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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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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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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寨》连载

第三十章 金堂突病逝难度饥荒年, 解放办画展初露锋芒时

七月初的时候,杨柳寨的防疫工作越来越严峻,金堂和八岁隔离还没有回来,又有三人被检查出严重感染,并被送进了县隔离点。满仓让几个壮劳力跑了三天三夜,去邻近的县里采了几架子车的石灰石回来,倒到大土场里,让几个后生挑水泼了,那石头嗞嗞爆响,并冒起白色的烟雾来,一会儿功夫,褐色的石灰石就炸开花来,成为一大堆面粉一样的粉末儿。

满仓让几个队长派人,将石灰拉到养牲口的人家去,给家家的牲口圈里,院子的角角落里撒上一层子。剩下的石灰,各家分了两三笼回去。

满仓将三笼石灰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细撒了一遍,又给鸡舍里猪圈里加撒了一遍,直到累出一层臭汗来,坐到一块石板上出粗气。

韩树生召集杨柳公社所有的医护人员开会,又邀请了县上的一些老中医,大伙商议着开出一个中医方子来,在乡医疗站,架起了几个大铁锅,燃起柴禾熬起中药来。

中药出锅后,分成十几大桶,由各村的人员每天领回去,分给自村的社员喝,以防疫情扩散。

公社上的防疫小组,根据每村上报的人数,集中到各村去指导工作,发现情况,及时处理。他们向韩树生高度表扬了满仓用白石灰给牲口圏舍消毒的工作,韩树生特意召开了各村的干部会进行推广。由于各方重视,八月份的时候,整个东川地区,疫情有所缓解。

八岁隔离治疗康复回了杨柳寨,满仓在大喇叭上进行了广播,急得菜花一路小跑来找满仓。

满仓道:“你快去找找八岁,问问他金堂的情况,他现在最有发言权!”

菜花去找八岁,八岁被一群人拦在大槐树下,像是英雄归来一样。八岁咧着嘴回答着众人提出的各种问题,他津津有味地讲述着隔离的几十天的情况,越是想说快点,越说不出来:“把,把,把,把人都,急,急死咧!”

菜花分开人群,拉了八岁到一边去。

八岁比过去胖了一大圈,脸红得像关公:“嫂,嫂,嫂子,拉,拉俺,干,干啥?”八岁歪着头。

菜花道:“你回来了,你金堂叔呢?”

八岁嘟着嘴:“不,不,不急,金,金,金堂叔,重,重点,俺俺,俺出,出,出来时,他,他拉着,俺,俺俺,的手,说,回,回去,告你嫂子,不不,不,不急!”

九月秋收,又是一个欠收年,苞谷多半下部生了半穗粒子,面不饱颗瘦,田里的老鼠又多,许多穗子被老鼠咬成了光杆子。地里下了鼠药不管用,开始老鼠还药死那么数十个,后来老鼠灵醒了,不吃那鼠药,专咬那半熟的苞谷穗子。

哎,又是瘟疫又是干旱,如今老鼠又来同人们抢食,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秋收刚过,就传来了金堂死亡的消息。

满仓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金堂啊金堂,你个老东西,你咋不给我好好的扛住啊!”

满仓带了黑虎,忠信,拉了架子车去县隔离中心去接金堂。

菜花这边已哭得半个村子在晃。

叶娃同几个媳妇劝了半天,这才将菜花劝住。菜花坐在床头上呆呆地看着屋顶。

傍晚时分,金堂的尸体被白布裹着运回了杨柳寨,人整个身子浮肿得像个大轮胎,脸色铁青,嘴角趔向一边,像在咬着什么东西一样挺吓人。

菜花又大声地嚎啕大哭起来,向金堂的身子上扑去,满仓和黑虎急急拦住了,隔离站对尸体进行了处理,任何人不得动那尸体,而且,两天之内,尸体必须深埋。那菜花看着金堂,只能大声地嘶嚎,却不能碰金堂一下,哪怕是一根头发,菜花是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又哭一阵,直哭得嗓音沙哑下去,才被叶娃和几个媳妇强行拖进里屋里去。

金堂的尸体被安放在大槐树下,设了临时灵堂,好在金堂五年前就为自己割了一副松木棺木,这下子可真背上了,要不然,你到哪里找棺木去,你就是临时钉一大盒子,也得两三天的时间啊!

