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着赵乔办完了那件事儿,刘满仓突然觉得身心舒坦了好多。不管怎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平静的日子还要一天天地过;但愿以后不要再出什么事儿,那样,他这棵大树可就再也顶不住一点风吹雨打了。
满仓轻轻地打开院门走出去,天上的月儿真圆,像一面圆圆的玉盘一样,他想起了中秋之夜的晚上,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吃着自家做的香甜的月饼,赏着茫茫中天上那一轮圆月,喝着香甜的百味粥儿,一家老小,有说有笑,团团圆圆,其乐无穷,他多想天天都是那种日子啊!那种温馨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
桂花做的月饼种类多,味儿鲜,她做的月饼有黑米、枣子、杏仁、苦瓜、松仁、南瓜等等十几个品种,也就是说,只要生活中能进入口肠的所有粮食蔬菜,她都能恰到好处地应用于月饼的制作之中。在这些美味之中,满仓最爱吃的是杏仁月饼。这杏仁来自桂花的娘家,她的娘家有几大树的银杏,每年五六月份,杏子成熟的季节,她们家会收集好几大竹笼的杏仁儿。到了那时,她的弟弟会送过来一大笼的黄杏儿,杏儿个大味甜肉厚,桂花就将吃过的杏核一一砸开了,晾在院子里向阳的地方,待干后精心地收藏起来,专为做月饼熬稀饭之用。桂花做的杏仁月饼色美味厚,满仓常常一口气能吃五六个。到了那时,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满仓是全家最爱吃酒的一位,酒是自家玉米臻子酿制的粮食酒,劲儿不大,但味香口感绵,满仓会大碗大碗地喝,直到喝得有点迷瞪,眼前冒着星花儿,嘴里还不住的嘟嘟:“怎么回事啊,天上的月饼满天飞,桂花,还不快让孩子去多捡一些,快,快,快去捡啊!”
想到这些,满仓又觉得好笑,他走到后厅后边的空地上,在这儿,他本来是要打院墙的,以便将后边的厢房一并同前厅后厅一块围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当他的计划就要得到实施的时候,解放了,解放出生了,这个心思也就搁置了下来。哎,这下好了,都分出去了,一切都分出去了,不用再用这个心思了,也罢,省了心也就省了人,省了人还可以多活几年,多看看这世间的光景变换儿。
满仓静静地走着,看着,看着,走着,不觉间已经走了一圈儿。后排厢房里的灯儿都灭了,丑石睡觉的鼾声最大,如打雷一般。柱头睡觉爱说胡话,常常喊什么人在追他。椿树家最静,没有一点声响儿。前排的厢房里,哑巴家还亮着油灯儿,哑巴正给六十岁的老娘接大便呢。老娘用了很大的劲,脸憋得通红,就是拉不下来,哑巴只能直直地等着,等到老娘终于挣出一疙瘩干屎来,不住地说着舒服多了,并静静地睡着了,他才急急倒了屎盆儿,爬到娘的身边儿闭眼睡觉。狗旺已经入睡,他的跛子媳妇正在轻轻地拍着扁豆,轻声地哼着一首小曲儿,满仓细听,终于听清了,词儿是这样的:“小宝宝,睡觉觉,长大娶个俊嫂嫂;俊嫂嫂,生得白,一天两头亲嘴嘴;亲嘴嘴,做什么,来年生个胖仔仔;胖仔仔,福气大,长大骑个大白马;骑白马,乘高轿,一头龟子一头炮;锣鼓响,唢呐吹,当个大官回家来;回家来做什么,接走你的妈,接走你的爸,还有脚下的小黄狗;一起去那皇城里,享不完的福,穿不完的布,活得像个皇太后。”听完了小曲儿,满仓淡淡地一笑,又静静地向前走,黑脸正在折腾香香,香香嘴里正在嗷叫,黑脸在她的厚脸上响响地一亲:“你小声点你,老子辛苦你还要叫,你闭着嘴受活着就行,别看老子白天打你,那是疼你,晚上老子给你道不是!”说着,只听得木板床又一阵晃动起来,吱吱呀呀地响,香香又一阵欢叫起来。
满仓不住地摇着头,这两个妖怪,一对活宝,白天总是打架,晚上还这么疯?满仓一阵阵怯笑。哎,这样好啊!夫妻之间,不管怎样打打杀杀,终归恩恩爱爱就行,一条被洞里的鸳鸯,一个笼子里的蚂蚱,这才是大道理,才能是一个家永永远远的是一个家啊!
