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灾让全杨柳寨人折腾了一个多星期,秋苞谷打了三遍灭虫药,还是有四分之一的苞谷被虫咬断了脖颈,成了光吃肥不结果的废货;苞谷饱面时,雨水少了一点,肥料使不上劲,收获时雨水又多了一点,所以秋苞谷米粒不圆,有不少苞米穗子还秃了顶,成了牛羊的下口菜。总之一句话,比起丰收年景,今秋的苞米能收到往年的多半份儿,这已经不错了,比起夏粮的绝收,这已经是老天爷开了大眼了。秋苞谷分粮到户,苞米芯子也被各家晒干了倒在楼板上,这不能烧啊,丰收年景,它是一把柴火,可万一遇到什么急儿,那芯子粉碎成粉了,也是最后一道救命粮啊!
野菜加苞谷,帮杨柳寨人度过了六一年的秋冬季,就要过年了,满仓到五里屯,买回几斤白面来,正好生产队里两头老耕牛病死了,队里杀了牛,分了一小盆牛骨和肋条子肉,满仓和桂花给娃们包了两顿牛肉饺子,熬了一铁锅萝卜片炖牛骨,请了一副门神贴在大门上,为娃子买了一串炮竹儿。解放、解红、红耀将串子分开了,不连着放,这样就可以每天在门前的大场上响上一会儿,为新的一年增增喜气儿。
六二年过得平淡而紧张,夏粮因干旱而欠收,秋粮又遇了蝗虫害,收了一半的苞谷,比起六一年,稍微好过些,社员碗里的白面稍多一点,脸上的笑容也就自然一点,在零零散散的鞭炮声和孩子们喊着“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的欢笑声中,杨柳寨迎来了最难过的六三年,这一年,杨柳寨先先后后死了十五个人。
这年三月的一天下午,解放带着五六个孩子去村西挖野菜,这群孩子中,最小的是扁豆。杨柳寨与柳湾中间,沿着大路两侧有两条灌溉渠,渠的南边,有一片斜坡地,坡地边上有几块大牛石,大伙一边唱歌一边剜着野菜,剜着剜着,扁豆忽然大叫起来:“解放哥,你们快看,看那是啥在牛石上跳啊?”
顺着扁豆的手指,解放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子,身穿七色的彩裙在牛石上舞蹈。
红耀吓得大喊一声:“鬼啊,快跑!”众人看到那跳舞的身影已呆若木鸡,再听红耀这么一喊,立时吓得甩了竹笼铲子就往家跑,害怕被那女鬼给抓了去。
一时间,村西闹鬼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当天晚饭后,狗旺让扁豆去三队村中心的水井打一桶水,准备洗一些野菜泡咸菜,半天了不见人影,狗旺急急跑到井台上去看,只见井台上自家的阿黄围着井台直转圈圈。狗旺朝井底一看,自家的铁皮水桶反扣在水面上打着转转,一个毛毛的孩子头漂浮在水面上。狗旺惊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俺娃扁豆掉井里咧”
狗旺的喊声招来了一群人,霎时间,井台边上人头攒动,椿树急急腰间绑了一根绳子,分开人群,下到了井里。椿树身瘦,三队的井年年都是他来掏。别人认为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而椿树却乐此不疲,掏井不仅可以得到二十分的工分,还可捞到掉进井里的一些铁桶铁勺,水担钩子之类,这些拿回家修修补补还可以再用,不能用者还可以卖铁,井底冬暖夏凉,干一干歇一歇,多好的差事啊!对于井里什么地方有隆起的石碴,什么地方有深陷的坑凹,椿树能数出数来,而且人心细,多次下井打井,都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椿树下到井底,众人伸长了脖子从井沿子上向下看,都想早知道个究竟,快一点啊,再迟一点,娃子可就没命咧!
狗旺的哭声小了许多,满仓分开人群,让几个脚快的快去各家拿马灯和手电筒,让匆匆赶来的黑虎快去乡卫生院找急救人员,黑虎急急跨上忠信家的自行车,向乡卫生院飞去。满仓又叫人去请张秀才,娃子救上来后,也许他有什么法子帮着救救急。
一时间,几个后生气喘吁吁地将手电筒朝井底打,井台上围了一大圈子伸着脖子的人,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老大,等着椿树抱着扁豆升井的那一刻。
井台上打手电筒的人与椿树的对话,传来了井底扁豆的第一手信息。
椿树喊,“捞到娃了,正在腰上绑呢,娃已经没有出的气了,可能不行了!”