第二天一大早,金堂被埋在了寨子南面的乱坟堆里,挖墓穴时,挖出了十几只老鼠和一大堆的生包谷粒儿。金堂是杨柳寨今年一年里死的第九个人,满仓偷偷地掉了一夜的眼泪,老天爷啊,杨柳寨可不能再这样死人啊!

埋了金堂,生产队组织人手起萝卜,挖红薯。红薯叶蔓生得倒疯,苕根却只有核桃大小。萝卜生得是叶稀根瘦,没办法,全是干旱惹的祸,虫子捣的鬼,没有粮食,这能吃的不能吃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都是能吃的。

满仓家分得一大抱红苕蔓和一堆萝卜缨子带小萝卜,桂花将那红苕叶子混了萝卜英子,用刀切碎了,用竹笼挑到流峪河里洗过,在铁锅里过了水,再放进腌菜坛子里去,放入食盐,辣椒,大蒜,花椒等,用一块洗净的圆石头压了,封了口,让入味去。

满仓是最爱吃腌菜的,腌菜过上一个星期,他就会迫不及待地下入筷子去,捞上几筷子腌菜来,泼上一小勺滚油去,加上红辣子,就着苞谷糁子稀饭,别提有多香。

剩下的小萝卜,加上自家院子角落里挖的一竹笼小洋菜,可以给娃们腌一小坛子酸菜,腌出来的洋菜萝卜疙瘩,嚼起来既酸又脆,这可是几个娃子最爱吃的美味佳肴啊!

队里分的粮食只够年前几个月的开销,忙完了队里的活,人们又一次三五成群地寻粮去。男人们又开始去岭上挖鼠洞,女人们又去田间地头挖野菜。桂花同叶娃、柳儿商量着去山里采勺叶菜。桂花翻过远远近近所有的山头,知道哪儿药材多,哪儿野菜多,哪儿有清水可喝,哪儿有狼洞熊窝。桂花带路,每次不会白跑,多少都能采回一两袋子的山货回来。

男人们挖了两个多星期的鼠洞 ,乡上传下话来,在疫情还没完全断绝期间,鼠洞里挖出的粮食不能吃,应就地销毁深埋,防止新的疫情的生成。但传话归传话,谁辛辛苦苦看见的粮食,谁又舍得扔进火里去。多洗几遍,多见几遍日头,盛进坛子里,在没啥吃的日子里,混一把野菜,多煮几滚水,有总比没有强啊!

男人们挖不成鼠洞,就开始上山挖药了,或者磨亮了镰刀斧子砍笼襻割条子,回来了挑到五里屯的集市上去卖,换回一些零花钱来,等到过年的时候,大人们怎样搞都行,总得给孩子换身新衣服不是!

满仓知道那儿笼襻多,所以每次总能砍两大捆回来,在院子里扒了皮,燃上一堆柴火来,将一些弯曲的笼襻放进火里烧烤,待那些弯曲的部分烤到发黑发黄直冒热气的时候,抽出笼攀来,在石碾子上拧正了,捆到一块去。

满仓的笼襻个粗周正,所以总能卖上个好价钱。

长庆见人就说,同样的笼襻,到了人家满仓叔手里,就能价高出几分去。满仓也是挖药的行家,他专跑人家不敢跑的地儿,如崖畔边上,别人嫌危险,他不怕,那儿的药材生长时日长,苗子多,根茎壮,挖一个顶平坡上的四五个。黑虎跟着满仓跑,他的动作利落,每次挖的同满仓差不多。药材中最多的是苍杵,其次是鼻疙瘩根,还有柴胡,有时幸运还能挖到党参、人参。不管什么药,供销社收的,能变成票子的,他们都挖,有了票子,就能变成米、面、油、酱、醋、盐,就能填饱肚子啊!

女人们除了进山,还有背了袋子上岭去的,去拔野刺荆,野刺荆有一身刺,但饱着一层子面味,采回来后,可水煮了,晾干了,和上面疙瘩吃,总能省些主粮,填饱肚皮不是。分到各家的苞谷芯子,没有谁家烧火了,都晾晒干了,倒到板楼上去,如果过了年,没有什么吃,也只有用石磨捣烂了,放大锅里煮涨了,拌上干野菜咬牙送进肚里去。

十一月份,长庆跑来找满仓,说有人扒了柳林几棵柳树的皮。满仓带着黑虎忠信去河边看,好家伙,一排八颗柳树,一人多高的树身,全裸露着白花花的身子,树皮不知被谁割回家去。

气得黑虎大骂:“狗娘养的,树又没招你惹你,你割了树的皮干啥,俺抓住了那小子,也剥了他的皮,让他尝尝这是个啥滋味!”

