高兴地收拾东西回家了。一时间,宽大的院落里显得空空当当,静寂无声了,只剩下德顺和娟子两个人了。

四月的天空真蓝,麦子长势很好,地里的活儿少,娟子说今天不用下地了,就在家里陪她说说闲话儿。德顺拉过一把大扫把来,扫起了院子。娟子笑着说:“你真是个下苦的命啊,一刻也闲不住!好吧,你扫,妹子给你擀手工面去!”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德顺,扭转水蛇一样的腰儿,钻进厨房去。

院子挺大,德顺挥着扫把儿,一扫把一扫把地扫,一会儿,就扫出一大片去。太阳已经爬得老高,暖暖地晒在他的背脊上,他的背上一阵发烧发烫,浑身的筋骨都舒舒坦坦的,不一会儿,他已扫出好大一片空地来,他的宽大的脑门上,沁出了一层汗儿。德顺又要继续扫,女主人不知何时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带有一点撒娇的神儿:“悠着点,赶那么紧干啥,又不是去相媳妇,看你累的!”说完,娟子用手绢儿给德顺擦拭着头上的汗珠儿。德顺一下子呆住了,他不知道伸手好还是不伸手好,伸手,会触到娟子的手儿,不伸手,怎能让人家主人给你下苦的擦汗呢,这不是歪理吗?突然,顺着娟子那宽大的衣袖儿,他看到了娟子那白嫩细腻的玉臂儿,在他的鼻子下,双眼前,娟子那高高的酥胸儿正一漾一漾的,一股甜美的女人香味儿直直地流进了他的鼻腔之中,让他久久地呆立着,大口地吮吸着。娟子擦得很慢很慢,她擦完脑门,擦鼻子和耳根,最后擦起了脖子,一块洁白的手绢儿,一瞬间变成了一块污黑的抹布了。

当娟子再要往下擦的时候,德顺挡住了她的手:“俺是个粗人,吃苦的,怎能让主子给俺擦呢?”

娟子的脸一红:“俺乐意,俺乐意!”娟子大声地说完,又加了一句甜甜的话儿,“德顺哥哥,俺去做饭了,哥哥继续扫吧!”

一句甜美的哥哥,使德顺摸不着头脑儿,他呆立在院中,大手儿挠着乌黑的头儿。难道这世道真的变了,主人不光伺候咱下苦人,还叫咱什么哥哥。德顺侧着头,突然,他看见身边的一颗碗粗的香椿树上,有一个鸟窝儿,几只鸟儿唧唧咋咋地叫得欢儿,他没有赶走它们,它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啊!而他德顺,何时也能像那些鸟儿一样有个家啊!

提起成家立业,德顺也曾想过,他自己的父母二老怎么张罗,但谁愿意将姑娘嫁给他呢?一个吃饭多力气大的穷小子呢!一耽误,这不,人家孩子都满大街乱跑的叫叔叔了,而自己,都二十多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条,父母没办法,心疼啊!哎,都怪自个没本事,要不,怎么没有一个女人看上自己,也生他个两三个小子,让五十多岁的父母高兴呢。

想着扫着,不觉整个大院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知什么时候,娟子又出现在他的身后:“德顺哥哥,来,来喝口水吧!”说完,娟子双手捧着一大碗水儿站在德顺的面前,德顺憨笑着接过了,满嘴道着谢字,一仰脖,一口气儿喝了个精光,喝完后,用衣袖擦拭着厚嘴唇:“真甜啊!”德顺咧着嘴,他从未喝过这么甜的糖水了,德顺感激地看着娟子,娟子火辣辣的大眼睛正看着他龙饮的相儿,四目相对,德顺的目光赶快避开了,他看到娟子的眼光儿,烫烫的,像火一样。德顺低着头,厚厚的嘴唇里挤出了一句话儿:“主人真好!”

“什么主人?叫俺娟子,听见了吗?叫俺娟子,娟子妹妹!”娟子大声说道。

“娟子,娟子妹妹?”德顺学着说了一句,感到拗口儿,“不,不行,主人就是主人,怎能乱叫名儿?”

“就叫俺娟子,德顺哥哥,俺愿意听哥叫俺名字,听着顺耳,舒服!”娟子认真地看着德顺,白净的脸上爬满了火烧云。德顺看那云儿,粉粉的好看,像红透的桃子一样。

“娟子,好吧,叫娟子,主人,你泼的红糖水真甜,俺这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好喝的糖水呢!你真好!”德顺侧着头,脸有点发烧。

“哥再说一句,俺爱听!”娟子直直地看着德顺。

“你真好!”德顺重复了一句。

“那里好咧?”娟子跟进一步。

“心好,对俺们下人好,俺给十几家人扛过长工,不是工钱短斤少两,就是延长工期,哪里喝过这么甜的糖水呢?”

“是吗,妹子天天让哥哥喝糖水,哥哥愿意吗?”

“哪能呢,那不跟神仙一样了吗?”

“能,俺喜欢神仙,哥喜欢吗?”

德顺低下头,脸儿红得像关公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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