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庆福就在大槐树下拉响了大钟儿。长庆到各家各户门前大声喊:“起床了,起床了,赵乔要出殡了,快点快点,各位知事各就各位,去迟了,小心晚上赵乔派一群小鬼来敲门啊!” 这时,就有男人嚷开了:“吵什么吵,总得让人家干完事儿再去吧,赶到半道上的碌碡怎样刹车啊!”又听有女人小声喊:“死鬼,你快点啊,你个骚货这次咋就这么长呢!?”男的说:“短时你嫌短,长时你嫌长,地球全得绕你转呀?你是谁呀?”女的说:“我是谁你不知道呀,我是你的奶妈,老,老祖宗!”男的说:“哎呀,快点快点,奶妈呀,俺不行了,俺不行了!”女的说:“你个烂货,破牛,谁是你奶妈,刚表扬了,你就撂蹶子,滚,一边干活去!”
满仓家的门前,各位孝子及自家人都到齐了,按顺序站成一列长队。四周围了不少来帮忙的人,有提了一把铁锨的,有扛了一把镢头的,量力大的空手来帮忙,站在灵柩的两边,好在最为需要帮手的时候帮上一把。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涌动着各色的人群,有忙着去帮忙埋人的,有急着去安排孩子的,有叮咛家人在家门前燃起一堆柴火的,而且等赵乔的棂柩走远了才能灭火,不要让小鬼进了自家的门。一时间,整个杨柳寨都处在一片忙乱之中。
转眼一切就绪,就要起棂了。长庆清理完帮忙队伍后,急急跑到庆福、金堂身边,喘着大气说:“抬棺木的还缺壮牛一个,我去了一趟他家,他爸说这小子昨晚一夜未归,不知道找那个相好的去了,你看咋办?”金堂急红了眼:“算了算了,就让黑脸上吧,水执事另让一位后生顶上!”庆福说:“成,就这样定了!”长庆急去给黑脸传话,黑脸刚刚挑了一满担水回来,听说少一个人抬棂的,他二话没说,摔了扁担冲过来,钻到已经绑好的木杠之下。
看看已经泛白的三峰山上的天空,张秀才高高举起了一杆长长的纸幡儿。他斜斜扬起脖子,手捻长须,嘶哑着喊道:“各路神仙鬼怪,让道了啊,起棂--”张秀才的嗓音高亢中带了几分沙哑,后两个字音拉得特别长,在静寂的山寨上空,不断地回响。一时间,八个乐人在前面鼓乐开道,满仓、桂花及孝子们顿时哭成了一片。走在孝子队伍最前面的是满仓,他头顶一个蓝色的烧纸盆,盆中蓝色的火苗正在熊熊燃烧,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喊着,声音沙哑。在他的身后是桂花,身上披了一床缎被儿,这是赵乔当年嫁给满仓时的嫁妆,满仓他们一直压在柜子里。这下好了,满仓要将这床被子盖在赵乔的棺木上,他害怕赵乔冷啊!那床红色的缎被上,有赵乔亲手绣制的鸳鸯戏水,在另一个世界,有两只鸳鸯相陪,赵乔会感到满仓时时在自己的身旁,她不会寂寞的。解放手里高高举着纸幡儿,怀里抱着赵乔的遗像,泪花儿像一串珠子一样。解红、红耀使劲地挤着眼,张着嘴干嚎着。后边的自家人也都大声的哭着,霎时间,鼓乐声,哭喊声,喧闹声响成一片,在孝子队伍的后面,是一条黑压压的送埋队伍。队伍男女老少各色人都有,有拿了工具的,也有空手来送赵乔的,人群熙熙攘攘,排了足足有一里来长。
张秀才是走一步,从胯下的竹笼里抓一把圆形的黄色纸钱儿,高高地向高空中扬去,金黄色的纸钱儿像一片片金色的雪花一样在高空中随风飞舞,或高挂在枝头树梢,或飘落到巷尾塘底,有小孩捡了拿着玩,他的妈妈就大声喝斥道:“你狗日的不想活了,那钱是给你赵乔姨姨用的,你拿了,赵乔姨就将你带走了!”说完,一把将孩子手中的纸钱儿打落在地上。