选娃建议全村搜查一遍,把那割树皮的人揪出来,这肯定不是一个人所为,至少有两三个。

满仓摸着那些受伤的树,抬头看了看蓝天,良久道,“算了,算了,在大喇叭里讲讲,让大伙再不要干这种傻事,都是老天爷惹的祸,疫病遭的灾啊!”说完,下到河坝里,挖了一把黑泥巴,抹了柳树裸露的身子。

十二月时,全寨子人喝上了新药汤,疫情又有所缓解。十二月中旬,整个东川地界,下了一场大雪,将通向五里屯的所有路面都封死了,雪足有一尺厚,再加上刮了一夜的风,将低洼地让飞雪填平了,分不出哪是路哪是雪。各村派出扫路的人都分成两拨,一拨用铁锨前面铲,一拨后面用扫把扫,扫了整整大半天,才将通向各村的路面接通起来。

大雪让疫情一下子缓解下来,停止了传播,县上传下话来,宣布疫情防治工作全面胜利结束。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那天傍晚,任仪悄悄来到满仓家,给满仓送来了两条野猪腿。

任仪与满仓喝了一瓶酒,一直聊到半夜。

任仪说,这野猪腿是猪娃梁上的好友王胡子送的。王胡子遇见个风骚女人凤儿,自从黑熊那事出来后,凤儿是再也没有脸面儿,每天将自个窝在屋子里,天长日久,得了抑郁症,这下倒好,王胡子的心静了下来,每天回家,凤儿都是呆呆地做好饭,然后呆愣愣地傻笑,完了,一声不哼地坐到一边去。

王胡子心疼凤儿,抱了凤儿剥了衣服,就想干那事儿,可下身不争气,气得提起裤子抓起猎枪朝空中就是几枪,跑到屋外对着王顺山干嚎了几嗓子,窝到院子里了事。

王胡子送了任仪四条野猪腿,任仪送了两条给满仓,满仓也一帮娃子啊,这马上要过年了,碗里也得有点荤腥不是。

满仓问任仪今年柳湾死了多少人?任仪静静地看着屋顶,颤抖着双手道:“整整二十条命啊,二十条命啊!有的是吃死狗烂鸡吃的,有的是吃鼠洞里的霉霉粮食吃的,有的是吃苞谷芯子拉不下活活憋死的,哎,不说了,不说了,惨哪,几十年没死过这么多人了,惨哪!”

满仓道:“你们八个队死了二十个,我们四个队死了十五个,七个死于疫病,八个都是饿死的,哎,有几个老人,脸色铁青,全身浮肿,手一按一个深窝,死时整个身子都变了形,乡上又没有救济粮,老天爷也不给力,这年月,过了年,这可咋办啊?大部分人家,宁可饿肚子,也要将粮食省下来放到年后去,不然,年前折腾完了,年后喝西北风去!”任仪道:“大哥,年后的事年后再说吧,先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六三年的春节清清淡淡,年三十晚上,只听到稀稀拉拉的几串鞭炮声。桂花一家每人美美地吃了一碗野猪腿炖萝卜,吃了几个苞谷面饦饦。

桂花特意给满仓盛了几块肉,满仓又夹到桂花的碗里:“你是咱家的主心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谁倒,你桂花都应该给我挺住!”

桂花将肉又夹给满仓:“你满仓是全杨柳寨的主心骨,你不吃,我就不吃!”

满仓笑道:“我吃,我吃!”然后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就是舍不得咽下去。

“香吗?”桂花歪着头。

满仓不住地点点头:“香,香,这野东西就是香!”

满仓将一大块肉塞进桂花的嘴里,看着她吃了下去,然后才道:“乖,乖,这才是我满仓的好娘子!” 他趁桂花去盛汤,快步走到解放身边,几个娃子已经将肉消灭干净,互相地瞄着对方的碗,满仓碗里的几块骨肉给每人分了一块去:“吃吧,吃吧,没有了,没有了,吃吧!”