走着走着,满仓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音是从侧边的厦屋里传出来的。厦屋的第一间,住着肖红,第二间住着黑熊。这阵子,乡领导下基层,有时不回乡政府,就留这两间房子住宿。这些日子正抓秋忙,肖红和黑熊都没有回乡政府。
满仓疑虑地看着那厦屋漆黑的窗户,又一阵笑声传了出来,而且是一阵连着一阵,一阵比一阵疯,一阵比一阵浪。满仓听出,那女人的笑声是肖红的,难道,肖红的男人来了?不可能啊!听说她的男人在吴起镇的一家农机厂当修理工,哎,那可怜的人啊,一年到头,怕是连肖红的面儿都见不到一两次啊!如果真来了,也好啊!
当满仓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肖红的房子里传出了黑熊那熟悉的声音来:“你个小妖精,你是白骨精,你将俺这唐僧的魂儿勾得是一上一下地飞啊!”黑熊低声说。
“哈哈哈,我的熊乡长啊!你何时又摇身一变成那白脸唐僧了,你要是那白脸啊,我才不要呢,一日三晌只知道念着‘阿弥陀佛’,既降不了妖,又打不了狼,更别说疼女人了!”
“好俺的肖肖红红小娇娇,唐僧多好,皮儿嫩,面儿白,肉儿香,在西行路上,那么多美女娇娘都看上他了,既有金,又有银,还有江山,他硬是不要,他要是看上了你,是你这辈子修来的福啊!”黑熊笑着说。
“哼,熊乡长啊,我可不要那文质彬彬的什么唐僧,那弱不禁风的傻小子,我要要……”肖红突然停了下来,捂着嘴笑。
“你要什么,娇娇,只要你熊大哥能做到的,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哥哥也给你摘下来!”
“我要你这白天喊腰疼,晚上兴风作浪的黑熊精,色胆包天的猪八戒!”肖红又一阵尖尖地笑。
“哼,你个小妖精敢说你家熊哥哥,看俺不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汤,啃了你的骨头,炖了你的肠!”黑熊大声说。
“你有本事你吃啊,喝啊,啃啊,炖啊!”肖红笑。
“你看俺怎样收拾你,小妖,哥哥现在就熟你的皮!”
只听得肖红“啊吆”了一声,接着传来了床板有节奏的咯吱声,混和着肖红一阵接着一阵地浪叫。一只猫从厢房上跳了下来,将一页老瓦撞到地上摔碎了,屋中的声浪一下子停了下来。
“谁啊!”肖红悄声问。
“猫呀!谁!”黑熊说。
“你死啊你,白天喊腰疼,晚上精神头还这么充,你不是一头熊,你简直是一头大老虎!”肖红说。
“不对,哥哥是一头专吃你这种狐狸精的大老虎,娇娇,继续!”黑熊道。
肖红又一浪接一浪地叫了起来。
刘满仓家的大场上,堆放了十几堆的玉米棒儿,今年雨水好,收成不错,秋玉米长得是棒子粗粒儿饱,看了让人心疼,个个堆儿像一座座小山包似的。这些日子,全村上下齐动员,抢收秋粮;四个队的队长更是前前后后的指挥秋收,队部的几个人员都下分到各队去督战指挥;黑熊昨天才从柳湾村巡视回来,今天又到各队去检查秋收工作。三队队长忠信,白天领着社员下地收玉米,傍晚时分,正指挥社员挂起了马灯剥玉米棒儿,好在这几天好日头时早点晾晒入库。为了鼓励社员的干劲,他宣布,凡是晚上剥玉米的,不仅可以记上半天的工分儿,而且,剥下的玉米壳儿也可抱回自家的院子去,将来凉晒干了,烧饭煨炕都是好柴火啊!
桂花、满仓收了一整天的玉米,吃过晚饭后,累得一动不想动。赵乔说自己在家整天呆着,一个好人都会呆病了呆疯了,这些日子精神头不错,就是脚有点酸,走不得路,你要去剥玉米儿,也可给这个家挣一点工分儿,抱回几抱的玉米壳来,冬日也好有烧饭的柴火,不然,这么大一家子人啊,吃啥呀,喝啥呀?屋里,大瓦瓮里的粮食不多了,每天只能混个温饱,如果遇个不顺的年景,那可怎么活命啊!现在,三个孩子瘦得跟猴子似的,再怎样,也不能让孩子饿了啊!他们可正在长身子骨啊!
赵乔一再坚持,满仓没法,他让解放扶了赵乔,拎了一个木凳儿去,并亲自给赵乔披上一件外套儿,晚来秋风有点寒啊!
剥玉米的人很多,昏黄的马灯下,一群秋虫不断地飞舞,解放与几个小孩一起捉铁牛,突然,泥鳅喊:“铁牛连蛋了,铁牛连蛋了!”