赵乔的棂棺从大槐树下经过,再经过村中心大街,出寨子东口,一直绕到上村田家峪的大石桥。再从河对面的小路,一直抬到村南沙坡墓地。棺木所到之处,家家门口就燃起一堆大火,一直燃到送棂队伍远远的看不见了,这才由留在家里的人用水浇灭了,清扫干净了事。燃火是为了不让鬼进门,好避祸消灾。鬼怕火,所以燃的越大越好。不然的话,小鬼进错了门,你这一年可就该倒各种各样的霉运了。
送棂的队伍刚走出村东口,满仓就将头顶的烧纸盆重重的摔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时间火花四起,尘灰飞扬,哭喊声更大了起来,那八个乐人更是仰了脖子玩了命地吹吹打打起来,将整个河川都惊醒了。几只黑色的鸟儿在低空穿梭了一阵,然后箭一般的向村南的柳林边飞去。
解放是真真切切流着泪儿,想到赵乔的好,他的泪儿像泉水一样向外涌流,声儿也就大了起来。解红、红耀见解放哭,也就干着嗓门空嚎,眼皮挤着没有泪儿,还时不时偷偷地看看解放。
满仓一路走一路哭,想着赵乔带给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快乐,他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向下掉。他的嗓子已经干涩发哑,像久旱的田地冒着灰烟儿。他还想哭,他没有哭够,为了赵乔,他满仓哭死又有什么呢!
桂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赵乔的死,无疑给这个小家是重重一击,以后的担子可就重重地压在了她和满仓的肩上。三个孩子要学东西要吃要穿,他这个娘可是要剥掉几层皮的。不管怎样,只要有信心,有一口气,没有过不去的坎,总得要人吃饱肚子才是。社会终归是进步的,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这是规律,是真理,就像太阳每日东升,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断更迭一样。
哭得最伤心的还有赵乔的大姐赵月,自家兄弟赵高和赵阳。赵母周氏已经哭得没声儿,她弓着腰,用手绢不住地抹着浊泪儿。满仓不让她去坟地,她坚持要去,说要送赵乔最后一程,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最后一别,送了,这颗老心也就安分了点,赵乔也就安心了点,不然,孩儿会怨娘的。没法,满仓只好让叶娃和两个小媳妇搀扶了周氏去墓地。赵月的声儿脆音儿尖,赵阳赵高的声儿壮,声儿高,特别是赵阳的声儿,像闷雷一样。
送葬队伍像一条长长的游龙一样,一会儿工夫来到田家峪村南的大石桥头。张秀才站在桥头上,抓了一大把黄纸钱儿向高空中用力地扔去,一阵风吹来,一下子,那金色的纸钱儿在高空之中纷纷扬扬四下飘飞,飘得满河道都是。张秀才将纸幡插在桥头的泥地上,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在桥的周边上,早已围满了田家峪的老老少少。田家峪有一村规,无论谁家的红白事儿,只要经过这座石桥,就要给桥神唱一折戏儿,不然,这桥神是不会放行的。就是村里人放过去了,以后,对办事的人家子子孙孙会带来好多的不吉利。