井台上喊,“要不要放井绳,你踩了铁钩子上来!”
椿树喊,“不用,那样倒耽误了咱家的事,挡了咱的手脚!”
几分钟后,井台上露出了椿树瘦削的头来,椿树的半身衣服已经打湿,扁豆被牢牢地用麻绳拦腰捆在腰胯上。几个后生你拉我拽,将椿树给拽上井台来。
众人呼啦一下围将过来,急急解下扁豆,椿树看了娃子一眼,“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这时,人群让开一条道来,狗旺妻子跛子哭喊着扁豆的名字扑倒在井台上。满仓示意几个后生和媳妇扶了狗旺和跛子妻。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来了,来了,神算子来了!”张秀才银色的胡子一尺来长,背比过去更驼了一些,手里叮叮当当地拖着一根龙头拐杖,老远就喊:“娃子咋咧,娃子咋咧,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老人走到井台边上,仔细看了看平躺在一块牛石上的扁豆,扁豆的一只鞋子已经脱落,脑门上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高高的前额上,肚皮胀得像一面鼓。张秀才看了看扁豆青色的嘴唇,翻了翻他的眼皮,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娃子现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能不能挺过这一关,看娃子的命硬还是不硬!”说完,叫过两个后生来,将扁豆背朝下平放在一个大石碌碡上,轻轻地按压起扁豆的小腹来。这时,黑虎满头大汗地冲到井边:“来了,来了,俺将卫生院的王医生请来了!”
王医生有四十来岁,下巴有三颗黑痣,他看了看扁豆,翻了翻眼皮,扬着脑袋长叹了一口气:“不行了,娃子已经过世了,准备后事吧!”
王医生的话是所有关于扁豆生还的希望都画上一个句号。
狗旺紧紧地抱着扁豆哭。
跛子妻撕拽着狗旺的衣服:“俺不让娃子去打水,你狗日的不听,说什么人家娃子比咱娃小什么活都干,这下倒好,你赔俺的扁豆,赔俺的扁豆!”
人群里也骚动起来。
红嫂说:“这叫什么啊,活活的一个娃子,昨天俺还见他抓鸟呢!”
几个老妇人嘀咕道:“闹鬼了,闹鬼了,你说一个人看见那是假,几个娃子都看见,红头发,绿眼睛,花花裙子,那鬼是个女鬼,专抓小孩的鬼,扁豆肯定是被那女鬼给瞄上了!”
扁豆的尸体被放在自家门口的一块木板上,盖上一条娃的棉大衣。第二天一大早,一群绿头苍蝇密密麻麻地叮在娃子的身上,狗旺赶也赶不走。
满仓让选娃钉了一个木头匣子,第三天天不亮的时候,陪同狗旺一家,将扁豆埋在村南的乱坟堆里。
埋扁豆的时候也挖出了一股清泉,满仓问狗旺,要不要换一个地方挖。
椿树灰着脸道:“就这吧,水把扁豆带走的,就让扁豆同水在一起吧!”
埋完扁豆,狗旺绕着扁豆的土坟走了九九八十一圈,嘴里嘟嘟道:“扁豆,爸不该让俺儿去打水,神说,人生有八十一难,爸今天陪你走八十一圈,俺娃在那边少点难,少点难!”
满仓看了看狗旺,他又一次来到赵乔的坟前,他记得,赵乔的墓穴下也有一眼清泉,像扁豆一样的清泉。
满仓绕着赵乔的坟头绕了数圈儿,“乔,满仓来看你了,你给我听好了,你那边可给我留好位子,我以后还是要去找你的,找你的,我现在有一个任务给你,扁豆这娃子死得早,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娃子一个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你可给人家狗旺看好啦,狗旺和他跛子媳妇的娃子!”
