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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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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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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寨》连载

第八章 孙老瞧病满仓意外得喜 鲤鱼送信赵乔魂断簸箕

老孙家主人是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回的家。满仓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孙老见到满仓,拍着满仓的肩膀说:“你,你就是那个叫满仓的吧?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嗷,我想想,我想想,对了,对对对,是你家生儿子的时候,我接的生,你看你看,这一晃,又五六年了不是,你那儿子性硬,刚生出来的时候,他那小腿一个劲地直蹬,这小子日后定有出息啊!”说完,孙老摸了摸满头的银发儿。

满仓说:“全托您老的福,解放那小子一整天东西村乱疯,结实着呢!”

孙老说:“那好那好,你想想看,这天下金山,银山,这好,那好,哪有一个好身板好啊!你看我,这刚过六十岁,这记性就不行了,哈哈哈!”说完,孙老急急地喝下一碗温热的稀面条去,完了,抹了嘴说:“舒服啊,这萝卜汤面是最养人的啊!”说着,又让家人给满仓也盛了一大碗,满仓再三推诿,孙老急了:“满仓啊,快快喝了,这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快喝了,快喝了,让你也干等了这大半天了!”满仓没法,就急急地喝了汤面儿,抹了嘴直说着谢话。

孙老将一个装满各种草药的挎包儿挂在满仓肩膀上,转头给儿子交代了,说行完医尽可能早点回来。

满仓背了包急急火火地在前边走,孙老大步流星地在后边跟着,满仓走多快,孙老就跟多快,满仓惊异,孙老都六十出头了,走这么快的路,竟大气不见有半点喘儿,他就向孙老请教道:“孙老前辈,你都这把年纪了,走路却行走如飞,这妙诀在哪里啊!”孙老仰头哈哈大笑:“满仓啊,我送你几个字,你做到了,我保你六十岁后,也像我这样健健康康的。这第一个字吗,要做到不‘气’,这可难啊!无论多大的事,国事、家事、儿女事,事事顺其自然,不要生气。不管任何事发生了,不管多大,就像没发生一样,过于脑而不记于心。所谓做人要大气,气大伤身啊!满仓啊,做不到这点是要命的,我们村春子他爸水牛,那是多么结实的一条汉子啊,村子里的红白喜事儿,干体力的只要他一上,那没有干不成的。记得有一年,水灵她妈得了一场怪病去世,那副柏木棺材,村里六条大汉就是抬不起来,眼看着日头就要从三峰山上升起,如果太阳升起而死人不能下葬,那是多么不吉利的一件事啊!后来将春子她爸水牛喊来,一边五人,而另一边是水牛和两个小伙,水牛居于正中挑大梁,他们一气之下,将棺木抬到了墓地,在日头刚爬上山头的时候下了葬。再看那帮壮汉,个个气喘嘘嘘,而那水牛,面不改色心不跳啊!”

“后来呢?”满仓将挎包换在另一个肩上。

孙老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哎,都怪水牛这孩子心眼小,命不好,那年冬天的一天,他的儿子春子同几个孩子去疙甲岭下一个大水库去滑冰,春子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就再也没有出来,直到第二年开春冰雪消融之后,才在水库的一个角上,发现了春子已经变形的身子。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说没一下子就没了,春子那年才六岁啊!春子的去世,无疑给水牛是一个晴空霹雳,自从春子死后,他每天都傻呆呆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每天都在水库边上转着圈儿,一边转一边笑。好像有一天,春子会从水库里走出来一样。只一个月,只一个月啊!那么壮实的水牛头发竟全白了,那年他才三十二岁啊!”

满仓的眼角涌出一股泪花来:“这水牛命苦啊,怎么就不想开点啊!”

“不说啦,不说啦!”孙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刚才讲了一个什么,嗷,做人要大气,这第二个字吗,就是一个‘走’字。所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此话在理啊!人体如同大树,树老老根,人老从脚开始,只有多走路,你的全身才能得到来自根部源源不断的能量供给。我是每天都要走路的,尤其是晚饭后,从五里屯大石桥直直地走到灞河边上去,沿着河边小路一路走一路唱,那时你自己不是神仙赛过神仙啊!”

满仓连连点头:“那第三个字呢?”