队伍停好之后,八个乐人一字儿拉开阵脚,站在石桥头,唱了一折《毁路》。每唱到好处,四周的人就都叫起好来,说那唱主角的人是一个大拿把的,唱腔字正腔圆,是咱这东川一带少有的名人。
唱完了《毁路》,队伍又浩浩荡荡向前走,一些爱看热闹的孩子和爱听戏的田家峪村人,就汇入了送葬人的队伍,原来的队伍又增长了一大截儿。
走出桥头约半里路,队伍拐入通向村南沙坡墓地的小路。小路是石子路,比较难走,一些力气大的后生就时刻准备着,帮着抬棂的人换一把肩儿。
当队伍快到墓地的时候,几只河坝鸟忽然在空中叽咋啼鸣,像是在哀号什么。满仓看时,忽见一只飞冲下来,落在赵乔的棺木上站立了一会儿,众人停下了脚步,仔细看时,那河坝鸟唧唧笑着,又箭一般的向远方的柳林树荫里飞去。
赵乔的墓地紧靠在一片墓地的边上。解放后,村里将这片不长庄稼的沙坡地儿规定为埋人的专用地。在这片沙坡地上,祖祖辈辈不知道埋了多少人,满仓是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从爷爷手里,这儿就一直认为是埋人的风水宝地。这儿地势高,向东,可以远观三峰山一年四季秀丽的风光,向北,有清可见底的流峪河水春夏秋冬唱着欢快的歌,向南,有三一二国道上白天黑夜的各色的车鸣声,向西,可以一览一浪接一浪涌动的山川原岭,欣赏那西天上朝朝暮暮不断变换的云彩。
满仓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除了几个较新的坟外,全都生满了齐腰高的蒿草儿。满仓没有细数有多少坟茔,他每每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要看上一两眼整片的坟地,然后,到自家父母爷爷婆婆的坟头上看一看,是不是溜了土,生了鼠洞儿;是不是长满了狼尾巴草需要拔一拔理一理。唉,人死了,老人的面子全靠后人给撑哩,后人不管,老人的坟头乱成一片蜂窝地,这样,老人的颜面还不全给丟尽了啊。
这片墓地大大小小的坟头有数百个,管得好的,还有个形儿。那些没人管的三代以上的坟儿,蒿草疯长,鼠洞遍地,再加上风吹、雨淋、水淹,早已变成一片野坡地,没有半点坟形儿。
赵乔的墓地头有一块大石头,满仓选这里下葬赵乔,原因有三,其一,这里距自家父母老一辈人的坟地仅一步之遥,以便上坟祭扫。其二,就是有这块大青石,无论何时何地,那怕是将来有什么运动,坟被平了,坟堆没了,他满仓都会根据这块石头找到自己的心上人,陪她说说心里话。他还有一个心思,等过了这阵,他想请一位先生在这块大青石上刻上赵乔的名字,将来,他死后,他也要埋在这里,埋在赵乔的身边上,陪她一起睡觉,听这流峪河的水声儿。其三,听老辈人说,这大青石之下有一眼泉水,给赵乔修墓的时候,果然有一股亮晶晶的水柱涌流出来,他很高兴,让修墓的人专门修一暗沟儿,让这股水从赵乔棺木之下流出,这样,赵乔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那悦耳的泉水溪流声了。
转眼之间,一切准备就绪,张秀才大手一挥大声宣布:“唱戏!”八个乐人围在赵乔的墓堆边上,一字儿拉开阵势,一时间,鼓声响起,戏就开始了。先由白胡子老人来了一出《祭灵》。白胡子老人声音高亢,字正腔圆,引得四周的秦腔迷们直竖大拇指,连连点头称赞叫好。金堂拍了一下庆福的肩:“老人家唱的好啊,这么一把年纪,能有这派头,不容易啊!”