扁豆的死,成了全村人的一块心病,一时间,全村的孩子都被家长关了起来,除过上学大人送之外,所有的零星时间都关在屋子里,或者是在大人的视线之内玩耍。
解放、红耀、解红也被桂花关在院子里不许出去。
每当娃子们放学的时候,桂花都早早地站在了大槐树下,以防解放带了娃子们一块上哪里疯去。
闹鬼的事传得飞快,不几天传得周围十几个村子都知道了,杨柳寨的女鬼拉走了一个碎娃子。
寨子里晚上外出的人一下子变得少了起来,就是有男人非得外出,女的一定会让他多带几个男人同行,手里拎一条棍子方才放心。完了,自己也不敢在家待了,锁了门,带了娃子到邻家睡去,几个女人会挤在一个炕头上,蜷缩着腿,肩挨着肩,整晚整晚地点着灯睡不着觉。
满仓不信这个邪,他与几个村干部商议,关于村里闹鬼的事,这事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必须让大伙挺起胸膛来,不能再这样胆颤心惊地过日子。
金堂道:“鬼这事,你信也就有,你不信也就无,这事不好说!”
选娃道:“你说一个娃说见了那女鬼,咱可不信,但那几个剜菜的娃都说见了,这就说不准了,也可能有,只是咱们没有见着!”
忠信道:“娃子们也许当时看花了眼,还有,满仓哥家的水稻地就在大石头的下面,那儿不是有两个稻草人嘛,娃子们是否看到的是稻草人,将稻草人误认成了鬼!”
黑虎道:“有鬼没鬼,人们说得太玄乎,反正俺没见过,也不信世上真有这档子事!”
长庆道:“俺小的时候,俺娘给俺讲过,说她小时候见过鬼,舌头老长老长的,怪吓人的!”
选娃道:“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过,俺爷爷说过,过去,村西这片是有一堆乱石的,是一个狐狸窝,如果真有鬼,那一定是一条狐狸变的!”
满仓道:“前天去乡上开会,韩乡长讲道,咱杨柳寨的事,特别关于闹鬼的事,讲得很严厉,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杨柳寨出的事,已让整个杨柳乡人心慌慌,严重地影响了社员的劳动生产,这谁屙的屎,还得谁去擦屁股。我看,咱们大伙先到现场去看一看再说!”
说话间,几人一同来到村西的牛石边,那块牛石长有丈许,宽约六尺,侧看形似一卧牛,牛背宽绰,可平躺两三人上去。满仓小时候常同伙伴一起到这牛石上睡觉玩耍乘凉。建国后劳动间隙,常同金堂一起坐在牛石上抽烟喝茶聊天,与桂花一起坐在牛石上看夕阳西下,数天上的繁星,这里留下他们多少美好的回忆啊!
几个人围了牛石转了数圈,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几人又一起站到娃们剜野菜的水渠边上去,一起朝牛石这边张望,他们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满仓插在水稻地边的稻草人正好站在牛石背上,桂花的粉色破衬衫在风中飞舞,正好是一个舞动的女人。
满仓让黑虎将那天挖野菜的几个娃子都叫了来,他问解放:“你是不是那天第一个喊鬼的人?”
解放眨了眨大眼睛,看了看那稻草人,疑惑地摇摇头:“记,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反正,我看见一个女人真的在跳舞!”
满仓又问了其他几个娃子,回答都是,看了一小眼,是有人在舞动,红耀的一声鬼,将大伙都吓得跑回家去,不敢再出来了。
满仓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什么鬼不鬼,都是骗人的把戏!”
选娃道:“听说寨子里有几个老人又开始在大槐树下烧香了,他们还给女鬼磕头呢,让女鬼千万千万不要抓了他们的娃子!”
满仓道:“烧香就烧香吧,谁爱信谁信去,早晚会转过弯来的!关键的是,我们一定要抓住真鬼,只有抓住了真鬼,那假李逵也就没人信了!”
第二天,满仓请了石匠金锁来到大牛石边,金锁道:“我破了那么多石头,为死人立了那么多碑子,从没见过一个鬼?反正,鬼那事,我一万个不信!”