解放跑过去一看,在场边的一棵柿树叶下,有一只大铁牛正在用力地抓着叶片儿,而另一只铁牛紧紧地趴在它的背上,最后趴在背上的铁牛四肢都悬空了,只有屁股下面紧紧地连在一起;解放用枝条怎么打,它们也不分离。泥鳅摘下了叶片儿,取下铁牛,狠狠地向空中扔去。那铁牛在空中飞了起来,一个拖着一个,飞了几圈儿,终于分开了,各自飞去。
赵乔剥玉米的速度很快,她的指甲长,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玉米壳上长红胡子的地方用力一撕,然后一个玉米棒儿就剥下来了,扭掉壳后,扔在身后的玉米壳堆里。在她的身后,很快堆起一个黄灿灿的玉米棒山儿,在她的两腿之下,身体之后,是一堆堆的玉米壳儿。
十点多钟,刮起了一阵邪风儿,剥玉米的人走了一半,赵乔伸了伸腰,他叫解放先回家去睡觉,解放问她可以回家吗,她笑了笑,说,这么点路,你娘还回不去?放心吧,反正,自己白天又下不了地,晚上多干点,多挣点工分,又有什么呢?
十一点钟,剥玉米的人只有四五个了,队长忠信来到众人身边,笑着说:“你们几个剥一剥就回家了,明天,还要下地收玉米呢,我就不过来检查了,不要太晚,最迟十二点回家!”说完,回家去了。
十二点的时候,在玉米堆前,只有赵乔一个人了。昏黄的灯光下,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在她的脚下,有几个嫩得一掐就流黄水的玉米棒儿,她好像看见,解放、解红和红耀兄弟三个正在香喷喷地啃着玉米棒儿,一个接一个地对着娘不住地说:“娘,香,真香!”她的口角涌出了一股口水来,她又一次瞄了瞄四周,真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快速地猫下腰去,捡了四个玉米棒儿,快速地塞进自己的外套衣袋里。
赵乔又一次站起身来,眼前冒了一阵星光儿。她的腰又刺刺地疼,她用力地在腰间掐了一把,慢慢地挪动了脚步,小腿弯儿又一阵阵麻,她的脑门上顿时滚下几滴汗珠来。当她咬牙挪动脚步的时候,在她的身后,突然闪出一个如山一样的身影来。
“赵乔,这么晚了,才回家啊!”黑熊站立在了她的面前,直直地看着她的眼。
“嗷,是乡长,想多挣点工分,就多干了点!”赵乔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在流淌。
“是嘛!”黑熊直直的打量着她,他的眼光如两道剑光一样划过赵乔的双眼,落在她那高高的胸脯之上,然后,快速地回了几个旋儿,最后定格在赵乔鼓鼓的外套上。
“赵乔啊,想吃嫩玉米棒啦?”黑熊色迷迷地看着赵乔,像是一头饿狼突然找到了一头小羊羔一样。
赵乔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这,这,这,这……”她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黑熊将枝头的马灯拧灭了,四周一下子黑成一片儿。
黑熊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赵乔:“妹子,你可让哥哥想死了!”说完,他的大胡子就在赵乔白皙的脸上直蹭。
赵乔张大了嘴巴,狠狠地在黑熊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就在黑熊疼得直嗷嗷的时候,她用劲全身的力气一掌打在黑熊的肥脸上。赵乔大声的骂道:“黑熊,你个不要脸的臭色鬼!”
黑熊急忙退后一步,眯着小眼睛笑道:“你打,你骂,大声地骂,明天,俺就将咱俩的事向全杨柳寨的社员公布一下,同时,也将你偷拿集体玉米棒子的事向大伙说一说,聊一聊,那时,你可是全杨柳寨的名人了,到了那时,不光你的男人不会要你,就连你的孩子,都不会要你,见了你就会说,你不是俺娘,你是贼,偷集体玉米棒子的贼啊!”
赵乔张得大大的嘴一下子慢慢地闭上了,高高举起的双拳已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紧闭双眼,呆呆的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想不到自己清清白白一生,竟落下这个贼名啊!现在,大家不都在饿着,大不了瘦一斤,瘦十斤,而名声没有了,你还活什么吗!活什么吗!?你会一辈子都活在黑暗之中啊!
想到这儿,赵乔的泪儿顺着翘翘的眼角涌流出来。
这时,一张嘴喘着粗气,在她的耳边悄悄地响起:“妹子啊,你不是想吃苞米棒子嘛,没问题,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谁说你偷了呀?妹子,只要你对哥哥好,别说是吃什么苞米棒子,就是吃天鹅肉,哥哥都能给你弄来。这件事你不说俺不说,天知地知,如果成全了大哥,谁以后再敢说妹妹什么坏话,哥哥就废了他。”
黑熊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赵乔,他的大嘴巴在赵乔修长的脖颈上游弋着。赵乔紧紧地闭着双眼,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感到自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任由黑熊在那堆玉米壳上自由摆布。赵乔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三个孩子,还有自己的男人满仓。满仓阿满仓,在你家的门前,你的心上人就在你家的门前,快点来啊,快点来救我呀!
