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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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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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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寨》连载

第六章 村委组阁黑熊威独坐堂, 刘家遇难满仓累孕苦计。

杨柳寨村委成立后的第二天,就召开了全村的村民会议,会场设在村中心的古庙里。古庙并不大,里面的泥塑都被清理出去,再用白灰粉刷了四壁,大堂里就亮堂起来,再摆上不少的桌子,桌上盖一条红布儿,放置了数个茶杯,就成了会场儿。在这排桌子的正中,当中坐了公社乡长黑熊。在黑熊的右边,坐着社主任肖红。她正在对黑熊低声说着什么,说一阵后,还不时地吐了吐舌头。她的红艳的唇儿,让人想到了那枝头上红透的樱桃。黑熊一口口地吐着烟圈儿,当他扫视四周见没有人注意自己的时候,他的肥手不时地在肖红的屁股上拧上一把。

黑熊的左边,一排儿坐了村长刘满仓,会计金堂和主任庆福。各队的队长都坐在外面的大院子里,管理着自己队里的社员;选娃对着后面还没有坐下的两青年喊:“柱子,坐好坐好,不然的话,看我用锛子将你锛了!”

这时就有一人接茬儿:“选娃,你的锛子好好用在叶娃身上,这时,锛子如果锛飞了,晚上,叶娃那里怎么交差啊!”

选娃看了看,是四队的队长长庆,他挠了挠短臂儿笑道:“长庆,你小子还接我的茬,你的锛子再好用,没地可用啊。听人说有一次,你将你家的大黄牛拴在木桩上,拉了一条凳子,提了牛尾巴,整整锛了一个下午啊,直锛得那头牛连草都不吃了,一见你就撒欢摇头扬尾巴,呣呣叫着,等你锛呢!”

众人哄地笑成一片。

长庆急红了眼:“叶娃比你高有三头,你锛叶娃时才要站在凳子上哩,不然,就锛在大腿上咧,还一个劲地嘟嘟,今个怎啦,平日一锛就进去了,今天锛子咋老打滑呢?”

忠信清点着人数,一时数错了,急得他大声喊:“二位二位声低点,让我来把人数点,点到最后错一半,都是你俩爱大喊,等我将人数清点完,再听你们斗嘴玩,不论选娃上叶娃,还是长庆斗牛玩,只要我将事办完,陪你们到十二点,让你们斗,听你们谝,将那浑段事儿说个完,说个完!”

忠信的一段顺口遛,让全场都叫起好来。吸烟的停了吸烟;做针线活的婆娘放下了活路儿;几个没过门的媳妇咬着舌头抿嘴笑,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聚到忠信身上。

黑虎点完了人数后,静静地坐在二队人堆的最前边。柳儿坐在第一排,手里正在纳着一双鞋底儿,鞋底上绣了两只鸳鸯儿,公的已经绣完,色彩艳丽,高高地抬着脖子,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亮丽。那只母的低着头,默默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刚才的斗嘴,让黑虎和柳儿笑得合不拢嘴。自从他们结婚后,每天晚上,黑虎都要骑在她的身上没完没了,她说不清楚,黑虎咋有那么大的神通啊!在她的心里,黑虎是一只孙猴子,使不完劲的猴子,跳到她的心尖上的猴子,让她醉生梦死,不离不弃,有七十二般变化的猴子。

一时间,全村人都到齐了。大庙的院子里,坐成黑压压的一大片。部分坐不下的,坐在了院子外边的小渠边。小渠的最上游一直延伸到三峰山根下的流浴河边,在那儿形成一条人工大堤,拦着上游的水。这个大堤,让流浴河滚滚不断西流的水浪儿,源源不绝地流进杨柳寨的田间,鱼塘。