吃过晚饭,桂花、满仓看着娃子们在场院里放鞭炮,忽然,天空中长长地划过一道红光去,桂花、满仓看着那红光,似一条长长的飞龙一样,向三峰山的方向飞去。

六四年夏月,省里在杨柳乡招了一次工。杨柳寨去了狗旺、椿树、广玉等七人。这一年九月,解放已是柳乡中学初二、二班的文体委员。

柳乡中学座落在三一二国道通往猪娃梁的大土路西侧,占地约二十多亩,学校大门正对着一面土坡,坡下是三一二国道,国道之下就是柳湾村的石头桥。

几年前,修建学校时,大门前的斜坡修成了石头路,两边用片石和水泥砌起,防止水土流失,学校靠西侧共有三排,共十八间房,十二间教室,初一、初二、初三从北向南各四间教室。几排教室的东面是小操场,建有两个土篮球场,篮球场的南侧,有一栋东西向锥形屋顶的红砖房,是校会议室,会议室的东边,东西向建有几排小房子,是教职工宿舍。教职工宿舍和厨房共用,每个职工门前,用砖砌了一小块菜地,供职工种菜种花用。在小会议室的北边,建有四个乒乓球台。球台的北边,有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围墙正中安有一个大铁门,门外,是一个六百多平米的大操场,操场的西边,是垃圾场,垃圾场下面,是一个约百米的大深沟,沟下一字儿南北延伸出去,南抵猪娃梁腰背上的沟沟坎坎,北边一直伸到三一二国道下的小石桥洞中去,最后汇入流峪河。

大土沟内果树不少,野枣树、杏树、沙果树、野梨树居多,最多的是柿子树,沿着土沟两侧,三个一群,两个一组,依石取势,相映成趣。而最有意思的是各色的野花儿,挤挤拥拥,一簇簇,一垛垛,一年四季变着相儿地盛开。春季的迎春、杏花,夏季的喇叭、牵牛,秋季的菊花,冬月的腊梅,伴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应有尽有,直开到你的心窝子里去。

对解放来说,大土沟里的世界,要比枯燥的课堂学习不知要快乐上几百倍。比如夏天枣树上的绿蚂蚱,叫声清脆,吹胡子瞪眼睛跺大腿多有意思。大蚱蜢两头翘,抓住了,你对它说声:“麦蝴麦蝴狼在哪里?”大蚱蜢直蹬大长腿,大腿所指的方向,大伙儿就认为那个方向上有狼,就不会去哪个方向去玩。

有时胆大的还可能抓到一条蛇,大伙将蛇头高高挂在柿树枝上,从蛇的脖颈上用小刀拉开一条小口子,用指甲掐了蛇皮儿直直地撕下来,粉红色的蛇身会被剁成数块儿,架到野柴火上烤着吃。有一次,朝生抓了一条蛇,并烤了让大伙开荤。

解放最怕蛇,也不敢动蛇。解放最要好的朋友是朝生,朝生父亲是抓蛇的能手,朝生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学了一身的好本领,只要他见到的蛇,哪种可以吃,哪种有毒,他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来。每每朝生讲述那些关于蛇的事儿,解放都感到开了大眼界。没想到,这蛇的世界里竟有那么多的趣味儿。

解放上初中前,曾听黑脸讲过关于蛇的一些传奇事儿,讲到选娃的爷爷水娃,是杨柳寨人老数辈最会玩蛇的人。有一年夏月,包谷杆长得一人那么高,在寨子北边大吊子地下的水渠边上,蜷缩着一条两米多长的大青蛇,那蛇正在将一只到水渠边饮水的野兔子活活地吞下肚子去。金堂的爷爷水银给牛割草,见到了那蛇,吓得直跑到寨子里去叫水娃。