第二出戏演的是《金沙滩》,八个人全上齐了,所有的家伙手也都用到了极致,由于个人的扮相不同,声音味道不同,给大家带来了不一样的审美冲击力。八个乐人每唱到精彩之处,四下里就喝起彩来,鼓掌的疯子一样的鼓掌,有的还高高地跳了起来,有的人用石块对着石块击打着节拍,有的后生极响地吹着口哨。这一出戏,高潮是一个接着一个,喝彩声也就一浪高于一浪,当鼓乐声刚刚结束的时候,人群里响起了一片长久的呐喊声。
第三出戏是《李慧娘》,主要由八个乐人中三个女性来唱。三个女性之中,有两个年纪比较小,只有十七八岁,别看年纪小,那可是能挑大梁的主儿。那个老一点的妇女,是两个女子的母亲,圆脸,蚕眉,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似两眼泉水。人虽三十七八了,但给人的感觉只有二十来岁。再看那两女子,大的黑发如瀑,白净的鸭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长睫毛,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小女子头后甩了两个羊角辫,浓眉大眼,一对小巧的虎牙特别抢眼。两姐妹都是一身青色的绸褂儿,身材高跷,脚蹬一双绣花布鞋。娘三人将一个《李慧娘》演绎得是生动凄切,让好多老年人眼里都潮出一汪泪来。
三出戏演完,张秀才看了看东边的三峰山,峰顶上已经泛出一点霞光来。他扭过头来,大声宣布:“下葬!”前边抬棺木的人开始慢慢松绳,木匠选娃手里提了一把铮亮的瓦刀不住的喊:“往下,再放一点,左边,左边,好,好,好,右边,右边……”一会儿工夫,赵乔的棺木就放进了墓室的道口儿。
选娃爬进墓道看了看,又爬了出来,朝着外边喊:“点灯的,快点灯!”满仓将一盒火柴寄给柳儿,柳儿快速地抽出一根来迅速地点燃了,传给选娃,选娃又一次爬进墓道,放好了油灯。当他又一次爬出来的时候,长庆突然扬了一把土给选娃,他窃笑着喊道,“选娃,你出来干啥,躺在里边多好,冬暖夏凉,又有水儿唱歌,叶娃你不用操心,晚上有老弟陪睡,定给你侍奉得服服帖帖的!”
选娃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泥土说:“长庆,你又放什么屁了,我现在没时间同你小子卖嘴,等我晚上去你家,将你家的黄狗宰了,看你以后还干喊不!”选娃看了看四周:“苇毛,苇毛,谁扛苇毛了?”听到喊声,忠信从一后生怀里接过苇毛来,递给了选娃,选娃将苇毛摊开了,平铺在墓道的地上,这东西比较滑,以便将棺木顺利地滑进墓道中去。
一切就绪了,选娃将棺木上的大绳向后扒了有两尺来长,他爬了出来,大声喊着号子:“一二三,送!”抬棺的壮汉们也一起喊着号子:“一二三,送!”只见那棺木的半个身子直直地穿进墓道里。然后就蚊丝不能动窝了。这下可急坏了选娃,他让大家用劲,又一次将棺木抽了出来。选娃再一次爬进了墓道,他眯起了眼睛,用手挠着大头,这可怎么办呢?眼看着太阳就要从三峰山上升起,这将是多么不吉利的事啊?无论如何,在太阳爬上三峰山之前,赵乔的棺木必须下葬,入土为安啊!
选娃擦拭了一下脑门上黄豆大的汗珠,他猫下腰去,细看了看棺木,原来,墓道里边修的时候,是由一个学手的后生砌的墓墙砖,整个窄了有半寸那么宽,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了,只有从棺木上棱边上用斧子削去棺木两个棱角儿。
棺木送不进墓道,满仓也急得在上边东看看西看看,当他最后看见选娃爬上墓道坑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他知道问题一定严重了,出事了,非经他拿主意不可了。
选娃又一次用衣袖擦试着脑门上的汗珠,眯着小眼睛,将满仓拉到一边上:“大哥,兄弟今天对不起大哥了,嫂子的墓道里边,昨日是由李二楞那小子修的,刚开始我看他砌得还行,就没太注意,只为了赶工期,没想到,圆拱部分,小了两指那么宽,全怪小弟没有检查,对不住大哥和嫂子!”选娃急得脑门上的青筋直冒。
满仓一把拉住选娃的短手臂:“别说那么多了,能有什么办法让赵乔顺利下葬就成,拜托了!”满仓看了看三峰山上的天空。
“只有,只有用斧子劈掉棺木前边上方的两条棱角儿,这,这,这可能不吉利啊!”
满仓朝身边的人群喊了一声:“谁带斧子了,谁带斧子了?”