在大庙的屋顶上,几只黑色的鸟儿在呆立着。一群小雀儿在院外的大槐树上啾啾鸣叫,像是在议论什么。

会议终于开始了,村长刘满仓站了起来,他摸了摸梳理得黑亮的头发大声宣布:“杨柳寨第一届村民大会现在开始,今天,公社乡长将做重要报告,还有肖主任也有重要的指示传达,希望全体社员认真听报告,下面,请乡长讲话,大家欢迎!”说完,刘满仓首先鼓起掌来,接着,是四个队的队长带头鼓掌,最后,社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鼓了起来,掌声一阵接着一阵,将树上和屋顶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黑熊喝了一口茶,摸了一把嘴,干咳了两声,微笑着站了起来:“谢谢,谢谢大家的掌声,俺作为杨柳乡的第一任领头羊,党将这副重担交给俺,各位对俺又这样热情,俺黑熊,只有冲锋在前了。今后,俺黑熊如果工作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要广大社员同志们监督指正。俺作为一地父母官,深感责任重大啊,俺一定让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不然,那还叫什么共产党的领导!”说到这里,黑熊将右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用力地在空中挥舞着。

这时,不知是谁首先鼓起掌来,肖红也鼓起掌来,场下又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黑熊的眼睛转了转,突然,他的眼光落在了坐在人群中的桂花的脸上,他的脸一阵阵发红,怔了怔又说:“从明天起,俺们要在杨柳寨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运动,那就是让所有人有房住,让所有人有地种,让所有人都参加劳动,自食其力,消灭剥削,打倒地主恶霸,让土地和财富真真正正回到人民手中去,一切土地归集体所有,人人参加劳动,人人分享劳动得到的果实!”

掌声又响了起来,首先鼓掌的是村里的一些没地和地少的人,后来,所有人陆陆续续地鼓起掌来。

会议一直开了有半天,刘满仓的脸上一直都堆着笑。他的心里,却是翻天的巨浪啊,以后,自己所有的地儿林儿都要归公,自己还要参加劳动,自己这么一大家子,可该怎么活呀?刘满仓的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乱了味儿,看来,自己预料的那一天真的来到了,这杨柳寨真的要闹翻天呀!”

一周后,杨柳寨的所有土地、林木、沙滩、鱼塘都一一登记造册,分给了四个小队,由队长带着社员一起耕种,各家大户的房子,留够自己住的外,全部分给了没有房子的人。

刘满仓家的大院前厅由刘满仓夫妇自己用,后厅留给孩子们将来结婚用。剩下的十几间厢房,留下三间作为公社成员临时住所外,其余都分给了村里的人。那些过去见他刘满仓低三下四无房无地给自己扛过长工的主儿,如今都心平气和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生儿育女,埋锅造饭,抱着婆娘呼呼大睡,这让刘满仓心里一直都堵得难受。直到过了数周,他才不得不待在自己的前厅里一声声地叹息:“哎,没有办法,拳头大压死人呀!”

每天晚上,面对两位夫人,也是愁眉对愁眉,气不打一处来。但在外面,他是村长,一切都要走在前面,好歹也能落下个先进不是,这世道变化快,说不准哪天,这先进还能有点用场,让他刘满仓度过各种灾呀难呀的。

杨柳寨村正中心,有一株古槐,树身有三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拢,周身的树皮早已脱落,许多树枝已死,但主干还活着。那些死去的枝干有的漆黑如锅底,有的雪白似新玉,直直地刺向蔚蓝的高空。树高有五六丈,主干的顶上,不知何时坐落上几个硕大的鸟窝儿,那窝儿全是枯枝交错,细草填铺,层层地缠绕在枯枝之上,无论风雨多大,雷电多响,从没有掉渣儿。在这天作之美的地方,一天到晚,有各色的鸟儿在上面飞舞嬉戏,恩恩爱爱,养育着数也数不清的儿女,其中斑鸠最多,麻雀次之,乌燕儿最少,还有不少长尾巴的,花脸,叫不上名儿的,那儿是鸟们的天堂。槐树身子正中,有一个大树洞,里边可藏进三四个人去,奇怪的是,在这树洞之中,斜着竟生出一株老碗口粗的龙爪柏来。斜斜地向南方的苍穹中伸展蜿蜒,树干有两三丈,树头高高地卷起,像一条出洞的巨龙抬头远眺一样。由于柏树是从槐树洞里生出的,所以,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管它叫槐抱柏。