水娃一听说有野兔子,又有大蛇可抓,这可是一顿美味啊!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口气跑到水渠边去,那大蛇已将整只兔子吞下肚去,肚子中部,形成老大一个包来。说时迟那时快,水娃看准了大蛇的头,用一竹叉准准地插去,正好插在了大蛇的脖颈之上,那大蛇受了惊吓,整个身子绕着竹竿缠绕上来。水娃伸手抓住蛇脖子,扔了竹叉,那大蛇见有人抓了它,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对锋利的牙齿来。水娃拎了一块石头,塞到了大蛇的嘴里,并用另一块石头,敲落了大蛇的毒牙,大蛇收回身子,直直地缠绕在水娃的手臂和腰上。水娃哪里怕这个,用一只手抓紧了蛇脖子,另一只手抓了蛇尾巴,一圈圈地解下缠绕的蛇身子来,抖动了全身的气力,在空中甩起了圈子来。一时间,那大蛇哪是蛇,它分明是水娃手中的一条长鞭了。

最后,水娃不仅从大蛇的腹中挤出了一只已经断气的肥兔,而且像勒一条皮带一样将那条大蛇绑在了腰间。那天晚上,全村人都知道了水娃抓了一条大蛇,还有一只从蛇肚子里挤出来的四斤多重的肥兔子。更为可贵的是,水娃还得到了一张完整上好的花蛇皮。村子里有幸的人,还会讨到一块蛇肉吃,喝到一口兔肉萝卜汤。黑脸的爷爷和水娃是好朋友,还得到了一块蛇头皮,回家给黑脸挣了一面拨浪鼓,这拨浪鼓现在还在黑脸家的箱子里,成了黑脸对爷爷的一段美好的念记。黑脸说,他记不清他的爷爷,只记得那面小鼓,那小鼓就是他爷爷,他爷爷就是那小鼓。

解放是不吃蛇肉的,但看到几个同学津津有味地吃,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接过朝生手中的一块蛇肉,闭着眼睛皱着眉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蛇肉鲜美,直吃得解放是嘴角流油额头冒汗,当他接过朝生递给的第二块蛇肉的时候,解放说了一句话:“完了,完了,我今晚非做一晚上的噩梦不可!”

朝生一连吃了四块蛇肉:“吃吧,吃吧,什么噩梦不噩梦,你不吃,恐怕我们就要消灭光了!”说完,又觉得不对,细看了解放道,“你不会晚上梦见一条美女蛇,像《白蛇传》中的白娘子一样来找你,那多美啊!”

解放道:“朝生,如果我们吃的就是白娘子呢?”

朝生皱皱眉头,挠挠嘴角一颗黑痣道:“白娘子,如果真见了白娘子,那我可就成了许仙了,整日陪着娘子游西湖,那多美,谁还会吃娘子的肉呢?”

解放道:“如果真遇到了白蛇青蛇,你真舍不得吃?”

朝生道:“如果真遇到了,我会将她们养起来,整日抓青蛙给它们吃,像侍候老祖宗一样侍候她们一辈子!”

解放想起了春节里看到的秦腔《白蛇传》里的白素贞来,忙将手里的蛇肉塞给身边的三娃子,直感到一阵恶心来,忙跑到教室外的水龙头边,灌下一肚子凉水去,又漱了十几次口,这才觉得舒服起来。

当天晚上,解放真做了一场梦,梦见了一条白蛇从窗口飞了进来来到他的床边,幻化成一个窈窕美女来,在他的身边静静地读书,他细细地打量那美女,觉得一会儿像杏花,一会儿又像杏叶,看着看着,又觉得像自己逝去的妈妈赵乔,他吓得一屁股坐了起来,就再也没有睡着。

朝生家在赵庄王顺山下戏楼的后边,那儿小刺柏树多,每到春天植树时,解放只要一句话,朝生就会为他挖几颗小刺柏树,解放都要在自家院子向阳的地方栽几棵,再给母亲赵乔的坟边栽两棵,刺柏一年四季翠生生的,给小院增添几分活气来。

解放最要好的朋友还有强子,家在沟后村,这沟就是学校西边的大土沟。下了大土沟,翻上一道子土梁,有一片开阔地,上有数十户人家,强子家就座落在最西边的土梁子上。强子脑袋后有一撮白头发,大伙给他取外号叫白毛。开始他不愿意听,谁叫就跟谁急,后来人叫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成了小名儿。

