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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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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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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寨》连载

第三十三章 节外生枝苦解放别白雪, 月下思亲痛满仓跃深井。

解放上高中的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后晌,刘满仓正在稻田里拔芘子,从三一二国道上风风火火开来一辆大卡车,这辆卡车像一头冲出笼子的狮子一样,下了柳湾村大石桥,一直开到杨柳寨村西路口才嘎的一声停了下来,从车上冲下来十来个身穿黄色军装袖子上筒着红色袖章的年轻人,他们打听刘满仓住哪后,当听说满仓正在地里干活,他们就直直地冲下斜坡去。

一名披发的圆脸女子大声对着地里的刘满仓大声喊:“你可是刘满仓,杨柳寨的大地主!?”

满仓见来了一群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洗了一把手臂上的泥星子:“我是刘满仓,你们是?”

圆脸从口袋里拉出一个红色证证来,在满仓面前晃了晃:“好我的大地主,种田能手,我们是杨柳县红卫兵指挥部战斗小组,我们可是观察你好久了,跟我们走一趟吧!”说完,圆脸甩了甩头发示意抓人。

满仓洗完腿脚蹬上鞋子,刚要申辩,已被几个大汉五花大绑,直直地向路口推去。

八岁在路口捡拾羊粪,见情况不对,忙跑回去找桂花。桂花正在擀面条,见到八岁,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跟在八岁后边一路小跑,一路上见到人就喊:“快快,去村西,出事了,出事了!”

满仓被推上十字路口的时候,卡车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大伙见满仓被绑,就呼啦围了车子不让走,问为什么凭空抓人,一时间,几个队长全部到齐。

黑虎冲进人群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是什么世道,怎么随便抓人哩?”

忠信道:“你们抓满仓总得给出个理由吧!”

长庆直直地站在卡车前:“不说明白,你们谁也别想走,要不从俺身上压过去!”

长庆说完,八岁、黑脸也直直地站在长庆身后。

圆脸扯着嗓子:“怎么啦怎么啦,你们杨柳寨是想造反不成?”说完,掏出证证来又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杨柳寨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是杨柳县红卫兵司令部东川分队,根据群众举报揭发,刘满仓是典型的大地主,还自种实验田,攻击党的政策,是典型的反革命,这样的人,我们是发现一批打倒一批,绝不允许他泛滥成灾!”

黑虎道:“满仓叔种几分水稻怎么啦,他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他如果是反革命,那大家都种地,不是全成了反革命!”

刘满仓分开人群:“大伙不要吵了,他们是来抓我的,那就去杨柳县城走一遭,反正黑的白不了,错的对不了,我倒要看一看这杨柳县红卫兵司令部到底是个什么衙门,能将我活活的大人生生地吞了!”

桂花紧紧地抓住满仓的胳膊:“满仓,你不能去,你满仓可是咱刘家的脊梁骨,你如果出了什么事儿,我和三个娃子,可该怎么活啊?”

满仓低着头,冷静地望着桂花:“花,不要哭,放心,这天是共产党的天,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让人们都过上好日子的,我一个刘满仓,种了几分水稻地又能怎样,我会完完整整的回来的!”说完,他对着身边的几个红卫兵喊:“放开手,不用你们拉我,我自个会上车!”说完,直直地跨上车去,他站在车头,示意长庆、黑脸一行人走开。然后对着大伙道:“忠信,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走后,大伙不要管我,你、长庆、黑虎还有选娃一定要好好带领大家,搞好生产,千万不要让大伙儿饿肚子啊!”

汽车穿过柳湾村来到大石桥头,那里同样围着一群人,那群人正在围着五花大绑的任仪。卡车停了下来,任仪看到了车头上高高站立的满仓,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说呢,原来还有大哥呀,好啊好啊,这一路上有大哥相陪,小弟这心里就什么也不怕了,哈哈哈哈,大哥好!”