关于这棵老槐树的历史,没有人能讲得清楚,有的人说有几百年,有的人说有近千年。但无论如何,这棵古槐是杨柳寨的骄傲,是杨柳寨的先驱,是杨柳寨老祖宗的老祖宗,在杨柳寨形成的整个历史过程中,它像一位历史的巨人一样,详详细细地记录着杨柳寨的一切陈年旧事儿。

也就是说,杨柳寨的一切事儿,都与这位历史老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由于它的神秘,它的资质,无论谁家,无论什么事儿,如果不想到那古槐儿,都认为是不吉利的,不靠边的,没有人味的。老槐树是全村的中心,是人们心灵高地上的西天佛祖,是新生儿新生和老年人离世最后要告别相依的精神圣地啊!

杨柳寨村无论谁家生孩子,都要在槐树下摆供桌的,好酒好肉的供着,香是一根连着一根地上着,请求槐神的保佑,保佑母子平安,儿女聪慧;谁家娶媳妇,也要到这里拜天地,献上美酒圣菜佳果给槐神,请求大吉大利,家丁兴旺;特别是谁家老了人,弄得动静更大,所有的孝子贤孙,在槐树下要举行繁复的八拜九跪大礼,上九九八十一炷香,直到死人下葬,在大槐树下的香案上,都要香烟袅袅,天晴下雨,不能断线儿。

杨柳寨的大钟是绑在龙爪柏的脖颈上的,下系一条拖地的粗麻绳儿,每天敲钟的任务交给了村主任庆福。每天早上,当太阳就要从三峰山上升起的时候,庆福就会甩着有点跛的右脚,一下一下地抖动着槐树下的麻绳儿,那洪亮震耳的钟声,就一浪浪地传递在山村的上空,一时间,家家户户都骚动起来。

最先起来的是四个队长,他们会分头到各家的外面去大喊一阵。四个队长之中,声音最大的是四队队长长庆,他的喊声是让半个村的人都能听到的。长庆喊的时候高抬着头,用双手在厚嘴巴前围成一个圆筒儿:“哎‑‑杨柳寨的老爷娘儿们,起床咧,太阳晒到尻渠子咧,该下地干活咧!”

外村有能人编成笑语儿,说杨柳寨有“四大”:一大槐树大,二大地盘大,三大雨水大,四大长庆的声大。槐树大无人可理论,十里八乡人人尽知,就连一些考古以及植物研究工作者,不时的来此考证,又是拍照又是测量,点头如捣蒜,连称神奇怪哉。地盘大有些冤枉,在川道一带,与邻村相比,没有什么优势。与两边土原上的村落相比,地的数量相差就更远,人家人均三四亩,杨柳寨不到一亩。优越一点的是,杨柳寨的地儿大部能水浇,遇到大旱的年月,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禾苗打蔫,就要到手的粮食,在日头地照晒之下变成牛羊的干饲料。而杨柳寨的人们就不同了,会懒洋洋地睡在树荫里,听着那流峪河的水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家的禾苗地里,脑际中闪现着成堆成堆金灿灿的粮食。这第三大倒说得不错,每次,来自秦岭上的乌云儿,当它们浩浩荡荡地流出大山的时候,会带来大量的雨水,杨柳寨位处山口,雨量最大,雨期最长。比起其它地方,每一次雨后,杨柳寨总比其它地方多降那么一犁半犁的雨。有利总会有弊,每逢汛期,杨柳寨的防汛任务最重,特别是流峪河边,地势较低的地儿,常常被大水冲刷得不成样儿。