解放、强子、朝生都是不喜欢女生的料,班主任野老师为了增进同学们之间的团结,非得男女搭配排座不行。解放画画好,字写得流畅生动,被大伙选为文体委员;强子善跑,又是全校的跳高冠军,自然成了体育委员;何娜学习好,作文写得棒,被大伙推举为二二班的班长。其余班干部,还有音乐委员韩静,唱起歌来跟百灵鸟似的,双羊角辫,圆脸,额头上有一小块美人痣;劳动委员是赵薇,体胖,爱劳动,粗胳膊粗腿,劲大,嗓门高,眼睛小,两个男生都打不过她,大伙管她叫“母夜叉”;班长何娜个最高,父母都是老师,各方面都很优秀,管理班级严格,是野老师的得力助手。他常在野老师那里告解放的状,面色白皙,被解放称为“白骨精”。

解放最爱上的是美术课,他爱画古代战将,将小人书中的三国人物、水浒英雄、《岳飞传》中的英雄豪杰一一画了个遍,整整地集了一个大本儿,谁要哪一幅,就画哪一幅送给谁,只要你用一张大白纸来交换,唯独不送女生。原因很简单,不喜欢女生,特别像何娜那样爱告状的女生。解放每到有人要他的画,他都露出一种非常自豪的神气儿,特别是美术老师在课堂上全班表扬他的画展示他的画作的时候,他简直成了全班学生心目中崇拜的小画家。老师建议他搞一个古代战将人物画展,这进一步激发了他的绘画潜能,就自个定下一条规定来,每天必须挤时间完成一幅古代战将人物画。

女生中得到解放人物画的只有可数的几个,第一个是韩静,解放的同桌,用甜言密语和两块奶糖,外加上挠痒痒,得到了一副《九纹龙史进》。何娜得到画作的原因很简单,一次自习课,三娃子拉着解放去打乒乓球,何娜要去告野老师,三娃子苦口婆心求了半天,没有半点效果。解放只好拉下面子来,笑着求道:“何大人,白骨精,嗷嗷嗷嗷,不对,不对,白大人,我我,我解放送你一幅画如何?”

何娜捏着鼻子只是笑,完了,伸出两个手指来:“两幅,两幅啊!”

解放皱皱眉:“先人啊,你也太狠啦,这可得费本大人两天的功夫啊,你就这么轻轻一下,伸伸两手指,诸葛亮草船借箭还要出一身臭汗呢,你比诸葛亮还玩得潇洒!”解放顿了顿,重重地一拍大腿咬咬牙,“行吧,两幅就两幅,明天我给你!”

何娜板着白净的瓜子脸,噘着小红嘴,歪着长脖子:“什么给不给,你全拿来,我自己挑选!”

解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黑,黑,够黑,难怪人说,‘世间最毒女人心!’,此话不假,此话不假。哎,算了,今个本大帅栽到你这白骨精手里了,自认倒霉了,自认倒霉了!”

第二天,何娜挑选了两幅解放所谓的精品,一副是《武松打虎》,另一幅是千里走单骑中的《关羽》。这两幅画,让解放是叹息了好长时日。何娜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两个月后,送了解放几张上好的白纸了事。

六四年九月的柳乡中学全校书画大展,增强了解放搞一次个人古装人物画展的设想。那次画展,解放共展示了两幅作品,一幅是仕女图《蔡文姬》,另一幅是三国中的《刘关张大战吕布》,获得了学校绘画类的一等奖,也是解放平生第一次走上领奖台。他得到了盖有学校红色印章的一本精美蓝皮日记本,和一套彩色水笔,并且由校长亲自颁发,高兴得解放好长时日都舍不得用,深藏在自己的小木箱底,一有功夫就拉出来看上一看摸上一摸。

班主任野老师将解放叫到办公室,意味深长地对解放说:“解放啊,你的画画得不错啊!应该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来年春天,全县将举行一次大型师生书画展,校长亲点了你的名,要求你早早准备,和其他三个学生一起,代表咱们学校,参加这次大赛,争取为我们学校拿回一枚奖牌来。校长说啦,有必要在今年年底,你可以搞一次个人画展,学校的大小会议室都可设为展厅,学校可为你的画展提供一切免费的服务,希望你在学习之余,多出作品,多出精品!”

解放摸了一下大脑门,不好意思地笑道:“成,只要大家喜欢我支持我,学校帮助我,我一定尽力,在年底前搞一个像样的画展出来。不会让老师同学们失望。不过,有的资料,学校图书馆图书能不能帮忙借用一下?”