任仪被几个人推上了卡车,笑着站在了车头,他对着车前的人群喊:“大伙回吧回吧,没事了没事了,反正这坐车又不要钱,不坐白不坐,你们看看,这不还有俺大哥相陪,去了还有大白馒头尽饱咥哩,这是多美的差使啊!”说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朝着冲到车前的几个女人喊:“妮子,哭什么哭,这又不是上刑场,来弟,迎弟,快将你娘给俺拉回去!”回头又对着几个队长喊:“同志们,记住,要听党的话,好好生产,好好生产啊!”

卡车一路狂奔,一路上又抓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石柳中学解放的班主任,精通三门外语,喜文如命家住杨柳县城北郊五里外的张海洲。

五个被抓的人站立车头,四周围了一圈子红卫兵,车子一路颠簸向杨柳县城的方向冲去。

满仓拍了拍任仪:“老弟,什么说法来着?”

任仪笑道:“老爷子闹饥荒去世后,我就干起了他的营生,这不,挣几个活命的小钱养家糊口,这道成了,成了什么来着‘种社会主义黄牛’!”

满仓笑着望了望身边的张海洲:“张老师,他们抓你,什么说法来着?”

张海洲摇着大脑袋冷冷笑道:“一群混蛋,我不就写了几首小诗吗,怎么就成了走资本主义路线了呢!这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说到这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老弟,你那小子解放,文笔不错,是个人才啊!”

“多亏老师教导,那小子,直筒子一个,不给您戳什么马蜂窝就万幸了!”

汽车一路颠簸,一个小时后,在杨柳县东边一个大土壕边的大院子里停了下来,五个人被一群红卫兵分别带进了一个大铁门,后又分别带进五个黑房子关押起来。

透过一个尺来大的窗户,满仓望见一道道铁丝网后边的柳林,一群小雀正在叽叽喳喳,他静了静神,透过微弱的光线,他望见五六平米的房子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单人木床外,就只有门边一个烂掉一个角的屎尿盆,木床上是一床黑黝黝的旧被子,散发着强烈的汗星味儿,混合着屋地上的湿气和尿骚味,让人一阵阵想呕吐。

满仓重重地坐在床沿上,他捏了捏鼻子。看来,自己,就要在这里度过不知道多少时刻的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满仓不知坐了多久,他迷迷瞪瞪地睡着了。一阵阵沉重的开门声将他惊醒,一个瘦小的长脸高着嗓门喊:“开饭了开饭了。”话音刚落,在门边的小石台上,放进两个包米面馍馍和一碗苞米稀饭来,然后,那长脸一阵傻笑,又朝下一个小门走去。每到一个小门,一串钥匙叮叮当当,从小车上打完饭后,就高着嗓门喊道:“快吃快吃,半小时过来收碗,不想吃的,你就别吃,你吃多了,猪就吃少了,你吃少了,猪就吃多了,不想吃的你就省着,俺们槽里的猪还在饿着肚子哩,等伺候你们吃完,俺还要伺候那五六头畜生哩!”

满仓拉过碗来,掰开了玉米面馍馍,一股苞谷面香味儿直冲向鼻子,他真有点饿了。

一大早起来,他吃完桂花做的一大碗稀饭和一个辣子酸菜夹馍,直到现在,他还颗粒未进哩。说真的话,这里的稀饭有一股焦糊味,哪能比得上桂花的手艺。桂花做的稀饭,汪汪的甜甜的,粘粘的,而这里的稀饭,分明是一个懒汉在瞎折腾出来的,不仅锅底熬糊了,而且苞米糁子还大疙瘩连着小疙瘩,分明是该搅的没搅,该小火的又大火浪烧。