刘满仓每天是第一个进的杨柳村的村部,他要整理好一切这一阶段所要准备的资料,最主要的,他每天都要冲一杯浓浓的茶,黏得发苦像喝中草药一样的茶。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有劲,够味。过去,他喝的是长安城里最贵的上好龙井,让下人一买就是五六斤,每天喝一水壶的茶水。现在,一切都归公了,拉平了,他就上山去采一些野山楂的叶子来喝。不管怎样,茶总是要喝的,而且要喝浓的烫的,这一点,不能改,就像他的倔性子一样。

接着来到村部的是主任庆福,会计金堂。他们互相打完招呼后,相互讲了最近一个时期的农田建设情况。

庆福主要抓农业,他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腿道:“这阵子改良土地进展不错,一队选娃主要带领社员在村北沙石堆清理石头,将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在一起,将来这些石头可用来盖房筑路,是最好不过的材料儿,免得从河沟里往上搬,省事省力省人。将河滩上的淤泥用笼提担挑的形式回填,改良土地有四五亩;二队黑虎主要带领社员在三峰山下清理野草,用各家的人蓄粪便给枣树追肥,进展不错。三队长庆带领社员们在流峪河边加固大堤儿。去年的洪水冲走了十来亩地儿,全是堤防不行,他们下决心加固大堤,将去年的损失夺回来。只是他们要求村里给提供几十袋水泥,这一点,满仓你要做乡上的工作。四队长庆带着队伍主要在村南的沙坪上整地,他们说,可以整出四五亩地,让过去不生蛋的地方,长出金蛋蛋来,开个菜园什么的,还能为集体创收呢!"

金堂做完记录之后,又讲了一遍这一段时期以来工分的登记情况,讲到社员摊饭到谁家,今天乡长主任该到哪家吃派饭。正讲着,门外飞进一串银铃一样的笑声,一阵红云飘了进来,主任肖红穿了一件红色的衫儿,脸上荡着笑,身后,黑熊擎着大肚子迈脚跨进门,大家互相打着招呼递着笑。

黑熊坐在众人面前的大椅上,悠闲地点燃了一支香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连串的烟圈来,“最近,杨柳寨的各项工作进展不错,各项农业建设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前天俺还在全乡的农业建设会议上表扬了咱们村,表扬了村长刘满仓同志,说真的,杨柳寨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啊,昨天俺们先后到各队看了看,大家干劲好大啊!这是好事,有句话说得好,什么人心齐,华山移,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肖红突然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众人也都笑了。肖红补了一句:“我说乡长啊,那叫泰山移,你将陕西的华山搬出来干啥!”

黑熊挠着乌黑的寸头:“哎,哎哎,你看俺这记性,不行了,不行了!”

金堂眯着眼笑着说:“乡长说什么话,您才多大点年龄,正是日置中天啊,正是干大事的年龄,怎说就不行了!”

庆福揉着腿说:“就是嘛,乡长满面红光,精气神十足啊,再不干还不干他二十年!”

黑熊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二十年,俺连十年都不想干了,你看俺今年四十多岁了,现在这腰就疼得不行了,要是再过二十年,就该躺到黄土下面了!”

庆福听说乡长腰疼,忙在裤兜里摸了起来,摸了半天,摸出一片膏药来,用口哈了半天气:“来来来,这是我上月去五里屯集市上买的,挺管用的,我常常在腿上帖的,第二天就灵验!”

肖红、金堂忙给乡长按了按背部,直到乡长说是哪块最疼的时候,众人解开衣服,庆福撕掉膏药上的纸膜儿,露出一圆形黑色的太阳来,金堂划了火柴,点燃桌上一张废弃的账单儿,在那圆太阳上烤了烤,直到一股难闻的药味儿蹿入鼻子的时候 ,朝着那疼痛的地方用力地贴了上去,肖红又给压了半个时辰,才算罢了。

黑熊站了起来,扭了扭身子:“有效果,有效果,刚才还刺刺地痛,现在好多了,是五里屯那儿买的,来日也去弄几包去。”

庆福就细细地说了,是哪家老字号,该怎样走?