“这第三个字吗,就是一个“唱”字,没事了哼哼小曲,吼吼秦腔,其乐无穷啊!唱了,心气也就顺了,唱的好坏无所谓,乐了就行,乐了就会带来心神顺畅,心神顺畅了,健康也就降临了。我每天是一路小步一路秦腔,我会从《三滴血》唱到《杨家将》,又会从《杨家将》唱到《柜中缘》、《张良卖布》、《雷打张继宝》。《周人回府》我唱得最熟,能将整个剧本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唱出来,特别在你有心事的时候,你大声地吼一段秦腔,你心中的烦恼和不顺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这样,人的心气也就顺了,郁闷的时侯,唱和吼比吃啥药都美,都来劲。”

“老前辈这么厉害,后生佩服之至啊!”满仓一抱拳说。

“这有什么厉害不厉害,这叫修身养性,出家人叫“看破红尘”。这还有一个字,你可要牢牢记住,就是一个“茶”字,早晚必喝,只有多喝茶,你体内的各种毒素才能不断地被排放出去,毒素没了,腐蚀你身体这棵大树的蛀虫就没了,你的抵抗力也就越强了。再有一个字就是一个“杂”字。这个字好啊!你看,九和木,我们吃的东西大部分都来自或者间接来自各种植物,九字极言其多啊!你吃的东西种类要多,花样要多,样样有用,大烩菜最养人,就是因为它集多种植物的根、茎、叶、花于一起,各种植物的营养综合于你的身体之中,达到了一种能量的平衡和制约,你的身体能不好吗?这“气”、“唱”、“走”、“茶”、“杂”字字值千金啊!一个都不能少,再加上合理的睡眠,你也一定能修得长寿之身啊!”

满仓一一记在心里,口口称是。

孙老看着三峰山上的一块云朵,笑着说:“人生如朝露,更如那天上的云儿一样,云儿一年四季化雨、化冰、化雪、化风,最后才修得那神仙一样的五彩,在天上悠悠荡荡,四海尽观眼底。当你站在大海边,看着那漫无边际的大海,听着那轰隆隆的惊涛拍岸之声,你会觉得,人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你仅仅是这大千世界的一个小虫子,像蚂蚁一样。当你置身大漠之滨,看着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流沙烟阵,黄灿灿的一直伸到天边去,你又会想到什么呢?你其实就是这脚下的一株草一捧沙啊!草每年还有个冬枯春荣,人只要一口气上不来,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人生一世,三代之内也许还记着你,年年上坟祭奠祭奠,三代之后,谁还记得你,你早已是一个孤魂野鬼了,只有野兔、耗子、豺狼、狐狸之类与你为伍。哎,不说了,不说了,满仓,你看我这张老嘴,越说越没边际了!”

“老前辈的话是字字值千金,声声震乾坤啊!听得人心里暖暖的。”满仓说。

“不敢当,不敢当,咱和这乾坤世界相比,咱只是大海之一滴啊,胡说胡说罢了。满仓啊!我刚才送你的那几个字之外,你如果再能练练气功,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是每天必练练的,我自编了一套拳路儿,能将全身的各个关节都活动得热乎乎的,有空了,我可以教给你;其实,这活动没有一定的程式,每人可随时随地做各种各样的动作去锻炼,要根据每人的体质特征,辅助以一定的锻炼方式。老者可以打打太极,写写毛笔字,中年可跑跑步、游游泳,青少年活动的方式可就更多了。一句话,适合自己的,就是最美的。”

满仓和孙老一路走一路说,不觉已经来到杨柳寨村边上,当他们准备进村的时候,忽然从柳林里蹿出一群孩子来,满仓看了看,见是解放、红耀、解红、泥鳅、虎娃他们,他一把拉住解放,大声说道:“你们几个毛小子,不在家帮帮忙,又要疯到哪里去!”

解放大声说道:“我们去哪里疯去,我们奉母亲大人之命,在这里迎接父亲大人归来不是,怎么样,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说完,解放、解红、红耀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满仓鼓鼓的背包儿。

满仓用手拧着解放的耳朵:“一群小馋猫,只想着吃,这不,我给你们带回了一包山珍海味啊!”

众人立即围拢过来,细看了那挎包,个个都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些草药啊!”

满仓笑道:“你们这群小子,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哦,你们是唐三藏不吃人参果,不识货啊!”