“哎,此一时彼一时啊,先吃饱肚子再说!”满仓喃喃着,心里想,看这帮龟孙子能将老子怎么样。

满仓在黑房子里一关那就是十天,第十一天的中午,他被两名红卫兵带出了房子。

满仓揉了揉双眼,天上的太阳烈烈地朗照着大地。现在,他才看清了四周的一切:大土壕足足有二十亩地,南边靠着一个高约三四丈的土岩,分明是常年取土形成的,东边是一个小二层洋房,里边分明是红卫兵司令部,四边岗哨林立,荷枪实弹,甚是威严。靠南边西边马路口,是一排一层高的小房子,里边不知道住着什么。那些房子与小二楼之间,是一个厚重的铁大门,门口直直地站立着两名哨兵。满仓跟着两名红卫兵直直地爬上二楼去,他看见一个二十来岁英俊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镜。见到满仓,他的目光才从一沓报纸上移了过来,他眯着双眼,直直地打量了满仓半天,然后才示意满仓坐下。

“刘满仓,想清楚没,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将这一伟大事业推向全国,你们这些人老实点,别耍什么小聪明,告诉你,刘满仓,我们就是要砸烂一切牛鬼蛇神,我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宣誓,要将这一伟大革命轰轰烈烈地推向全中国!”

“你们说我是地主,我是种了不少地,但那是解放前,在解放初,我大量的地都送给了村里没地的人,我是留了几亩地,那也仅仅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已,我们本本分分做人,这还叫地主吗!?”满仓平静地望着年青人。

“刘满仓!”眼镜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茶水被震得溢了出来:“老实点,你刘满仓没有问题我们不会找你,到我们这来的一开始都嘴硬,但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我们一定会撬开你们这些臭嘴巴!”

满仓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既然这样,还有什么交流的呢。

“你刘满仓私下种植水稻试验田,讥讽我们党的政策,人家亩产十万斤是靠流血流汗换来的,到了你们这儿,成了什么反动言论,这不叫反动叫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反革命嘛!”

“种几分水稻田,一是为了一家活命,让几个娃娃能吃上几口白米饭,二是想争争气,证明证明这一亩地到底能产多少粮食,这有啥错啊!”满仓抬起头望着眼镜,“为了多打粮,我是将一身气力都用上了啊,别说什么十万斤,就是一万斤,几千斤,那都是他娘的疯话鬼话,这些人才是反革命哩!”满仓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是你刘满仓的嘴硬,还是革命的铁拳头硬,来人,明天,将这个刘满仓送砖瓦窑,我不信,革命的熊熊烈火,就烧不掉他的这些獠牙!”

“老子会走!”满仓怒吼道。

满仓站起身来,直直地走了出去。

满仓被抓走后,桂花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她不知道,满仓这一走,又得多少时日才能回来,解红、红耀因满仓的问题被学校开除回家,听说解放那边也开始搞什么运动来,难道,难道,这世道又要变了,这到底又要变成什么样儿呀!?

地里的活儿一样也不能少,满仓走后,这个家只有她桂花一人支撑下来。不然,几个娃子可怎么活啊。好在孩子们都大了,懂事了,还能为她分担许多事。这白天倒好打发,忙完东再忙西,可到了晚上,孩子睡了之后,桂花怎么也睡不着,她想满仓,如果满仓在,他们可以整夜整夜的拉拉话儿,可现在,她只能一个人望着窗外的寒星,星星啊,你们可要擦亮双眼为满仓作证啊,明月啊,保佑俺家满仓吧,让他平平安安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好吗!

后半夜的时候,桂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正拉着架子车对她笑哩。她看着看着,心疼死了,直直地飞奔过去帮着推车。那车儿却越来越远,怎么追也追不上。她拼命地跑啊跑,终于快追上了,那车儿却不见了,路上留下一股殷红的血迹来,她吓得大叫一声“满仓!”一下子坐了起来,一直呆坐到天亮。

第二天,桂花领着红耀、解红,提上家里老母鸡生的十来个蛋,又去乡政府边上供销社买了香裱,徒步二十多里,来到双龙寺,她让红耀、解红双双跪下,求菩萨保佑,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归来。

石柳中学的几个老师被抓之后,不久,学校停课进行所谓的大整顿。天天反思,要求全校师生进行举报揭发,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将一切牛鬼蛇神都给挖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要他们现出原形来。

石柳中学的党支部被县里来的几个红卫兵占用,建立石柳中学红卫兵小组指挥部,一时间,学校里就出现了一大批小革命队员,他们到处张贴大字报,一天一集合,两天一开会,将一个大革命宣传得是风生水起。何娜表现积极,冲锋在前,勇敢果断,很快被推荐为红卫兵小组副组长。

解放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一群老师就先后给抓了呢,如果写几篇小文章就被抓,那么写文章的人多了去了,那全县全国该要抓多少人啊?