刘满仓一句话都没说,脸上陪着一层淡淡的笑。突然,他想到了三队修河提需要水泥的事,就慢慢地说道:“乡长,全村现在上下干劲十足啊,大伙都盼望早日过上好日子,说什么未来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多美啊,到处红通通,一个电话,十里八里能听到。”说到这儿,刘满仓顿了顿:“只是,只是现在,有一件事,非你乡长出面解决不可,乡长你看?”

黑熊大声说道,“俺说你啊,刘满仓同志,刚刚表扬了你,你说话怎变得像娘们一样,有什么屁就放,别老掖着藏着,男人吗,要尿就尿,要拉就拉,痛痛快快的!”

刘满仓说:“这不三队修堤保地,现急需水泥嘛,您能不能让县上给咱批点?”

“水泥?这点小事还磨磨蹭蹭的,你们现在就起草一份申请,明天,俺同肖主任一同出马,县长是俺的老上司,俺就是磨破这张嘴皮,也要给咱整回几十袋水泥来,只是太多了没有,几十袋有戏!”

“不多不多,有十几袋就够了,先将大堤加固好,防止今年的洪峰来了,将更多的田地吹了。如果能多要点那更好,咱们的龙渠好多地方也需要修啊!”庆福说。

中午的派饭本来安排在长顺家的,长顺老婆突然拉肚子,一天里上了十几次茅房,浑身无力,没法做饭儿,又不能顶撞已排好的派饭,直到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庆福才急匆匆地来找支书刘满仓,说到长顺家里的情况,刘满仓皱了皱眉:“算了,今中午到我家吧!”庆福将黑熊领来后,自己摇着头向村里自家走去。

赵乔最近心老发慌,吃不上饭儿。自从分田分地之后,家里的一切开销都变得紧巴起来,存粮也只能维持个温饱,她常常利用空闲去地边剜些野菜来,让并不丰盛的饭儿变得有色有味儿。

桂花去五里屯给赵乔问了医生,开了几副中药,隔三岔五地熬着喝一碗,说是要调理内经,但当那药儿煎好之后,闻着那味儿,赵乔就恶心地呕出几口酸水来,喝不下去。回头看着桂花的辛苦,只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难受地直掉眼泪儿。

集体劳动是赵乔和桂花的手心上都起了血泡儿,晚上回来,火辣辣地疼,握不住东西。但是没法,你现在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社员了,你就得下地老老实实地干活,去挣工分儿。待到收获季节,要靠工分养家糊口啊!

娃们还小,大夫人桂花住在前厅,赵乔和三个孩子住在后厅里。满仓是隔天地到她们的屋里去。今天,桂花在陪孩子们睡,满仓就去赵乔那里,赵乔明日陪娃们睡,满仓就到桂花那里过夜,这时日也一天天的平淡而有味。

中午的饭是手工擀面条儿。泼上红彤彤的油泼辣子,那个鲜美呀!黑熊美美地吃了两大碗,直吃得满面红光,脖颈里流着一层细汗,不住地打着饱嗝儿。黑熊用大手摸着油嘴,不断地向桂花竖着大拇指,夸奖着这面是多么的薄而又筋道,这辈子从没有吃过这么美的面条了。当桂花从厨房出来,又要给黑熊盛饭的时候,黑熊在桂花的全身上下扫了一遍,他的眼睛直直地停在桂花高高的前胸上。当桂花伸手要给他打饭的时候,黑熊的大手向前一伸,抓在了桂花的手指上,桂花手一松,那碗儿叮当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满仓一惊,看着黑熊。

黑熊缓过神来:“嗷,好吃,好吃。俺已吃饱了,多谢妹子,不要了,不要了!”桂花脸一阵阵发烫,她笑着将碗筷收好了,黑熊的眼光一直在桂花翘翘的屁股上瞄着,直到桂花如柳条一样的腰身消失在厨房的门洞里。

黑熊转过身笑着对着满仓说:“满仓老弟 !你真是有福啊,桂花这么贤惠,又会做饭,俺如果有这么一位贤内助,俺就什么也不用干,整天陪她当神仙去!”