没有一个人应声,这可咋办啊?派人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满仓急得直跺脚。
“大哥,只要你一句话,我这瓦刀就是一把斧子!”选娃跳进墓道,抡起瓦刀就劈了起来,那瓦刀可真锋利,只见雪白的木花一阵阵飞溅,一时间,棺木头上的两个角就劈成了光滑的圆面儿。
选娃朝上边挥挥手:“好了,大家要齐用力,一二三,进!”墓道上边的壮汉们都用足了劲儿,只听见那棺木吱吱一声,在墓道里一滑,很顺利地进入了墓穴。众人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选娃跳下墓道细看,棺木还有三寸多未进入墓穴,他向黑虎招招手,黑虎跳下墓道,将套在棺木上的大绳解了下来;又叫黑脸下来,黑虎朝里,用双脚蹬了棺木两下脚儿,黑脸与黑虎背靠背,黑脸用脚紧瞪墓道两边的两块石头,选娃又叫下来两个后生,用双手推着那棺木的两上角儿,大伙一齐喊着号子:“一二三,进!”只见那棺木吱吱吱吱发着声儿,整个滑进了墓穴之中。
黑脸用力过猛,打出一连串的臭屁来。选娃在黑脸的圆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黑脸啊,你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这个时候放,你不怕臭了人家赵乔,让人家黑白无常将你锁了去!”
黑脸满脸通红:“俺昨天吃的萝卜太多了,再说,人家小鬼们怎能看上咱呢?就是让咱去,咱也不去,咱还有土娃要养不是?”
金堂听到了说:“人家黑脸那不是不去,也不是因为土娃,那是离不开香香那两个大白鹅子!”
众人听了都大声笑起来。
张秀才看了看三峰山,对着选娃喊:“选娃,还不快封墓门,太阳就要照到你小子的沟渠子了!”
选娃让黑虎同黑脸将一块大石板抬到墓门口,他又用一些废砖瓦将那石板垫实了,然后朝着上边大声喊道:“上土!”
话音刚落,只见长庆将一铁锨的黄土扬在了选娃的身上。选娃急急爬上了墓道,朝着长庆大骂:“长庆,你狗日的阴啊!你要将我活埋了,谁将来给你修墓洞啊?”
长庆笑道:“我以为你不想上来,那就好好躺那得了,人家赵乔也有个说话的!”
选娃在长庆肩上重重一拍:“你小子也不看看,你发情了也不能对着我呀,我告诉你,黑脸家的阿黄这一两天总朝外面跑,你下午去找那阿黄,准成!”
“什么阿黄阿绿的?”长庆摸不着方向。
众人又“哗”的一声全笑了。
选娃发话之后,扛家伙工具的齐上阵,一时间,那墓道两边的黄土堆都被拥入了墓道之中,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土堆就在墓穴的上部形成了。
八个乐人这时是玩了命地吹,孝子们都大声地哭嚎起来,整个墓地上空,一片哭声夹杂着唢呐悠扬哀婉的吹奏声,在这料峭的乡野间传得很远很远。
庆福手里托了一个烟盘给大家发烟,金堂双手提了两瓶白酒让帮忙的人喝上一口解解乏提提神。这种送埋人的酒是必须喝的,会的要来个豪爽,喝上一大口去,不会的必须抿上一小口,这是给人家满仓面子,更是给赵乔面子。无论逝者在生前怎样地伤害你了,这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要亲得像好朋友一样。这酒也就成了友谊之酒,沟通逝者与生者无法沟通的友谊之酒。也就是生者原谅逝者,逝者宽容生者,逝者生者都是芸芸众生,这酒又是超度之酒,只是逝者走的早了一步罢了,这生者迟早也要走这一步,这就是造化,是人人不能越过的一道坎儿。
当赵乔的土坟高高团起的时候,张秀才看了看三峰山,一轮太阳刚刚露出了半张脸。张秀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满仓细看那太阳,好像是赵乔正在对他笑,他揉了揉爬满红丝的眼,太阳已经整个越上了山顶,暖暖的照着大地。
埋完赵乔,乐人孝子要按原路返回,金堂、庆福、长庆、选娃、黑脸从流峪河操近路回寨子。
一行人过了河,庆福看着路边的荒草叹了一口气:“唉,人还不如这地上的草,草每年还有一青呢,人多可怜啊!一口气上不来,也就完了,唉,人活啥呢?”
长庆笑道:“人活啥呢,人家黑脸活香香呢,选娃活叶娃呢,唉,只有咱可怜,无依无靠的!”