孙老见状,眼睛笑成一条线儿。

当孙老看完赵乔的舌苔,号完她的脉络的时候,他拉过满仓的手,面带笑容地说:“夫人体质虚弱,应该补补营养,调理调理,我在这里恭喜你,夫人有喜了!”

“什么?有喜啦!”满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都这一把年纪,还能再添人丁!他激动得一把拉住赵乔的手:“孩子他妈,咱刘门有喜啦,你应该高兴啊!”

满仓让桂花给孙老打两个鸡蛋,冲一碗鸡蛋汤儿。老孙急喊:“免了免了,我还要赶天黑前赶回去呢!”说完,就给赵乔开了一些安胎的药,其中几味主药在三峰山上可以采到,两味不好采的,孙老都用小纸包包好了,写明了用量及次数。当满仓从腰间掏出皱巴巴的两元钱的时候,孙老用手一挡:“打住打住,这些药都不值什么钱的,记着采回药之后,按量及时给夫人用上,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叫!”满仓急让桂花将家里的三个鸡蛋用布包了,硬塞进孙老的药袋里。满仓和桂花将孙老送出门去,直送到了灞河边,在孙老一再的拒绝之下,夫妻俩才急急地回了家。

刚一进家门,满仓就一把拉住了桂花的手:“我满仓又要添人丁了,我满仓一定会人丁兴旺的,一定会!”

桂花掏出手绢来,急急按住了满仓的头,轻轻地给他擦拭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儿:“满仓,看把你激动的,跟个孩子似的。他爸,你也要多多爱惜自己的身子啊!看看看,这后面的白发又长出来了,我给你拔拔。”

满仓拨开桂花的手:“老了,不拔了,拔,拔就拔秃了由它自由生长吧!”说完,他又一把抓住桂花的手:“桂花,咱这个家以后全靠你张罗了,里里外外一大家子,个个张口要吃的喝的,以后,可要辛苦你了,我心疼啊!”

“当家的,你说哪里的话,我桂花是你的人,这辈子啥苦日子没经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桂花吃什么都是香的,是辣的!”

满仓一把抱住了桂花,抱得桂花喘不过气来:“以后,咱家那俩母鸡下的蛋,只能给赵乔吃,她现在可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啊!都是我满仓无能啊,要是当年,赵乔想吃啥,我就给他买啥,我还要将她带到西安城里去,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完了再去登登明城墙,看看大雁塔、小雁塔。”满仓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桂花抬起头,用衣袖为丈夫拭着泪儿:“满仓,咱的苦是暂时的,等过了这阵,咱们再买十几只小鸡,买两头猪仔,好好地养一养,这一年到头,也就有了油、盐、酱、醋、茶,听说这段时间的药价不赖,过了这几天,我带上解放去三峰山上挖挖山药,也好给孩子们准备一身过年的新衣不是。满仓,咱最大的希望是有一群孩子,他们都长得虎头虎脑的,再过个十年八年,他们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你就美美地管一地的孙子吧!”

满仓没有松手,他结结实实地在桂花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他勾住桂花的脖子,想再亲热一下的时候,桂花用嘴向院子里努了努,又向里屋赵乔的屋子挤挤眼,满仓放了桂花,在她的耳边叽咕道: “今天晚上,我要好好疼疼你,为咱家又要添人丁了贺喜贺喜!”桂花白眼一愣,用手在满仓的裆部一捏小声笑道:“美死你,饿着吧!”

满仓的贺喜声让赵乔心里一紧,他为满仓的高兴而兴奋,她可是好些日子没看到满仓这样高兴了。这些日子,满仓天天像个孩子,每天,当桂花做好蛋汤的时候,他都是亲手端到赵乔的嘴边,一勺一勺地给赵乔喂下去。每到晚上,他都要亲自给赵乔洗脚,感动地赵乔不住地流眼泪,特别是一周一次的洗浴,满仓都是亲自烧满一满梢的温水儿,不要赵乔动手,他像当年给孩子们洗浴一样,给赵乔从头洗到脚。每到这个时候,赵乔都会幸福地咬着他的耳根说:“满仓,你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人,下辈子我赵乔还要嫁给你,好好地侍奉你!”

满仓用毛巾在赵乔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看着赵乔削瘦的身子,他的鼻子一阵阵的发起酸来。他在赵乔的脖颈上一遍遍地亲吻着,赵乔也紧紧地勾住满仓的脖子不放,满仓对着赵乔的耳根嘀咕:“乔乔,我满仓下辈子还要娶你,让你给咱生一地的仔仔儿?”