满仓笑着喝完最后一口汤:“人人都当神仙去,那谁去劳动啊,不劳动又吃啥啊!只有人人劳动,人人才能去当神仙啊!”

“哎,哎,哎,有理,有理!这话讲得可是大有学问啊!”黑熊竖着大拇指道。

傍晚的时候,各家各户都亮起了油灯。

后厅后面的厢房里,一间住着哑巴和他的老娘,哑巴的父亲去世的早,老娘已经六十多岁了,整日不住地咳嗽。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脑子聪明,整日给老娘做好吃的,端茶送水;队里分粮也常常多照顾他家,现在,正给老娘洗脚呢!一圈暗淡的油灯光静静地照在他瘦削的脸上,一闪一闪的。

第二间厢房里住着狗旺一家。狗旺一家过去挤在一间房的家里,有老人有娃子。现在,老父亲住在老槐树下的一间大房子里,狗旺、三岁的扁豆和跛子媳妇,一起搬到了新分的刘家的厢房里。

第三间厢房里住着黑脸和他的媳妇香香,带了一个儿子叫土娃。香香人长得憨,但心眼实;黑脸性暴,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将香香压在木床上暴打一顿。香香也疲了,不打,反而觉得不对劲。每天,当黑脸回来后,香香就坐在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黑脸,等着那拳头如雨点似的落在自己的大屁股上。但见那黑脸笑了,才下到后面一墙之隔的灶房里,端上做好的饭来,笑呵呵地迎着。直到黑脸不要什么东西了,她才下去给自己盛饭。

后排的三间厢房里分别住着丑石、柱头、椿树三家,门朝南开着,面对着远方的流峪河儿。

当月儿从三峰山上升起的时候,刘满仓还一袋一袋地吸着水烟儿,他在自家原来种花草的院子里种满了绿油油的旱烟儿。到了秋天,好好地晒干,揉成粉面儿,就够他一年的用量了。现在,地都是队里的了,靠分粮糊口,一切都得省着点啊!

赵乔身子不好,心慌气短,这让他难免有点分心。这要是过去,他就会让长工架起马车,到六十里外的西安城里找大夫。可现在,只能喝喝五里屯老字号孙家较廉价的中草药了。哎,赵乔啊赵乔,你病得不是时候啊,听天由命吧!前天,他让桂花将院子里四只母鸡中的一只宰杀了,给赵乔补补身子,可当桂花抓鸡的时候,赵乔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院门前,她蜡黄着脸喊:“桂花,不要杀鸡,杀了鸡,孩子吃鸡蛋怎么办?娃子们正在长身体啊!”说完,冲上前来,夺过菜刀,藏了起来。

几个孩子都健健康康,活蹦乱跳,这让刘满仓心里舒了一口气。解放今年已五岁,红耀和解红已经三岁,解放整天领着两兄弟满村跑,一起疯的还有虎娃、树根和土豆。哎,欢乐是他们的,蓝天、白云、河流、绿草地是他们的,随他们去吧!

夜深了,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中天上,将窗外的景物儿照得亮堂堂的。立秋了,这是一九五四年的第几个圆月满仓都记不清了。现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有一件事儿,一直积压在他的心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了看身边早已睡着的赵乔,月光儿静静地泻在她那秀美的脸上,这是他刘满仓的心啊,肺啊!这个女人在他的人生里,陪他度过了多少个幸福和忧患啊!

满仓为赵乔掖好被子,他随手拉过自己的外套来,蹬上棉布拖鞋,拉上门,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向院子走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前厅里,桂花和几个娃子也已静静地入睡了。他抬起了头,那天上的月儿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的眼睛,黑熊的眼睛,一双像老鼠一样的色迷迷的小眼睛。他想起来了,就在那天吃派饭的第二天,在村队部里,黑熊叫住了他,并将他带到村南的柳林中,黑熊拍着他的肩膀,一口一口地猛吸着纸烟儿。突然,黑熊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纸烟头狠狠地扔在沙滩上,严肃地对满仓说道:“满仓老弟啊,现在,有一个问题,俺必须向你提出来,不然,俺这个乡长也没法干啊!俺们知道,自你挑起杨柳寨的大担以来,村里的各项工作开展地是红红火火,俺也在县上召开的干部会上多次地表扬了你,说你是一个厚道善良的人,是一个干实事的人,是一个好的领导苗子,但原则性的东西,没有办法啊!不是吃饭盐轻了就放一把盐,醋重了就加一勺汤的问题,这是关系到我党的核心利益,关系到国家的大事,小的说,是民心所向问题,老百姓服你不服你的问题?”