更让解放摸不着头脑的是,何娜那么优秀的一名女生,怎么也爱上了革命,而且还成了一名副组长。当何娜多次邀请他也加入革命阵营的时候,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他凭自己的直觉,能将张海洲那样德高望重的老师抓起来的革命,那样优秀有作为的长者,哪能是什么好革命啊!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何娜带着几名小革命队员,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他们宿舍边上。

“画家、作家、解放同志,老同学,我们的革命队伍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你这样的,既能写又能画的人才,你如果加入我们的阵营,凭着你的画笔和文字,一定为我们革命贡献出很大的力量。总司令说了,马上文化大革命要轰轰烈烈地推向全国,推向高潮,这里不能没有你解放啊,解放同志!”何娜深情地望着解放。

“让我想想,先想想!”解放低着头。

“好我的解放哩,你如果参加进来,你很快会被革命的浪潮所陶醉,你一定会像我一样,为革命立新功啊!”何娜道。

“还是先想想吧,祝贺你,副组长同志!”解放道。

解放从同学那里得知,何娜喜欢上了县里来的那位红卫兵头头,那位叫红旗的男生。那红旗是县里重点高中的高三学生,一口流利的英语,讲起话来很有激情,正是他的革命宣传,将何娜的心彻彻底底地征服了。在他的动员下,何娜很快成了石柳中学第一批革命小将,在贴大字报写宣传材料中出尽了风头。尤其是在进县城的一次冲击一名老作家的战斗中,第一个冲上去,给了那个老作家一拳头的时候,得到县文革小组组长的大力表扬,一拳成名,被立即提拔成副班长。红旗敢冲敢打敢干,很快就获得了何娜的芳心,他被这个风风火火的革命家彻彻底底的征服了。就在那天进攻完县城的大雕堡之后,他们第一次紧紧抱在了一起,并且,就在文革的司令部里,风风火火地激情了大半夜。

何娜见到红旗之后,一下子将解放忘得一干二净,在她眼里,红旗才是干大事的人,而解放,现在看来,太小气了,小气的畏手畏脚,而红旗,那才是大丈夫,那晚的第一次激情,让她感到,红旗是一个男人,真真正正的男人,而解放,不是男人,某种时候,他解放更像是一个女人,连自己都不如的小女人。

很快,学校里的学生大量失学回家了,解放也准备回家,在回家的那天下午,他想起了白雪,也许啊,这一刻,在这石柳中学,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有她白雪了。

解放去找了白雪,白雪一个人正在教室里看书。

“解放,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班三分之一的学生参加了革命,昨天他们还在议论去北京串连哩,还说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哩。三分之二的学生回家务农了,这学校以后不教学不上课了,这还叫什么学校吗!”白雪皱着眉头。

“那你怎么想,参加革命,还是回家?!”解放望着白雪。

“革命吗,没想过,总感到不太对劲,你看看被抓的那些老师,哪一个不是大好人啊,这革命不管怎样,何时革命,也应该革坏人的命,大坏蛋的命!”白雪大声喊。

“小声点!”解放道:“前天我们班的俊峰,就因说这样的话,被关了禁闭,还写了五千字的检查,在全校大会上念哩!”