满仓越是对赵乔好,赵乔越是觉得对不住满仓,每天晚上,当满仓和孩子们都入睡的时候,赵乔却是久久的不能入睡,她的心里有一块大石头,一块只有自己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石头,一块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或者有可能瞬间让她窒息的石头,这块石头会一直烂在自己的肚子里,一直伴随着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看着睡梦中的满仓,赵乔的眼泪又一次淌了出来。自己该怎么办呢?将孩子高高兴兴地生下来。或者,她不敢想,但又不能不想,如果生下来,那孩子不是满仓的,那么,自己的丈夫,清清白白的一生将会成为多少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啊!她好像听到,人们背后指指点点的笑声:“哼,满仓啊满仓,你风光什么呢?你看你看,你的头顶上,戴了一顶多么靓丽的绿帽子啊!”如果孩子是满仓的,她会高兴,她甚至可以赶到四里外的黄龙寺去,给菩萨磕一千个响头,因为,她爱满仓啊,她爱这个她相依为命给她快乐和幸福的家啊!

关键是,谁能保准生下的孩子是满仓的呢?如果是那牲畜的,他会时不时地来看看孩子,并撂下一串难听的话来:“看啊看啊,谁的种跟谁像啊!”赵乔啊赵乔,如果真是那牲畜的种,那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全村的人会怎样看她,他们会挠着头皮说:“瞧,赵乔的孩子,怎么和熊乡长一个熊相啊!难道,他俩,有那么一腿子不是?”如果到了那一天,你赵乔再将那孩子推到井里去,或者扔进灞河里、池塘里?你忍心吗?那怎么着也是一条小生命啊!生命无罪,孩子无罪。再退一万步,你赵乔将那孩子养大,孩子长大之后,他会问自己的父亲是谁,你该怎么回答他呢?你说不知道?或者说,孩子是从路边捡来的?谁相信啊?更何况,到了那时,满仓、桂花,还有解放、红耀、解红这三个孩子,他们会怎么看你?还会这么亲的疼你爱你吗?

想到这里,赵乔的心里乱极了,像有无数个虫子在那里啃着、咬着、撕扯着,她的额头上又沁出了一层细汗来。

哎,菩萨啊菩萨,你能告诉我吗,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一点多钟的时候,赵乔迷瞪瞪地睡着了,她发现自己一个人不住地走呀走啊,一会儿功夫,来到了杨柳寨村南的柳林边上,那里风景真美,河水变成了一片连着一片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荷花上空有数不清的红蜻蜓正在上下飞舞,一群红色的鲤鱼正在荷叶下争食,一轮太阳正在三峰山上暖暖地照着大地。看到这样的美景,赵乔忽然记起一首古诗句来,她大声地吟咏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当赵乔正陶醉于眼前的美景的时候,她的裤脚好像有什么在动,她定睛一看,原来她正站在一片好大好大的荷叶之上,一条好大好大的红鲤鱼正在咬她的裤角呢。赵乔弯下腰去,抚摸那鲤鱼儿,那鱼儿忽然摇摇尾巴说起话来:“赵乔姐姐,我家主人有请,你赶快跟我前去,否则,我家主人可就云游去了,不知道又要过多长时间才能相见,赵乔姐姐,请!”说完,向着荷塘的深处游去。

赵乔急忙大声喊:“哎,等等我,等等我,你家主人是谁啊!”赵乔一边追一边喊,她脚下的荷叶一下子变成了一条大大的荷叶船,她站在荷叶船上向前看,只见那条红鲤鱼如一条飞梭一样穿行在绿水碧浪之上,红鲤鱼所到之处,那水儿就形成一条白白的水道儿,她的荷叶船紧跟着那红鲤鱼,就在那白色的水道里行走,她们走啊走啊,忽然,那条鱼儿不见了,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株巨大的荷花,那洁白的荷花发着金灿灿的光圈儿,直直地刺着她的双眼,赵乔都有点睁不开眼儿,再看那荷花之上,一个白衣菩萨正巍然打坐,面色红润,朱唇皓齿,修长的手掌中,有一精美的瓷花瓶儿,瓶中插了一枝柳条。看到菩萨,赵乔急忙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叩头道:“菩萨在上,小女子这里有礼了,不知菩萨因何故招本女子来此啊!?”