金堂说:“人家什么宗教说得好,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苦的,苦的根源在于各种欲望,消除欲望,你才能进入极乐世界!”
黑脸笑着说:“极乐世界是啥?人要是没有欲望了,那还乐啥,连乐都没了,还叫极乐世界干啥?”
选娃白了一眼黑脸:“嘿,黑脸有长进了不是,人生一世必须有欲望,如果像那寺庙里的老和尚,一天到晚阿弥陀佛,终日对着青灯,面对古佛,理着佛事,那不急死人了!”
金堂笑道:“一群烂货,要不怎么成不了正果,修不成金身,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必有所失,只有清心寡欲,才能不愧此生啊!”
黑脸对长庆说:“你没有欲望行吗?”
长庆说:“我没有欲望行,你小子是一天离不开香香啊,没有香香的大奶子,你小子是没有混的猴子啊!”
金堂听后笑了,随口哼起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赵乔的丧事让满仓欠了二百多元的账,这个他高兴他乐意。因为他满仓只有这样做,才不亏欠与自己恩恩爱爱一生的赵乔,欠账,他不怕,债多可以一天天的还,他会上山挖药,剁笼攀,再加上槽里喂的猪,几只母鸡下的蛋,他紧个半年数月也就补上了。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赵乔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这步棋呢?是他满仓什么地方亏欠了她?这不可能,那还有其它的什么原因呢?他必须问,他必须找到可以信服的答案,不然,他满仓就是一个彻头透彻脑的傻子,一个废物,一块扔到流峪河没人问津的废石头。满仓啊?你自己多么无能啊,怎么就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呢?
赵乔死的太突然,使满仓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他像遭到晴空霹雳一样,一时懵了,傻了,呆了。他没有时间去想太多的问题,人已经死了,怎样顺顺利利地埋葬赵乔,这才是他那个时候所要想的一切啊!
这段时间,他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他要将赵乔所有的遗物进行整理,该留的留,该送回她老家的送回她老家,该在上坟的时候烧给赵乔的烧给赵乔,这是他该做的,也是一定能做好的。
想到这里,满仓急急打开了赵乔的小箱子,这个只有赵乔才能开的小箱子。在箱子里所有东西的最上部,满仓发现了一张小纸条儿。他的眼睛一亮,赵乔会给自己说什么呢?满仓急急地抓住纸条儿,匆匆走到窗前亮光下展开了看,是赵乔的字。他激动的不得了,他一字一句的在心里念着,纸条上写道,“满仓,记住,黑熊不是个好东西!”满仓的头嗡的一下变大了,难道,难道,黑熊,是黑熊……他不敢想,赵乔的死与黑熊有什么关系?
满仓重重地坐在一条木椅上,他紧紧的闭上双眼,黑熊的嬉笑怒骂像电影一样反反复复的映在他的脑海里。在满仓的印象里,黑熊这个人除了有点花心以外,还算一个干实事的人,他与肖红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他想起在自家吃派饭的日子,黑熊的眼睛不止一次的在桂花身上转悠,满仓只是感到反感,并没有向更深一步去想,他料他黑熊不会对自己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毕竟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会有这个胆。难道,这个黑乡长没有敢动桂花,偷偷地瞄上了身体有病的赵乔。不管怎样,依桂花、赵乔的性格,他黑熊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动手动脚,如果那样,桂花、赵乔就是咬也要咬下他半块肥肉来。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呢?赵乔为什么留下这张纸条呢?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对着自己心上人说呢?赵乔啊赵乔,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满仓一连几个周都睡不着觉,有时在半夜会梦见赵乔,赵乔正在哭着向他诉说着什么。他伸长了耳朵,赵乔像一个哑巴一样,只是用力地伸展着手臂,嗓子里却没有半点音儿。每梦见一次赵乔,第二天他总是要去河对面的沙坡上去看一次赵乔,陪她说上半天的话。满仓想啊想,最后,将所有疑点定格在那天吃苞米棒子上。那天,他第一次大声训斥了赵乔,最爱吃苞米棒子的她那天是一粒都没有吃。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由于干了一整天的活,他和桂花早早就睡了。解放陪同赵乔去剥苞米,想挣几个工分儿,那天晚上,后来起了风,再后来,赵乔是什么时候回的家,他都不知道。唉,自己是一头猪,一头死猪,怎么没去看一眼赵乔,去接一把她呢。她的身体那阵不好腿脚不灵便啊!你怎能让一个毛头孩子去干这种事呢?解放,他能靠得住吗?更为奇怪的是,那些苞米棒子,赵乔是怎么弄回来的?