很快,金锁将那牛石破成了十几块石条,满仓让人抬到大场上去,再过几年,村里小学要重建,正好可以下到根子上去。
满仓每天晚饭后都要到寨子周围走一走,他不信,真的还能撞到那女鬼,如果真能碰上的话,他会和女鬼好好谈一谈,让那女鬼将扁豆给放回来。满仓相信,就是真有女鬼,女鬼也会同《聊斋》中的女鬼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感和智慧,鬼是应有灵性的,他会同女鬼交朋友,让女鬼做一个对人们有好处的女鬼,而不是四处去乱跑抓碎娃吓唬人。
第五天的中午,任仪来找满仓,说他村的刘寡妇,昨天晚上半夜时分,听见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她的哪位相好的来找她,谁知道,她刚一开门,竟是一女鬼,同你们寨子的女鬼一个样,红头发,七彩裙,不过,这女鬼是一张黑脸,刘寡妇当时就吓得瘫软下去,没了什么知觉。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赤裸裸地躺在自家的大床上,不好的是,她家的几百元钱,都被那女鬼带走了!”
满仓道:“这么说,这女鬼还是一个贪财鬼!”
任仪道:“哪不只是贪财,还是一个色鬼,刘寡妇天麻麻亮就去敲我家的门,我径直去了她家,我的天,床沿下到处都是黄色的精液点子,那么壮实的刘寡妇直喊她的下身疼,没想到这鬼还是一个风流鬼!”
满仓道:“那么说,这鬼不是女的,是个男儿身!”
任仪道:“我就怀疑,女的身子下怎会有那玩意儿?大哥,我想这风流鬼一定还会再现身,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和你,咱们再叫上你们寨子的黑虎,人不要多,咱们秘密地晚上出来查看,一定要将这个烂活宝挖出来,让社员们看看,这鬼到底是一个什么货色!”
满仓道:“老弟的想法正合我意,这样,黑虎这边我定了,咱们今晚就行动,再叫上你们村的赵西,黑虎的徒弟,给你壮壮胆,那小伙子也不错,人也挺耿直!”说完,两人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一连七天,满仓、任仪、黑虎、赵西瞪大了双眼,顺着杨柳寨和柳湾村边地畔柳林一遍遍地搜索,那女鬼连一个影子都没见着。满仓建议,自己穿上桂花的花裙子,头上围上桂花的头巾,胳臂弯挎一个大包袱,一个人行动,黑虎、任仪、赵西秘密地在庄稼地里远远地跟着,那女鬼肯定是盯单人的,而且是胆小没劲的女性。
两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当太阳刚刚在西原上一缩头,情况果然有了逆转。当满仓学着女人步从柳林出来,走上杨柳寨通向灞河的土路的时候,在一个破旧的砖瓦窑边,远远地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声细叫,满仓细听,那叫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时阴冷,时热烈,顿时有几分毛骨悚然。
满仓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脚步变得慢了下来。天色越来越暗,一阵阵凉风忽起,突然,在满仓前面十来米远的土路上,跳出了一个红头发的女鬼来,淡淡的月光之下,那红发女鬼张着大嘴,像一个幽灵一样向满仓飘来。
满仓学着女人的声音大叫一声:“我的妈呀,鬼啊,鬼啊!”佯装晕倒在土路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女鬼慢悠悠地飘来。
黑虎速度快,他已快速地从西边的庄稼地里抄了女鬼的后路,防止那女鬼向北边逃窜。
女鬼奸笑着来到满仓的身边,嘴里嘟囔着浪话:“小娘子,官人来看你啦,你看你,怎么这么胆小怕事的,官人的财神爷啊!”女鬼弯腰去抢满仓的包袱的时候,却一眼看到了满仓那双怒视的双眼,女鬼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怎样好。这时,满仓用足了全身的气力,朝那女鬼的腹部狠狠蹬去,只听那女鬼哎呀了一声,仰面朝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从南北包围上来的黑虎和任仪,用脚踩了那女鬼,满仓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把撕了那女鬼的裙子,露出一个男人的身子来。那女鬼扑通一声跪倒在任仪的脚下:“任仪大哥,俺,俺是咱们村的长毛啊!你饶了俺吧,俺下次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任仪重重地扇了长毛一记耳光,指着长毛的尖鼻子大骂:“长毛,你说你干什么不行,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你,你,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你,你,你,你真是亏了祖宗八辈子的人了,将咱柳湾村人的脸也让你给丢尽了!”
长毛在地上磕着响头:“大哥,俺再也不敢了,俺这不是输光了钱,自己想着弄几个钱,再捞回老本,又没有老婆,就,就动了刘寡妇的念头,俺这是脑子钻水了,鬼迷心窍了!”