第二天晚上,当解放、解红和红耀大口大口地啃着苞米棒子的时候,赵乔的眼泪又一次涌流出来。
锅里还有三个嫩苞米棒子,每人一个,人人都有份。满仓看着赵乔,脸上露出一脸凶光来:“赵乔,这苞米棒子,是哪里来的!?”
赵乔苦笑着脸:“昨天晚上,剥苞米,看见这么嫩的棒子,想到几个孩子,瘦得像猴子一样,就拿了几个回来,让大家尝尝鲜儿。”
“哼,尝一尝,你这是拿,你这是偷知道不?要是让人看见,我看你啊,包括咱这一家子,可就臭名远扬了!”满仓拍着桌子。
“你好端端地哭什么,你看你看,眼睛都哭红了!”满仓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以后再也不要干这种傻事了,都怪我们大人啊,拿不出那么多的粮食来,村子里那么多的孩子,个个都瘦得让人心疼啊!”满仓捞起一个苞米棒子,轻轻地塞进赵乔的手心里。
赵乔将苞米一掰两截,又塞给吃得快的解放和红耀:“我不想吃,昨晚,秋风恶,几粒沙子扬进了眼,流了一夜的泪儿!”说完,眼泪又涌流出来。
第四天后的一个中午,满仓去一队指挥收秋豆,桂花也去忙收队里的秋萝卜了,几个孩子吃过早饭,扛上长竹杆儿,不知去那棵柿树上去疯了。赵乔一个人在家里收拾着碗筷。早饭是苞米稀饭,配上她时常去田间地头剜的各色野菜儿,就上黑白掺半的馒头,那叫一个美啊!桂花、满仓爱吃辣子,前天,解放的三舅送来一笼自家院子种的青辣子,今早,赵乔炒了一大碗。看着满仓、桂花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做的辣子夹馍,直吃得是满嘴流油,满头大汗的时候,赵乔的心里是多么的舒心啊!几个孩子都还听话,有时去玩的时候,还会捡回一大捆的柴禾来,或者,剜回半笼半笼的秋野菜。每天晚上,解放还时常过来帮她洗脚,每到这个时候,红耀来帮忙揉腿,解红来捶背,赵乔幸福得像花朵一样,热泪就又一次地涌流出来。
每到这时,满仓就说:“你看你,你看你,孩子们懂事,这是应该的嘛,你应该高兴地笑才对,你怎么又哭上了,你就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一样。人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说得好啊!”
每想到这些,赵乔就闭上眼来,幸福地笑一笑,好像几个孩子又围在自己的身边,帮她洗脚、揉腿、捶背一样。
这段时间,特别是晚上,当满仓和孩子们都睡着的时候,赵乔总是睡不着觉。屋外的秋风呼呼地刮过,窗外谁家的猫撞倒了花盆,或者谁家的狗儿一阵狂叫的时候,她都一阵阵的害怕,那天晚上的一幕幕一次又一次地重现在她的眼前,在窗前,在屋外,她好像时时都会看到那熊一样肥的身影儿。
满仓就在身边,她不敢应声,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闭上,她实在困得不成的时候,眼皮刚刚合上,黑熊那肥胖的身影就会再一次向她扑过来,脸上荡着层淫笑,长长地伸展了双臂,像一头下山的饿虎一样向她扑过来。这时,她吓得大喊一声,直直地又坐了起来。
满仓被惊醒了,急急地坐了起来。见赵乔呆呆地坐着,脸色苍白,满仓疼爱地用手摸摸赵乔的额头,悄声问道:“乔儿,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
赵乔双手抓着头发,直直地摇着头:“你睡吧,我做了一场噩梦,坐会儿就会好的,就会好的!”
满仓拉过自己的大衣披在赵乔的身上:“坐会儿,就睡,嗷!”
窗外又起风了,屋外的柿树在秋风的摇摆下哗哗啦啦地掉着红叶儿。赵乔的腿弯儿又是一阵刺疼,这腿病已经伴她多年了,贴了多少膏药儿,她数都数不清。她只记得,自从生完红耀后的那年冬天开始,她的腿就开始发疼,后来是越来越重,直不起身来,由于不能走路,长时间的在床上躺着,她的腰腹也落下了病根儿。为了她的病,桂花、满仓没少用脑儿,他俩访了多少医生,用了多少药方儿,看了多少医药书籍,尝试了杨柳寨周围各种的花花草草,蛇虫走兽,制成各色的膏药片儿,又是贴又是洗,桂花、满仓又隔天轮换着给她搓腿揉背的,只能好个一天半月的,每当好一点的时候,硬气的赵乔不愿在家里呆着,只要能走,哪怕是走一步歇两步,她都要到流峪河边的柳林边上去坐一会儿,看上一看,顺便还要剜回不少的野菜来。
赵乔洗完锅碗筷儿,想要到院子里去坐坐,忽然,一个肥胖的身影幽灵一般飘到了她的面前,她抬头一看,脸色一下子发白了。
黑熊轻声地打着招呼:“妹子,别来无恙,那天的苞米棒子吃得香不香,要不要哥哥给你再弄一筐来?”说完,他在赵乔的身边踱了两个圈儿。见家中没人,他的眼睛又一次落在赵乔那修长而白净的脖颈之上。黑熊低下头来,在赵乔的耳边嘀咕道:“那天哥哥太紧张,没尝到妹妹的鲜味儿,哥现在想吃妹妹的白馍馍,香饽饽!”