“怕啥,我就要说,不说憋着难受!”说完看了解放一眼,“解放,我这一两天也准备回县城啊,回去帮妈妈整理资料去,告诉你,我妈在县政府资料室工作,我爸爸是一名副局长,人事科的,你,解放,你怎么想?”白雪忽闪着大眼睛。

“我,我回家,帮娘务弄庄稼去,三天前才知道,我爸被那帮人抓了,娘干那么多农活,怕撑不下来!”

“你爸也被抓了,凭什么,凭什么呀,为什么要抓俺叔!”白雪瞪圆了眼。

“不知道,说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反革命,不就是种了几分地的水稻吗!?”解放道。

“种水稻也被抓,那全天下种地的人多了,如果全抓,能抓的过来吗!”白雪挠着头。

“不说了,不说了,今天,要分别了,就想见见你!”解放望着白雪。

“也许,我们以后就没机会见面了,真的,没机会见面了!”解放又说。

“闭嘴,有机会,有机会!”说着,白雪看着解放,“我也准备去找你,真的,这一分离,说不准就见不到了,那多惭愧啊,不,不,我我----!”白雪红着脸。

“我什么?”解放呆呆地望着白雪。

“我要永永远远”白雪压低了声音。

“永永远远什么”解放问。

“跟你好!”白雪说完背过身子去。

解放眼睛湿了,他放下了他的诗集本子,“我走了,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解放!”解放直直地站住了。

白雪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解放:“解放,你等等!”说完,白雪冲下楼去,几分钟后,她将自己的诗集也塞进解放的手心里。

“给你的,解放,记住,在石柳中学,有一个女子,喜欢你,她的名字里有一个雪字,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永永远远!”说完,甩着辫子跑下楼梯去。

解放的眼泪哗哗哗哗地涌流出来。

解放回家前三天那个晚上,满仓死在了县城东边的砖瓦窑里。

一连五六天的审讯,挂着牌子上街批斗游行,像狗一样的被人压着高傲的头,高强度的砖厂劳动,使满仓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快要瘦干的叫花子。每次审讯,别人怎么问,他就对对对的回答,不再像以前那样,还要抗争几次,可抗争的结果,不是被吊起来打,就是同狗一样去吃猪狗食。哎,虎落平川,抗争已变得毫无意义。经上边彻查,大地主的帽子没有戴上,原因之一,满仓在解放之初,已将不少土地送于穷人耕种,除过自己吃住外,也没再雇什么长工,自己种地劳动,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而种水稻试验田,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拉了出来,最后成了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大坏蛋,反对中央精神的大恶棍,贬低别人亩产过万的消极主义者,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是啥啊!

那天,满仓被一连拉着批斗了五次,晚上又送回砖瓦窑强制劳动改造到十二点,在破旧昏暗的窑道里,他的任务是拉砖,将东边的成品砖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到西边的场地上去。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喝的那半碗稀包谷茬子和一个黑饼,早已消化的干干净净,他的腹腔里,空寂的也许只有一小时前灌进的一大碗凉冰冰的清水了。

满仓疲惫地走着,一车车地拉着砖。一不小心,眼冒金花,昏倒在地。

一阵皮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背脊上:“哼,王八蛋,牛鬼蛇神,还会装死!”一个红卫兵拧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没劲了,确确实实没劲了,饿坏了!”满仓乞求道:“歇一歇,再继续干活,行不?”

“行行行,你不是饿了吗,俺这就去给你打饭!”说完,朝后边大声喊,“伙计,整点好东西过来,咱的牛鬼蛇神饿了,饿了怎么干活啊?”

“好嘞!”一个高高的嗓音过后,从后边房子里窜出一个捏着鼻子的人来,手里抓了一个大铁勺子,朝着满仓走了过来,直直地将一勺子粪尿泼在了满仓的脸上。

“哈哈哈哈,牛鬼蛇神,吃啊,吃得饱饱的,香不香啊,哈哈哈哈!”