月光冷冷地照在长毛的瘦脸上,长毛的脸上涂满了花花绿绿的油彩。满仓展开那件裙子,这是一件自制的女人长裙,长裙的下半身,染成了七彩色,两水袖长长地拖在地上,让满仓想起了秦腔中全身皆白的李慧娘。只是秦腔中的李慧娘是那样的凄美感人,而眼前的长毛却是那样的恶心让人反胃。
满仓一行四人带了长毛来到杨柳乡政府,敲开了韩树生的房门。看着长毛,韩书生吓得一阵阵发冷,这是人是鬼啊?他忙喊醒了打着鼾声的民兵连长王胡子,王胡子揉着眼睛瞄了一眼长毛:“闹鬼,闹鬼,这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活宝啊!”王胡子让长毛洗了一把脸,去下假扮的红头发,露出原来黄瘦的小脸来。
几人商议结果,为了消消全乡的鬼气,让社员们正常的生产和生活,必须召开一次全乡的破除迷信相信科学大会,并且,各村还要架起大喇叭,多给社员放一些如秦腔、快板、相声之类的段子,丰富人民群众的文活生活。
三天之后,在杨柳公社门前的大土场上,搭建起了一个大棚,全公社的社员敲锣打鼓,举着自村的彩旗,浩浩荡荡地来到指定地点列队开会,会场前摆放了数十张桌子,供县上来的领导和各村的村长坐。桌子的后面,是各村的群众方阵,人们都伸长了脖子,争着想看抓住的女鬼长什么样子?
九点钟的时候,县里的各位领导和科技专家纷纷到场,韩树生宣布大会开始,先是各村的村长鼓掌,紧接着台子下的各村社员没命地鼓起掌来,一时间,整个会场淹没在一片掌声之中。
掌声刚刚低下去,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带上了红头发,各色油彩抹脸,七彩长裙加身,拖着长长水袖的女鬼长毛,人群中忽然爆出一片唏嘘之声,原来那女鬼就是这样啊,这就是被杨柳寨的满仓重重地踢了一脚的女鬼啊!
长毛深深地埋着头,大胡子先让各村的社员轮流看够了,才让一个民兵端了一盆清水来,让长毛当场脱了裙子洗了脸。“长毛,长毛是你个狗日的东西啊,你到底是人是鬼啊!”人群里柳湾这边的人都骂了起来,有人捡了一块土疙瘩扔上了台子,想砸长毛,却砸在了一个民兵的身上。大胡子对着大喇叭大声喊,让各村的社员保持克制,不要扰乱了会场秩序,又派了十来个民兵下去维护秩序,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紧接着由县里的几个专家先后发言,用真人实例和各类实验讲了封建迷信的各种危害,要求人们爱科学,学科学,同各种封建迷信活动作坚决的斗争,不要再相信什么神鬼了,要相信自己,做新生活的有心人。
会后,几个民兵从大卡车上卸下几十个大喇叭来,分发给各村领头人,每村两个大喇叭,要求下去多给社员放一些好的文艺作品,并表彰了各个村寨涌现的一些好人好事,用韩树生的话说,让正义之气真真正正地升腾起来。
四月份的时候,杨柳寨又闹了旱灾,五月份的时候,寨子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死起鸡狗来,一个星期,十几条狗都口吐白沫,几十只鸡耷拉着脑袋不吃食,社员们将鸡狗宰了,熟了皮,分吃了肉。没有办法,庄稼欠收,粮食不够,谁还舍得将死狗死鸡白白埋了,杀了吃了,总可以抵御一阵子饥饿不是,麦子受了旱,秋苞谷还看不到影子,能看到的是狗一条条的死,鸡一只只地耷拉着脑袋,狗一条条地熟了皮,鸡一只只的吃了肉。
杨柳寨第二个死的人是椿树的老父,老人是在吃了自家死狗的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直喊肚子疼。他就跑到大槐树下给槐神磕了十几个响头,上了几柱高香,但肚子却越发得疼起来。直疼得脑门子上青筋直冒,大汗淋漓,急着想拉屎,老人直奔槐树边上的茅房,蹲了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椿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结巴八岁拾粪的时候,看见几条黄狗在大槐树下的茅房边上直叫,跑过去伸头一看,我的妈呀,结巴的嘴被吓得咧到一边去,好久才收了回来,急忙去喊椿树,椿树将半身栽入屎池中的老父拽了出来,褪掉衣裤,用毛巾擦拭干净了,这才“哇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杨柳寨死的第三个人是神算子张秀才,张秀才是不吃狗肉的,尤其是死狗肉。但寨子里哪家死了狗,哪家老人生了什么病,他都热心地上门去瞧瞧,出出主意儿。老人风流一辈子,清高了一辈子,老了,也要给寨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
椿树的老父是张秀才给入的殓下的葬。在椿树的老父下葬后的第三天,张秀才开始感到身子不对路起来,没有吃什么东西,肚子每天总是圆鼓鼓的像面鼓。开始,张秀才还以为自己涨肚,喝了一些自制的中药下去,还是拿不住病。忠信请遍了周围所有的名医郎中,蛾子也请回了县里当医生的老同学,又是针灸又是喝药,将个张秀才喝得口里无味,胃里发酸,拉的屎尿都有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就是病情不见好转。
半月之后,张秀才拉着忠信的手道:“儿呀,别再折腾了,大活这一把年纪,大知足了,这次大这病是个瞎瞎病,昨晚大就梦见你娘了,你娘在那边叫大哩,大已经答应你娘了!”