那菩萨听后,哈哈大笑:“阿弥陀佛,我近日四下云游,昨日来到你这杨柳寨地界,这儿真是好山好水好风景啊!昨晚上,我正在入睡,忽听夜风之中有女子涕哭之声,循声望去,我看到了你,你有什么解不开的难啊,你可以说来我听,但只能问一个问题,你还不赶快问来?”

赵乔就将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地讲了一遍,问自己该如何是好?菩萨长叹道:“自古以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像施主这样的好心人,会有好报的。你记住,两日之内,自有人告知你如何去做,如没有人来,就说明你阳寿已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当赵乔抬起头来谢过的时候,她眼前的所有景致全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碧浪,她正疑虑之间,脚下的荷叶船忽然不见了,她一下子掉进了湍急的水流里,水面上不知何时又起了大风,一个接一个的大浪从高高的碧空中向她砸压了过来,她吓得缩成一团,大声地喊道:“救命,救命,满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满仓正直直地看着她。

“你怎么啦,直喊救命!”满仓给赵乔擦拭着脑门上的细汗儿。

赵乔微微地笑了笑,低声道:“没事儿,做了个恶梦!”然后,赵乔一头扎进满仓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满仓,紧紧地抱着、抱着,一刻也舍不得松手。

十一月的杨柳寨显得有点素雅起来,村南的柳林退去了往日的浓妆儿,露出全身的骨架来,那些柳枝儿长长地直拖在地畔上、河水中,如沐浴中美女的秀发。树皮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银绿色,闪着一层薄薄的寒光;远处的山川、原野好像也瘦了一圈似的,层层叠叠,遮遮掩掩地向后边退去。唯有精神头的,还是那东面的三峰山,岩壁如劈,山路曲折蜿蜒而上,直达峰顶。岩壁上的迎客松还是那么的翠绿,在岩壁冷冷的银灰色的光影里,显示出一种生命的豁达和霸气。那满山遍野的松、柏林儿,就如出征待发的千军万马一样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杨柳寨的人也消散起来,前阵忙完了小麦的追肥和秋日的捂肥之后,这段有一点空暇时间,各家就忙起了自家的事儿来。有生孩子、娶亲、迎嫁的,会准备上一份薄礼,去四里外的黄龙寺问问菩萨,选选好日子,以便回来后按日子早早做做准备,以免到头来忙得乱了分寸儿;各村的媒婆这阵也就忙活起来,看看东村的哪个小子与西村的哪位女子般配,或者受女方或者男方主人的邀请,用她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去进行说合,以便在事成之后,得到主人家的一份礼品儿,得到一半瓶好酒或者一包茶叶半斤红糖,在婚礼之上谋得个主角的上席,露露风采儿,说说红话儿,冲冲一年来的晦气儿;没有事的壮年男子这阵会选择上山砍柴,以备足一年的烧柴儿,在自家房前屋后,压上大大的几个柴垛。力气小的会选择上山挖药,砍笼畔,割笼条,以便遇集之时,背到五里之外的五里屯,换回几个过年的零用钱儿。

满仓和桂花一大早拉上架子车,备上了砍柴的家伙儿,在挎包里装上几个干馍和从淹菜瓮里捞的数根酸萝卜,反复叮咛了解放、解红和红耀,要听话,不要到外面惹出什么事端。完了,满仓来到赵乔身边,叮咛赵乔在家好生静养,吃的都备齐了在灶里,到时候让解放烧火热了吃。最后,满仓拉上架子车,桂花紧紧地跟在后边,向着三峰山的方向走去。

赵乔在家里呆不住,吃过早饭,拄了一根木棍儿,慢慢地来到流峪河边,静静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她的眼前,依稀又出现了梦中的那个菩萨,在她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三日之内,三日之内,三日之内……”赵乔啊赵乔,你该怎么办啊?难道,在这人世间,你只有最后的三天阳寿了吗?三天之内,没有人来告诉你,你就只能选择去死,只有死,才能抹去你在这人世间的一切恶的影儿,你才能不再痛苦,不再有牵牵挂挂。赵乔啊,你有选择吗?你别无选择,这是上天安排的,是菩萨安排的。赵乔的眼角涌出了一股泪流儿。这些日子,她不知背过满仓哭过多少次,她数不清了,记不清了,也懒得去记了。女人是水做的,她深信不疑。她不怕死 ,但又不想死,她有许许多多的割舍不下,她爱满仓,爱解放、解红、红耀,爱这个家,这个给她无限温情的家;她更爱杨柳寨,这个有山有水有人情味的风景如画的地方。