赵乔瞪圆了眼珠:“臭流氓,黑熊,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告诉你,你如果再敢来,我就撞死在你的面前,你信不信??”
黑熊伸手忙捂赵乔的嘴,被赵乔一巴掌打了个响响的耳光儿。黑熊用右手捂着正在嗡鸣的耳朵:“小声点,小声点,俺的心肝宝贝儿,你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咱俩的美事!”
他又围着赵乔踱了两圈儿,忽然,他眉头一竖,小眼睛骨碌一转,“妹子,哥哥就这一次,如果再敢来找妹妹,你就用刀砍了大哥的脖子,不,俺黑熊不得好死,嗷,死无葬身之地,让那老鹰野狗给撕了!”
说完,黑熊急急地关了院门儿,一把将赵乔揽在怀里,他的油乎乎的厚嘴唇在赵乔修长的脖颈上游动起来。赵乔狠狠地在黑熊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她闭上了眼,呆呆地道,“最后一次,你记住,这是证据,最后一次!”
黑熊嘴里流着口水儿,颤抖抖地说:“最后一次,是,是最后一次!”说完,他将赵乔一把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火炕上去。赵乔一动不动,她像一块冰冻的石头一样,任由那肥胖的身子在她的身体上起起伏伏。
不知过了多久,黑熊突然听到屋外的小巷里传来了脚步声,他急急地蹬上了衣裤,低下头来,在赵乔宽宽的脑门上香香地一吻,低声淫笑着道:“美人,哥哥与你一场情,从此就不会再想任何女人,你是女人中的极品,是哥哥的心尖尖!”说完,摸摸口袋,掏出一沓钱票来,塞到赵乔的衣袋里:“给妹子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你,也不容易啊!”说完,急急地溜出了院子,刚走了两步,见是狗旺家扁豆在巷子里撵一条黑狗,那黑狗来勾引狗旺家的母狗。黑熊气狠狠的一阵跺脚,大声骂道:“扁豆,你狗日的不到柳林去玩,在这儿撵狗干啥,去去去,找你爸狗旺去!”
扁豆站直了大声喊:“俺爸让俺看门呢,那黑狗来叫俺家母狗,它前天就和俺家母狗连蛋呢,今个又连蛋来了,俺用砖头砸,它都不走,那不,还在那巷头呆着不走,等俺家母狗呢!”
黑熊一阵阵窃笑,心想,连蛋,嗷,连蛋,你他妈不让狗连蛋,连俺的美事也给搅黄了,那么好的一个大美人,那么白嫩的肌肤儿,要不然,俺黑熊现在还在享那清福呢。他停下了脚步,想着要不要再进去一次;他想着刚才,只知道一阵发威,还没有尽享这个女人的一切气息呢。他歪着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已经偏西,应该快要下工了,哎,还没有好好吃吃香饽饽呢,下次吧,下次一定吃个够,直到吃腻为止。
四天之后的一个午后,黑熊又一次飘到了赵乔的面前。他一句话不说,就向赵乔扑了过去。赵乔瞪大了血红的双眼,用手指了指院子的大门,怒吼道:“恶魔,你给我滚出去!”当赵乔看见黑熊又一次说着最后一次的时候,她直直地走到木柱前,用额头在木柱上猛烈地撞击了起来。见赵乔来真的,黑熊慌慌张张地忙挥手:“俺的宝贝啊,你不要再撞了,再撞,就要出人命了!”说完,灰灰溜溜地飘了出去。
一股暖暖的血流顺着赵乔的额头滑落下来。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来不住地擦拭着。然后,摸摸索索地来到了院子里,在院墙的拐角,那儿疯长了几株水蒿儿,赵乔快速地揪下几片叶子来,在手心揉糊了,摁在伤口上。
赵乔坐在了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笑了,她自言自语:“赵乔啊赵乔,这还是你吗?那个知书达理,眉清目秀,大眼睛,樱桃嘴,皮肤白得像纸一样,眉心上有一颗美人痣的赵庄的千金小姐吗?三十六岁了,你看看你,你俨然是一位老太太了,两鬓何时生出了几根白发来,她不知道?眼角何时生出几道鱼尾纹来,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天晚上,只要丈夫满仓在身边,他就抱着他的大脑袋,翻着浪儿找白头发,见一根拔一根,直到现在,由原来的一两根,到后来的十几根,现在,白发是越来越多了,越数越数不清了。最后,她拔着拔着,眼泪就不住地涌流下来,嘴巴嘟嘟道:“不拔了,不拔了,拔不清了,看来我们都要老了,不中用了!”每到这时,满仓都会一骨碌爬起身来,将赵乔紧紧抱在怀里:“胡说,谁说老了,不中用了,我们这是越老越精神!”赵乔拧着满仓的耳朵笑道:“是,是,是,越老越精神!”这时,满仓就会一把拉过赵乔去,像扛一装子粮食一样,将赵乔摔到火炕上去,三下五除二,扒得精光,然后,快速地蹬掉衣裤儿,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扑了上去,直折腾得赵乔招架不住,举手投降。这时,满仓会轻轻亲着赵乔的美人痣,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乔乔,你不是说我们老了吗,我们要抓紧时间啊!不然,那一天说不准真的就不行了,那将多么后悔啊!”赵乔在满仓的屁股上一阵拧,刮了一下他的高鼻梁:“馋猫,臭嘴,总吃不饱!”