忠信将张秀才的话告诉蛾子,蛾子多方联系,又从市里请了一位老中医回来,但当蛾子和老中医前脚刚刚跨入院门的时候,张秀才就蹬了腿,圆溜溜地瞪着眼珠,张大了嘴只有出的声,没有入的气。急得老中医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腹,不出数分钟,那张秀才才静了下来,老中医看了看张秀才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蛾子,忠信,给老人家准备后事吧!”
张秀才死后,杨柳寨的好多人都生了病,乡上召开了大会,要各村寨上报本村的病情,经专家分析,整个东川地区可能爆发了一场瘟疫,而这种瘟疫,可能是从狗病开始的,要求各村寨,今后凡谁家死了鸡狗,一律不准杀了吃,要全深挖坑埋了,各村要做好防疫工作,设立隔离区,防止疫病进一步蔓延。
满仓召开了村民大会,讲了县里公社上的会议精神,会上成立杨柳寨防疫中心,指挥所放在村队部,由忠信任总管,几个队长任分管,主抓各队的工作。当前,除抓好粮食生产外,主抓防疫工作,每天寨里死了几头牲口,几人染上了瘟疫,状况如何,都要如实的上报。各队队长要一查到底,确保家禽家畜的消毒深埋工作,队部的三个大喇叭要架起来,除给社员放一些文艺节目之外,要大力宣传防疫工作,及时告知社员乡里的防疫情况,让全寨的人要有信心,我们一定会取得防疫斗争的最后胜利。
防疫中心成立仅三天,全寨死了二十多条狗,三十多只鸡,十来头猪。村里一连三天又死了三个老人,一个是八岁他爹,一个是选娃他娘,另一个是长顺他娘。县里乡上派到各村的防疫人员也来了,送来了几大箱子口罩,让大伙人人都戴上,防止交叉感染。乡上的防疫车,将各村上报的病人都拉到乡上的卫生院一一检查,病轻的回各村寨自己隔离,病情严重的,被统一送到县里的医疗中心进行二十四小时隔离治疗。
杨柳寨有病情的一共有十八人,十六人检查后回杨柳寨进行隔离,只有两人情况严重,这两人是八岁和会计金堂,两人被双双送到县隔离中心,急得菜花抓住金堂的一件褂子又是打来又是骂:“俺说让你别吃狗肉别吃狗肉,你狗日的就是嘴贱,闻不得半点肉香味,人家给你一块,看你狗日的吃得香的,一口酒来一口肉,比吃你老娘的奶子还受活!”
骂完打完,又打着颤道:“老头子,你狗日的给俺活着回来,听见没有,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俺这一把年纪可靠谁呀?”
金堂道:“不咋不咋,老天爷还收不了咱,就是收了俺金堂,你也不咋,从找一个也来得及,你不是老嫌俺这不行那不行,人家黑脸、广泉这好那好,老了老了,不行了就是不行了,你看看,咱寨子从东头到西头,死人死牲口跟倒麦个子一样,该活的寻不着,该死的毬朝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