一阵秋风吹来,赵乔微微缩了缩身子,在她的眼前,又一次泛出那体壮如牛的恶魔来。她咬咬牙,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大骂着熊乡长,你这个恶鬼豺狼,我赵乔这辈子都给你毁了,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天天去找你,我要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将你黑心肝儿及尸骨扔到三峰山下去让豺狼野狗啃食了,让老鹰蜈蚣掏空了。赵乔一阵阵地低声哭着,哭完了,又是一阵阵地疯笑,笑完了又哭,哭完了又笑。

赵乔呆呆地坐在河边,你希望那条红色的鲤鱼又来咬自己的衣角儿,告诉她好好地活下去,告诉她不必伤情儿,告诉她怀的是满仓的亲骨肉啊!

第一天过去了,没有人来告诉她。她相信第二天会有人来告诉她的,会有人来告诉她,她怀的是满仓的血肉,那怕给她托一个梦儿,那样,她都会求满仓拉着车儿,带她到黄龙寺去,她会给菩萨娘娘上好多好多的香,磕好多好多的头。第二天,她等完了白天,直等到晚上两点多钟,直到死死地睡去,都没有一点的音讯儿。

第三天,桂花的三弟结婚,一大早,桂花、满仓带了解放兄弟三人一起去走亲戚,桂花准备了好多赵乔爱吃的东西,并让满仓反复叮咛赵乔:“河边风儿大,你就好好在家呆着养着,今天回来可能晚点!”赵乔淡淡地笑了笑:“你们去吧,我会管好自己的,去吧!”

当满仓、桂花和孩子们的笑声愈来愈远的时候,赵乔的泪儿又一次如决堤的水一样涌流出来。满仓啊满仓,你知道吗,你的妻子,你的赵乔,今天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了。赵乔爱你们啊,不想离开你们啊!

赵乔热了饭慢悠悠地吃了,她从箱子里取出她最爱穿的那身红夹袄,这还是那年,她嫁给满仓的时候穿的。她坐在铜镜前,认认真真地化起妆来,才几天啊,怎么自己的白发一下子疯长了那么多!她试探着拔下两根来,但用了好大的劲,却拔了有三四根,头顶的白发好像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拔越多起来,她颤悠悠地停下手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好了,好了,多就多吧!就要死的人了,还计较那么多干啥。她又一次静静地梳理着长发,在铜镜里,赵乔又一次看到了十七八岁的自己,那个皮肤白嫩,大眼睛,眉心上有颗美人痣的赵庄的大千金来。赵乔淡淡地一笑,哎,赵乔啊赵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恋旧,那么没出息。赵乔认认真真地梳理每一缕头发,小心地打着结儿,挽着花儿,像当年嫁给满仓的时候一样。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脸一阵阵发红发烫,她咧嘴一笑,嘴里不住地嘟嘟起来:“没出息,赵乔,你不会又要出嫁吧?没出息,不,不,是要出嫁,又嫁给满仓,嫁给满仓……”

流峪河静静地向西流去,哗哗哗哗地唱着永恒的歌,河边的沙石堆上,几只黑白相间的河坝鸟在唧唧喳喳地欢叫。西边的土原上,起着一层大雾,东方的三峰山上,几片红云儿散发着一些刺眼的红光,早霞不出门,晚霞晒死人,这天不会又要下雨吧?赵乔静静地看着那云彩儿,一会儿像牛,一会儿像羊,一会儿像满仓、桂花,看着看着,那云儿竟是一个瞪大了眼的熊乡长,那张得大大的嘴里,分明正生长着一口毒蛇的獠牙。恶魔啊恶魔!你这个千刀杀的,你怎么时刻都在我的身边啊,你权力无边,一手遮天,我不怕你,你死去吧!说着说着,那云儿分明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熊乡长,分明是一头火中苦苦挣扎的烤熊了。“好,好,好,好!烧死他,烧死他!……”赵乔激动地大喊起来。