满仓、桂花回家的时候,赵乔正在擀面条,中午要吃细长面,这是满仓最爱吃的,再加上几勺油泼的青椒儿,那叫一个美啊!桂花见赵乔擀面,急急洗了手,一把将赵乔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了,当桂花看到赵乔脑门上的肿伤时,她高声地大叫起来:“姐姐呀,你这是怎么啦?”满仓听到声儿,也急急跑了过来,见赵乔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儿,额头上有一块拳头大的青包,他气得大声喝道:“赵乔啊赵乔,你说你稍好一点,你就爱动,谁让你擀面条了,你看你,怎么会撞到头上呢?桂花,快弄点清油来!”
赵乔的眼泪又一次涌流出来:“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撞到了柱子上,哎,我是一个废人啊!”
满仓捂住了赵乔的嘴:“又瞎说什么呀!以后不要再硬气了,要好好养息着,听见没?”说完,满仓用菜油在赵乔的伤口上轻轻地涂抹着。
转眼已是十一月,赵乔突然感到自己不住地恶心起来。有时候,她恶心得半夜睡不好觉,半宿半宿地坐着,身子也就愈加的瘦削起来,急得满仓披着衣服,在屋子里团团转。不能这样啊,这样下去,迟早要要了赵乔的命,不行,得找个先生,好好地给赵乔瞧瞧病儿。
第二天一大早,满仓背了几个干馍和一壶温水,从酸菜瓮里捞了两根咸萝卜,用手巾裹了,揣在怀里,向五里屯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将先生请回来,查个明白,问个清楚,赵乔再也不能这样恶心下去了。
满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有半个时辰,饿了,吃一口干馍,就一口咸萝卜。渴了,摘下水壶来喝两口,直走得脚心发烫,浑身发热,才来到热闹的五里屯。
五里屯是一个居住相对集中的村子,屯子共有八个队,整个五里屯从西南向西北,布局成一条长蛇阵,长度有三四里,房屋店铺沿街而建,向西边延伸,形成一条长长的飘带。五里屯共有两条大街,从西安城向东的三一二国道一直延伸到秦岭的那边去,而在五里屯的最东南边,大街儿就与这国道紧紧地连在一起,一直伸到屯子的中央,又分叉出南北向的东西两条大街来,形成个‘丫’字的形状,东大街主要经营各种农副产品,服装布匹、儿童玩具。西大街主要经营饮食、蔬菜。西大街后面的一个大场上,主要是牲口市场,牛、羊、猪、狗、猫的集散地儿,东大街再向北的尽头,又弯弯曲曲地向东北方向延伸,一直可以通到十几里外的疙甲镇去。过了这疙甲镇,就离渭南不远了。
满仓直奔东大街中心地带的中医孙家老字号,接待他的是老中医四十多岁的儿子,此生眉目清秀,面色红润,听满仓说明来意,就朝满仓一抱拳说道:“这位大叔,不好意思,家父一大早就被人请去了,下午才能回来,你有意的话,可到下午再来,家父一定会回来的!”