满仓痛苦地思索着,推测着,难道,这其中另有其人,解放吗?那天十多点钟就被赵乔支回家了。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赵乔偷苞米棒子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了,如果发现了,又为什么第二天没人讲出来呢?没有人告到村队部呢?如果告了 ,那么赵乔也就完了,成了小偷,成了偷集体财产的小偷,那样,赵乔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白眼,要强的赵乔还能活到今天吗?那事如果在乡上被竖为典型,那会在全乡甚至全县成为头号新闻,光唾沫星子就能将你赵乔淹死多少次?这个人会是谁呢?难道真是黑熊,是黑熊发现了赵乔偷苞米,然后,好色的黑熊抓住了赵乔的把柄,赵乔无奈,就在那天晚上,好色的黑熊就在距自家不到两百米的苞米堆上,占了赵乔的便宜,然后帮赵乔拿了那些苞米棒子。如果是这样,这一切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合情合理地发生了,那样壮实的黑熊,霸占一个身体不利索的赵乔,在抓住那一根要命稻草,就足以让赵乔屈服,赵乔这是无奈啊!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啊!不,那更是为了保住他满仓的面子,他刘家全家的面子啊!
想到这里,满仓继续向下推理,为什么赵乔怀孕之前还那样强硬的活着,像那山坡上的野草一样,割了一次又一次,烧了一次又一次,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赵乔爱他们啊,爱这个家啊!
接下来是赵乔的怀孕,为什么赵乔怀孕之后,没有显示出像过去怀孕时的那种高兴。赵乔生红耀的时候,那个高兴劲就没法说了,她是天天抱着满仓的头让他听腹中孩儿的动静,天天让满仓给孩子唱小曲,一天到晚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这次,同样是怀孕,她只是淡淡地笑,淡淡地点头,饭来了淡淡地吃饭。赵乔啊赵乔,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对你的先生讲呢?就是有天大的事,你的先生都会给你顶着,撑着陪伴你一起面对啊!
满仓继续向下想,他不能不想,不能不进行这痛苦的推理,怀孕了,这孩子是谁的呢?如果是黑熊的,哪又将如何面对这大大小小的一家人呢?生下孩子后,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又会招来多少白眼啊!是啊,这次怀孕,对于赵乔来说不是新生,也不是所谓的幸福,而是一次死亡,是一次被逼上绝路的事儿,是自古华山一条死路儿啊!她只能选择死亡,只有选择死亡,才能抹去所所有有的痛苦和不幸。
想到这儿,满仓的眼里涌满了浊泪儿,他不想让赵乔的死法有这样的结局,但再怎样推测,再怎样思考,都会让他得出这样的结果。
还有两个疑点,也可以推断出这个结果的可信。一是黑熊让赵乔与自己离婚,如果那目标达成,赵乔被分割出去,他黑熊就可以找到各种理由去接近赵乔,从而找到机会去占赵乔的便宜;没想到这个家伙竟是个贪色之徒,表面严肃的背后,其骨子里竟埋下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而且那次回家,见到赵乔脑门上的伤疤,赵乔说是自己不小心伤的。满仓啊满仓,你可真是个呆子,你怎么就一点怀疑都没有呢?为什么早不伤晚不伤,就在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伤。按当时赵乔的身体情况,还不至于连根柱子都看不清啊!难道,这又是黑熊干的,这个恶魔,如果这都是真的,我满仓一定活剥了那畜牲的皮,宰了那恶魔,用他的腐肉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