满仓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黑熊:“乡长,难道,我满仓出了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黑熊抖动着肥胖的腮帮子:“老弟啊,俺是堵都堵不住啊!去年啊,俺一连接到五封群众来信,反映你一夫多妻问题,俺心里想,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不能怪像你这样的好人啊,你难道让人家捐了财产,也要将老婆孩子分将出去?于是,俺就压下了,将那些来信扔到火炉子里了。可现在没办法,这两天又连续收到十来封群众来信,说你一个男人搞两个女人,这是封建思想的遗留,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新社会,新社会要打破一切旧社会的坛坛罐罐,怎能让这些封建思想继续生存下去呢?老弟啊,政府也不准这样做,俺小小一届乡长,怎么也不能同政府作对啊!你说是不是?”黑熊摊开双手,显出一脸的难色来。

满仓瞪大了眼睛,看来风暴真的来了,冲着他劈头盖脸地来了,让他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满仓看着远方的流浴河,脑子里像一群马蜂在飞绕,他慢慢地抬起头,强露着笑脸道:“那,那,那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合理合法呢?”

“离婚,响应党的一夫一妻制,也只有这样,才是现在的唯一的办法!”黑熊直直地说。

“离婚,让我们恩恩爱爱的一家子妻离子散,这合乎人情大道吗?!”满仓的嗓门第一次这么高。

“老弟啊,大道是什么,大道就是国家的政策,你大俺大还是国家大,你好好地掂量掂量!”说完,黑熊将要吸完的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用脚捻灭了,快步流星地向队部走去。

一阵河风吹了过来,满仓感到一阵阵发冷,他紧了紧衣领,将敞开的大衣扣子扣上。流浴河边的石滩上,几只黑白相间的河坝鸟不住地在鸣叫,他们是在谈情说爱啊!在歌唱这秋景吗?还是在嘲笑自己,满仓不知道,在他的耳边,那些啾啾的鸟鸣和呼呼于耳边的风声,分明是黑熊那句不可更改的话语了:“离婚,只有离婚!离婚,只有离婚!……”

满仓没有向回走,他顺了河坝一直向东走,向东走,直直地走到三峰山下的枣林边上,枣子早已收完,林梢上还有一些发黄的碎叶儿在秋风中迎风招展。他心里一紧,这不正是现在的自己吗?那些叶儿随时都会离开生养自己的亲人,去那些沙土地上去寻找新的生命,而自己呢?是否很快就要离开赵乔,或者桂花,自己的生命土地又在哪里呢?不管离开赵乔还是桂花,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如刨心割肺一样的阵痛啊!况且,漆下的三个孩子该怎么办?哎,还是断头好,一刀下去,什么喜怒哀乐都不见了。可现在,我,我,我满仓该怎么办呢?”

绕了枣林两大圈儿,满仓还是想不出办法来。自己的妻子孩子们,那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啊!如果离了,那就是将他的整个身子切成几段儿,这其中的任何一段都不是他刘满仓了,而是一块块的石头,一块块的泥巴,一块块的冰水了,那无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满仓了啊!

满仓慢慢地向前走,突然,他的棉布鞋踢到了一块石头,这是一块黄色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满仓弯下腰,捡起了那块石头,吹掉了上面的灰土儿,他看到石头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金光儿,直直地刺着他的眼。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两个字来:“金,金,金子!”他的脑际一下子闪出一片金色的光芒来。金子是钱财,消财能免灾,对了,我何不用财免灾啊!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赵乔,桂花,看来我满仓只有动用我们的老家底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不然,怎么能留住你们呢?我们不能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落下个妻离子散啊!