这天正好是五里屯一周一次的大集儿,满仓来到五里屯东南侧的一座大石桥上,朝远望去,赶集的人真多,从四周通往五里屯的大路小道上,晃动的都是来赶集的人。有挑担的,有背笼的,也有拉着木板车的。浪闲会的一群一群的小年青指手画脚,打打骂骂,说着不三不四的打情骂俏的话儿,嘻嘻哈哈,笑声不绝于耳。一些外地的商贩,一路走,一路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一些哑巴,成群结队儿,手里指指点点,嘴里流着长长地酣水儿,一个拉着一个,穿梭在人群之中。
早饭的时候,五里屯的大街小巷,就都涌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儿。商贩敲着自家的洋瓷脸盆,大夸自家的货物是多么多么的好;卖包子的大叫自家的包子是如何如何的皮薄馅儿饱味儿厚;卖蔬菜的叫声更高,一声压着一声,一浪盖过一浪。满仓随着人流向东大街游走,站在人群中,根本不用你走,后边人推着你,你又推着前边的人,大街上自然形成两股人流儿,右边的人向北走,左侧的人向南走,走着走着,会有办红白喜事的,扛着一大吊子猪肉大喊,“油来了油来了啊!不怕油的你就向前撞啊!”话音所到之处,人流自然形成一个分道来都怕油污了自个的衣物儿。在东大街走了一小半儿,前边又堵了起来,一辆马拉胶皮大粪车横在大街上,远远地就飘过来一股浓浓的骚味儿。人们都停下脚步来,后边的人又都大骂着向前涌,急得赶马车的中年男子大声地吆喝起来:“你它妈的迟不拉早不拉,偏在这个时候拉!”赶车人一边喊着,一边将皮鞭儿雨点一样地落在那匹老马的屁股上。那老马流着浊泪儿,高扬起前蹄儿,尾巴一扬,呼哧哧哧射出一堆稀屎来。站在马后边的一些人身上脸上蘸了星星点点的马屎,一些人就骂骂咧咧地说着难听的话,那中年男子双手抱拳,满口说着对不起,哈着腰,脸上堆着笑。这时,人群里就有人喊起来:“俺的钱包丢了,俺的钱包丢了,有贼,有贼啊!”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长头发的男子直往人群外面溜,那丢了钱包的人眼尖,一眼看到那小子不对头,就指着向外溜的小子喊:“抓贼啊,那长毛小子是小偷,抓住他,抓住他!”众人直直地将目光移向那长毛青年,有一个壮年男子一把将那青年的领子抓住,这时,一下子冲上来好多人,都挥起了拳头大声喊:“打狗日的长毛子,打狗日的,俺上次就丢过一次钱包的!”一时间,人群就乱了锅儿,丢了钱的人冲上来,将那长毛拉到街道边上,直打得满脸是血,鼻子歪到一边去,下巴还有血珠子在向下滴。没有丢过钱的挤在一边看热闹。有人在喊:“打啊,打死那畜生!”。有人在喊:“不敢打啦,要出人命啦!”听到“人命”两字,众人挥起的拳头就慢慢地收了回去,是啊,不要打了人,泄了愤,再将自己搭了进去,那不值啊!见众人收了拳头,那长毛直直地跪倒在地,掏出钱包来交给丢钱的人,叩头求饶如捣蒜一样。
满仓又进了一次老孙家,主人还没有回来,满仓出来后,顺着人流,来到西街上。西街上各色的小吃摊点香味儿直往他的鼻孔里钻,他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叫了起来。要是过去,他会找一家上好的店儿,烫上一壶酒,要上两碟小菜,坐下来慢慢地吃,懒洋洋地喝。吃不够,就又吃第二家第三家,直吃得满嘴流油,全身热乎乎的,这才抹了嘴,再给赵乔、桂花和娃们捎上一大堆的吃的,这才慢悠悠地回家。有时,他买的东西多,不想走,就会让长工赶上马车儿,坐在车上,一路哼着小曲回家。
哎!满仓叹了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啊!他在一家人少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要了一碗菜蛋汤儿,从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枚两分钱的硬币来,颤悠悠地递给店家。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来,掰碎了,泡着吞下肚去。完了,又向店家要了一碗滚烫的面汤儿,热热地灌了下去,这才感浑身舒坦起来。
满仓站起身,伸了个腰,头顶的太阳已置中天,冷冷地照在大地上。他的眼睛感到一阵阵刺疼,眼角涌出一股热泪来。满仓背起挎包儿,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一会儿功夫,就听见一片起起伏伏的牛羊叫声来。
满仓不觉间来到牛羊牲口市场,这儿的人并不多,一群人在围着一个老汉谈论着猪娃的价钱,那老汉挑着担儿,一笼里平放着三条胖嘟嘟的猪娃,猪娃们毛茸茸圆呼呼地挤成一团。老头骨瘦如柴,但耳不聋眼不花,头顶一顶黑色的棉毡帽,披了一件油乎乎的黑皮袄,他正与面前的另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捏着马子,那须发花白的老人时笑时皱眉头,一顶草毡帽之下,两只布满皱纹的大手在变幻着价钱儿。旁边的几个买主也在等着价,然后在大家都愿意的价钱下,买一条好的猪娃儿,回家好好养大,卖了钱儿,好供给一年的油盐酱醋和娃们的衣裤儿。