就到这吧,赵乔不想再看云。第三天,她要静静地等,静静地等,等那红尾巴的鱼儿,等那鱼儿来咬她的衣角,或者托梦给她,并告诉她,告诉她她想要等的消息儿。

午后的时候,天变得阴沉沉的,整个杨柳寨像笼在一口大铁锅里。赵乔还静静地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那哗哗哗的流水出神。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还不来呢?赵乔站起身来,他突然看到,河对面的一块巨石之上,一只河坝鸟叫得急急切切,它对着自己在叫,还时不时地抖动着黑白相间的羽毛扇动着翅膀,像是在说着什么?赵乔向前迈了两步,细看那鸟儿,那河坝鸟更响地鸣叫着,在低空中打了几个旋儿,箭一般地向河的上游飞去。

难道,那河坝鸟是菩萨派来的,菩萨神通广大,天下万物都是他的子民。想到这儿,赵乔淡淡地一笑,顺着河边的柳荫道,向河的上游走去。

赵乔走啊走啊,直追着那河坝鸟,那河坝鸟飞一段落一段,赵乔就追一段歇一段。她不知道追了多少时间,她实在太累了,腿弯儿又一次钻心地疼,她停了下来,拭了拭脑门上的汗珠儿。她仔细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山口儿,她爬上一块巨石,向西看去,整个的杨柳寨尽收眼底了。村子活像一把手枪,枪管部分是一队,比较狭长。构成扳机部分的是二队和三队,形成一块较为正方的主体,两队各占形体的二分之一。枪把部分是四队,形似手掌。这枪把部分,与柳湾仅一线之隔,而枪管部分与东边的田家峪相去甚远,有一两里来地。田家峪、杨柳寨和柳湾全在一块较大的冲击扇面之上,这田家湾在冲击扇的最上游,赵乔听老辈人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发过一次大的山洪,将这山口部分冲击成现在这个样子。

赵乔抬头细看,西原上红彤彤的一大片晚霞儿,天上的云彩在夕阳的照耀下变成各种的色彩,似谁在燃起了一堆篝火。唉,这天气真怪啊!她叹了一口气,中午还阴沉沉的,这会儿怎么就转晴了呢,夕阳好啊!多美的夕阳啊!这会儿,如果满仓在身边,那该多好啊,满仓会扶着自己,哼唱一首她最爱听的信天游《走西口》。

叫一声妹妹泪莫流,

泪蛋蛋也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还在妹妹你身左右。

叫声妹妹你莫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我一人走西口,

哎亲亲,

我挣上它十斗八斗就往回走。

叫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亲哥哥心上不好活。

为你码好柴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我为你插了一墙头,

哎亲亲,

你到夜晚守住大门放开狗。

妹妹你莫担忧,

走路我拣大路走,

坐船我要坐船舱,

我遇见崖头躲它九丈九。

这副身板这双手,

天大苦活也能受,

等到大雁往南飞,

妹妹迎我到渡口。

叫一声妹妹泪莫流,

挣上它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

赵乔闭上眼儿,在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满仓的歌声儿,他正骑着一匹巨大的白马踏着水雾而来,他轻轻地来到她的身边,他快速地跳下马来,他抱起了她,将自己放在马背之上,他牵着缰绳,说说笑笑得像个孩子,一会儿,他们紧紧依偎在马背上,任那匹白马漫无目的地闲走,满仓唱起了歌儿,是那首优美的《信天游》,天空中,有多色的鸟儿啾啾和鸣,啊,多美啊!

忽然,一声刺耳的鸟鸣让赵乔心里一惊,循声望去,那只河坝鸟正站在一块巨岩上啼鸣,赵乔看那巨岩,是由南侧延伸过来的一个山体,中间由于修路,被人工炸成一个巨大的石门儿,二一三国道就从这石门中穿过。再看那四周山岩,重重叠叠,怪石林立,或拥或抱,或聚或散,活像一群怪兽一般,看着看着,那些山岩好像都动了起来,哈哈大笑,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似一群得势的妖怪。赵乔吓得一屁股坐了下来,浑身瑟瑟发抖。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赵乔慢慢地爬了起来,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悠扬的《走西口》,她听着听着,这歌声忽然变大起来,变成了黑熊的哈哈大笑之声:“赵乔啊,宝贝,满仓不要你了,俺要,俺们俩不都有了种了吗,哈哈哈,俺们的种子,俺们的孩子,他一定鼻子像你,脑门像俺,哈哈哈,俺的种子,脑门不像俺像谁呀?哈哈哈,俺的种子,俺的种子……”