“你们,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你们还是人吗!”满仓气得青筋直冒。

“哈哈哈哈!”两个人望着地上的满仓,“俺们不是人,俺们是吃屎的狗,汪,汪,汪,走,伙计,喝两盅去!”笑完,扬长而去。

满仓斜躺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哎,活啥哩,活啥哩嘛,这狗都不如的日子,这颠倒黑白的世界,这小人得志的人间地狱啊!

忽然,凭借着淡淡的月光,满仓望见了一口井,窑厂边上的一口井,现在,要解脱自己,只要一刀就行,可自己现在没有刀,只要撞一下山墙就行,可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唯一只有那口井了,井好啊,井水干干净净,让我跳进井水里,让清凉的水儿将我冲得干干净净,死不足惜,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满仓望着树梢上的月光,月儿正圆,此时此刻,自己的女人好女人桂花,也凝望着月光思念自己吧,桂花啊,别怪你的男人太心狠,他生不如死啊,没有办法啊,千万不要怨恨我,你的男人。我死后,几个孩子全靠你了,好在他们现在都大了,成了一个个大小伙子了,将来,他们一定比咱俩强,比咱俩幸福,桂花,拜托了,好好管好咱们的孩子娶妻生子,快快乐乐,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满仓咬紧牙关,慢慢地向那口井爬去,爬去,五十米的地儿,他却整整爬了三个多小时。后半夜的时候,当数里之外的村子里传来连续不断的几声狗叫声时,满仓爬进了几丈深的井里,这个让他不再痛苦不再饥饿的好地方。

满仓是第二天被人发现跳的井。十几个革命红卫兵将他从井里捞出来,草草地围了一件破棉袄,然后打电话通知乡政府,让杨柳寨人去拉尸体,给出的结论是,不服劳教,违规潜逃,误落水井身亡。

黑虎、选娃、忠信和长庆接到通知,一个个气得不得了,这才十多天啊,这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忠信让他们三人去县城拉人,自己去找桂花,先安抚安抚桂花要紧,怎么样也得帮帮桂花度过这一劫难啊!

忠信先去请了菜花,又让人去学校叫了张柳儿,几个人一进门,就将桂花团团围住。桂花在院子里正晾晒解放的一件褂子,“怎么,就说喜鹊今个在院子里的大桐树上叫哩,这一下子来了几个贵人啊!”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妹子,想你了,来你这拉拉话!”菜花道。

张柳儿眼角溢着泪花,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柳儿,这阵子好久不见到姨这边来,这一来怎就眼泪长长的,黑虎那小子欺负你啦,哪天姨帮你收拾收拾那小子!”桂花拉过几个凳子来让大伙坐,她要帮大伙倒水泡茶,被菜花挡住了。

忠信望着大伙,一时不知怎样开这个口子好。

桂花越是说,柳儿的眼泪越是哗哗地流。

忠信咬咬牙:“桂花姐,有句话不说不行了,不管什么事,你可不要——”忠信说着,眼眶一热,哽吟道“满仓哥,他,他——”

“满仓他,他怎么了?”桂花瞪大了双眼。

“满仓哥,他,他,他下世了!”忠信低着头。

桂花“啊”地一声昏了过去。

急得菜花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水,折腾了半天这才缓过神来,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两天后,桂花领着解红、红耀,将满仓埋在了赵乔的身边,一片荒坟之中,一堆新坟格外显眼,桂花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围着坟头走啊走啊,直到走不动为止,才让两小子给满仓和赵乔磕了十来个响头完事。

两个孩子去坟边的斜坡上采花,桂花坐在坟前道:“满仓啊,你好狠心啊,就这样一甩手,这下你到解脱了轻松了,啥啥都不用干了,去找你的赵乔了,可我啊,这么多的地里活要干,三个娃子要吃要喝,你不怕我也倒了垮了?好了好了,你死心塌地地走,放心,娃们是你满仓的,也是我桂花的,我桂花啊,就这个命,我只要能动,只要有一口气力,也要让三个娃子娶上媳妇,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啊!”

满仓的去世,桂花没有让人告知解放,她担心打扰孩子,不能让解放分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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