满仓在那群人面前站了一会儿,又向前走去,只见一个县城食品公司的胖大头,他已经买了五头羊,正在将羊四腿绑了,架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满仓弄不明白,那小小的车儿,怎会装下那活生生的五头大羊呢,还要加上那么壮的一个大人。想着想着,只见那胖大头先将一头羊平架在后座上,又拿来一个结实的木架子来,在后座子上绑死了,在座子两侧,分别用麻袋装了一只羊儿,那羊儿半只头露在外面,分挂在车两边,然后,又将另外两只羊绑好了,架在后座上的木架之上,那五只羊都拼命地伸着脖子,一个劲地咩咩直叫。那胖大头不急不慢地吸上一支香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儿,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扬腿跨上车座,向县城的方向蹬去。在他的身后,五只羊儿咩咩直叫,一路刺耳的歌声儿。
满仓继续向前走,有一群人围了两条狗,都在挥着手臂儿看两条狗咬仗。一个中年男子,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儿,满嘴吐着酒气大不咧咧地说:“俺的黑背,打遍东川地界无敌手,今天要是输了,俺的那几条小狗仔不要一分钱,任你随便抱走一只!”说完,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珠,抚摸着膝下半人高的黑背。满仓看那狗儿,直直地吸了一口凉气。这条狗真壮,黄褐色的长毛儿,像缎子一样。背部毛色乌黑发亮,眼睛放着寒光,如两道黄色的光柱;这哪里是一条狗,这分明是一堵墙啊!再看另一位中年壮汉,圆脸,络腮胡,膀大腰圆,眼睛小,稍带着一丝滑稽。听到刀疤脸的话音后,他仰头哈哈哈大笑道:“你的黑背东川地带无敌手,我告诉你,你今天如果将我的草上飞咬过,我的几条狗仔一分钱不要,让大伙全分光了,我从此也不在这狗市上露半点面儿!”满仓再看看那壮汉身后,呵,一条纯黑色的大狗儿正在东西乱穿,只见那条狗儿,双耳直竖像两把刀,高大的身体似一块巨石,尤其是那条尾巴,在空中左右上下地横扫,所到之处,呼呼生风,尘灰飞扬。
一时间,双方是剑拔弩张,都绷紧了弦儿。想买狗的主儿都哄叫起来:“咬啊,咬啊!谁赢了,俺就买谁家的狗,长大了也好护院啊!”一群闲人看热闹的也鼓动起来:“是呀,快打呀,说着不行,得见个高下实对实地干呀!”
刀疤脸来了精神,将脸朝那壮汉一横:“你,你,你,你真敢吗?”那壮汉哪曾输过,见这阵势顿时圆眼一瞪:“哼,我家‘草上飞’如果怕,我就是孬种,放马过来,谁怕谁呀?!”
众人都大声喊起来:“狗咬仗了,狗咬仗了,快来看呀!……”一时间,在土场子上,众人呼啦围了一个大圆圈儿,其他买卖狗的人都不做生意了,都拉了自家的犬儿挤在人群之中看热闹。满仓被挤在了人墙外,顺着人墙的缝隙看去,只见刀疤脸两腿叉开,将右手的食指在口中一伸,一声刺耳的口哨声之后,他用粗大的左手在黑背的身上一拍,那黑背像离弦之箭一样向草上飞扑去;那壮汉哪里示弱,只见他扬起一鞭儿,那红色的鞭梢儿在空中“啪啪啪”三声响,那草上飞一蹿一人高。就这样,两条狗儿就撕咬在一起了,两条狗一直从土场的东边咬到西边,又从西边咬到东边,人群儿也随着狗的移动而移动,圈儿也忽大忽小,忽连忽断,人群儿也就忽聚忽散起来,那两条狗所到之处,只见尘烟飞扬,只一会儿工夫,就掀起漫天的沙阵儿来。两条狗飞跑如闪电,嘶叫如狮吼,口对口犬牙交错,牙齿磨得吱吱响,直咬得口唇血线直流,身上皮儿开裂。这时,四周的狗儿也都大叫起来,狗叫声响成一片,听不见人声儿。两刻钟之后,两条狗咬得是难分难解,互有输赢。于是,就有人说起了话儿,算了算了,别让它们咬了,这是英雄相见,舍了谁不都是可惜啊!别弄到头来,来个两败俱伤啊!刀疤脸看了看壮汉,壮汉也别了一眼刀疤脸,再看那咬在一起的两条狗儿,确实惨啊!黑背的两颗牙断掉了,身上的两处皮毛被咬得流淌着血儿;草上飞掉了一颗虎牙,腿上的一片皮儿在半腿上吊着,红色的血儿不住地流淌,将半条腿都染红了。两条狗儿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的汗珠儿湿拉拉地直冒。
刀疤脸一声口哨,壮汉一声鞭响,两条狗儿都飞蹿到主人膝下,呼呼地喘着闷气,长长地吐着血舌儿。众人都忽的一下围了过来,问狗的伤势。有几个人直直举着手说:“好狗啊!良种,我买两只!”一下子,几条小狗被众人分光了。
刀疤脸握着壮汉的手道:“你的草上飞,够哥们!有时间,到咱疙甲镇喝酒去,俺包老弟一醉方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