满仓急急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想,黑熊收了还好,如果不收,那可怎么办呢?他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满仓回到家,偷偷地爬上木楼去,在大梁的一个隐秘的小口子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来,他快速的从那仅有的两块金条里抽出一根来,急急地装在了衣袋里,用手摸索了半天,心里实在了,这才慢慢地下了楼。这是他家被分钱分地后,他偷偷留下的唯一的活命钱,好在有个大灾大难时好用得上一阵子,好在,这回,也许能帮他度过这个坎。金条啊金条,如果能成,我满仓给你烧香磕头都行啊!

第二天一大早,满仓就来到队部,在队部的大院子里踱着圈儿,他反翦着手,心里惴惴不安,像有几只兔子在不住地跳跃一样。当黑熊出现在队部的时候,他急急迎上前去,给黑熊递上一根自制的旱烟,并向他递了递眼光,示意他出去。黑熊一边走一边悄悄问:“想好啦,老弟啊,俺也是没有法子啊!”

秋天的柳林像一道密密的纱帐一样围拢着杨柳寨。看着黑熊就要吸完的烟头儿,满仓又积极地递上了第二根旱烟。他放低了嗓门说道:“乡长啊,我想了整整的一天一夜啊!你看,我家老小共六口人,三个孩子都小,需要人照顾,桂花身体好,忙里又忙外,一家吃喝拉撒全靠她啦,赵乔你也知道,身体一直不好,过去还能下地干活,现在连下床都成困难了,一日三天两头要喝药啊!她现在顶不上半个劳力,还要人整天地伺候着,你说,这个家可怎么分,婚怎么离啊?!满仓皱着眉看着远方。

黑熊细细地看着满仓:“老弟啊!你的情况俺知道,你有难处啊!但俺可以给你撑一天半月,再长了,俺可也保不了了!”黑熊猛吸了一口烟,烟圈儿划过他的腮帮,一部分吸入了他的鼻孔,剩下的慢慢地爬过他的额头,短发,向高空中散去。

满仓抬起头来:“乡长啊,你对满仓的好满仓这辈子都忘不了!”说着,急急地从衣袋中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块布包的金条来,悄悄塞进黑熊的衣袋里,“这是我对乡长的感谢啊!咱这杨柳寨穷山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乡长可到西安大城里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这也是我刘家的一点心意啊!”

黑熊急急地掏出布包来,划开一个小口儿,小眼珠滑溜溜一转,笑道:“这怎么行呢,俺怎么消费得起你这么大的礼呢?”说完,就要掏出来给满仓,满仓急压住他的手,黑熊松了手,脸上堆满了笑:“好说,好说,满仓老弟,这事俺给你包着撑着,但只害怕万一,有人再告怎么办?这样吧,赵乔不是有病嘛,你写一份离婚申请,俺亲自给你去县城跑一遭,就说你们已经离了婚,赵乔大病无法自理,被你家收养就是了,这样,你们虽然是表面上离了,你小子不还是完完全全一个家吗?两个老婆照样轮换着搞,真他娘的比县长还牛呢!”说完,拍了拍满仓的肩膀,“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

当天下午,满仓就写了与赵乔的离婚申请书,并详详细细地写了赵乔的病,足足写了四大页,他急急地交给黑熊,黑熊笑着说:“谁说你小子穷啊?过去大财主一个,现在,谁家还有那样的好宝贝啊!俺看,谁牛,就数你满仓老弟牛啊!”

一周后,黑熊笑呵呵地对满仓说:“老弟啊,大功告成了,那件事为哥的已经替老弟摆平了,俺说过的嘛,你的事,也就是俺黑熊的事。俺告诉你,这天大的事,对俺黑熊来说,就是一颗小芝麻粒,俺打过多少大仗,什么事儿没见过,这点小事儿,简直毛毛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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