赵乔对着那笑声大声咆哮起来,她像只受伤的狮子一样:“黑熊,强盗,来吧,我赵乔不怕你,我今天就是变成一个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喝了你的血,剥了你的皮,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

赵乔定睛细看,自己的身体之下是一块巨大的山体,这山体不断延伸,直伸到河的对面去,河、岸、岩自然形成一体,也就是说,这整个河道都是山体的一部分,不知多少万年前开始,在这河水的冲击之下,日日年年,雨水侵蚀打磨,再加上地质运动,岩石挤压舒展,形成了这种美妙的自然景观。更为好玩的是,在这方圆几百平米的石面之上,自然形成三个水潭,最上面的是筛子潭,河水从上游冲击下来,在这里形成很大的一个落差,水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形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潭下沙石在水流之下自然形成不同的排列,形成石块、中沙、和细沙,像用筛子筛出来的一样。在石面的中部,水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儿,湍急的水流将石面打磨成一个深约两丈的大石洞,像一个水瓮一样,故名瓮瓮潭。在三潭之中,瓮瓮潭水流最急,浪最大,潭最小。在瓮瓮潭之下,水流急急向下冲击,形成两三丈的落差,水流沿岩壁急急俯冲而下,水舌在水底向上翻卷,形成一个巨大的贝壳扇面,像一个巨大的簸籏一样,故名簸籏潭。这簸籏潭面积最大,水体最深,最深处可达三四丈,水下怪石各异,水流方向不一,暗渠较多,是三潭中最为阴险可怕的一潭,年年在这儿玩水的人都有溺水而死的。水由于深,而呈现出一种神秘的蓝绿色。赵乔没在这玩过水,满仓年轻时,每到夏天,常叫上村里的年青人来这里玩水,还炸过几次鱼,赵乔听满仓不止一次地讲过,说这潭中的鱼儿多,水性好的人扎个猛子下去,会看到成堆成堆的银色鱼儿。那是满仓二十岁那年,同村里几个后生炸过一次鱼,当满仓将装满炸药和雷管的塑料瓶用火柴点燃并迅速扔进水里的时候,水面迅速串起一连串的黄色水泡来,几分钟之后,从水底传来一声闷雷一样的炸响,那鱼儿就像下锅的水饺一样向上飘,一会儿工夫,就漂了白花花的一层子,他们几个后生兴奋地捞了半天,一人分了半脸盆儿,回家后又是油炸,又是清炖,一连吃了三四天才吃完。

这时,赵乔好像看到,在那簸箕潭中,有一条两尺来长的红尾巴鱼在向她游动,并不断地在水面划着浪儿,好像在向她招手致意:“赵乔,来吧,来这儿玩吧,这儿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来吧,来吧!”

赵乔移下身去,向着簸籏潭一步步地爬去,在她的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满仓、桂花还有解放、解红、红耀的笑声,她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又出现了黑熊的淫笑:“妹子,来呀,哥哥有苞米棒子,有数不清的棒子,香着呢,哈哈哈!”

赵乔又一次向前爬去,她的眼角涌流着一股泪花儿。她抬起头来,她好像看到那潭水中的鱼儿越来越多,竟变成红哈哈的一大片,像是一株漂浮的巨大的莲花瓣儿。赵乔闭上眼,低低地说道:“满仓、桂花、解放、解红、红耀,我的亲人们啊,我去了,来生来世,我还要和你们在一起。满仓,我在那边等着你,下辈子我赵乔还要嫁给你,我还要给你生一河滩的娃娃哩!”

说完,赵乔继续向前爬,快爬到岩边的时候,她猛地抬起头来,对着四周的怪石山岩大声喊道:“黑熊,你个狗娘养的,来吧,我不怕你,我赵乔今生被你给毁了,死后,我要变成一个厉鬼,时时缠绕着你,让你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赵乔骂完,她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向着脚下两三丈高的岩下水潭中跳去,当她的身体落入蓝绿色水面的那一刻,一群红色的鱼儿立即围住了她,在蓝色的水面上,很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红色鱼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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