野老师捋了捋大背头,咧开了厚嘴唇笑道:“这还用说,那么大的会议室都让你用,更别说是几本图书。我的小画家,只要你有决心,好好作画,这点事,全包在老师身上。你需要借什么书,写个名儿就成!”

野老师将解放搞画展的事在全班进行了公布,并指示全班同学,只要解放需要的,就多帮扶他一把,特别是班干部,要好好为解放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无论将来解放出了什么成绩,不光是他解放的,是学校的,那更是咱们班的荣耀啊!

当天下午自习课,何娜将班干部强子、韩静、赵薇叫了,拉了解放,一起来到野老师办公室,商议画展的事。野老师正在看《毛泽东选集》,见何娜几人来找,就合了书,插进身后的书架里,披上一件薄外套道:“呵,看来动静挺大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到班里去看看,你们几个好好合计合计,争取给咱们班长长脸!”说着,拉出张信纸来,抽出一支蓝色油笔,塞到何娜的手里,带上门出去。

何娜斜坐在野老师的木椅子上,对着大伙说:“坐了坐了,找地方坐了!”

解放拉了强子的手坐在东侧的床沿上,韩静拉过床底的一个小凳子坐了,赵薇环顾了四周,见写字桌下有一小椅,忙拉出来吹吹土,实实地坐了上去。大伙围着何娜,形成一个半圆形,直勾勾地看着何娜。

何娜扬了扬脸,一一看了看大伙道:“今天,我将大伙召集到一起,开一个小会,大家都知道,咱们班解放要搞一个大画展,并且来年春季,还要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县里的大赛,这可是咱二二班的大事啊!我这个班长,能不说几句吗,就算是为解放助助兴。是这样,咱们班干部都表表态,出出主意,照野老师的话说,争取给咱们二二班放他一个大卫星!”说完,何娜看了看身边的强子。

强子挠了挠后脑勺的白毛低着头道:“主意嘛,有一河滩,但主要是解放要多画,画出精品,画出新意来!”说完,紧紧地抓住解放的手,手心里沁出一层细汗来。

何娜的瓜子脸朝向解放,解放看着天花板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家喜欢我支持我,年底前我解放就是吃屎屙屁累死,也要搞一个像样的画展出来。

韩静捏着羊角辩道:“解放决心挺大啊,这是件大好事,有了决心,才会有信心,有干劲,这事一定能成。不过,我有个小建议,解放的画是不错,就是那纸,我感觉太旧太黄了,那么好的画放在那样旧的纸上,像出土文物一样!”

何娜道:“韩静说的没错,纸这块,我尽力解决,我就说我自己用,从家里挖一点来,然后再让野老师从学校挖一点,你解放只要说个数,一周之内,东西一定送到你解放的手里!”

赵薇瞪了小眼睛,高着嗓门道:“现在是万事俱备,就欠你解放的一股东风了。画画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创造,更需要安静。俺看这样,每天下午自习后自由活动的时间,解放可到学校小会议室去画画,小会议室西边有一间空房子,一年四季空闲着,桌面也较大,正好可以安安心心作画,解放现在最需要静心啊!”

何娜笑道:“看来我们的母夜叉,女中张飞,不仅仅爱劳动,力气大,肯吃苦,还粗中有细啊!那么细小的事她都想到啦!”

赵薇鼓着腮帮子小声说:“是啊,可不是,俺这可是掏心窝子的话,不过,不过,俺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可以提不?”

何娜道:“现在本大人不是正在征求大伙意见嘛!只要是合理化建议,但讲无妨?”

赵薇看了一眼何娜,又瞄了一眼解放:“真的可以讲?”

众人齐看了赵薇。

赵薇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粗腿道:“解放,你不是要换好纸嘛,那你那些旧画纸上的画,能不能,能不能也送我俺两幅啊?你看看,女生中,韩静有你的画不是,班长有你的画不是,万一不行,一幅也成,一幅也成!”

强子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凭你今天给解放讲的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解放肯定送你画,他要是不送,我送,我家里还有解放三幅人物画呢?不过,最好,一块奶糖一幅如何?”

韩静道:“羞羞羞,送就送呗,还开口向人家女生要奶糖,那画可是人家解放的,要给,也只能给人家解放!”

赵薇道:“奶糖,俺可几年都没有吃奶糖了,谁像你韩静,爸爸在供销社,年年有糖吃!”

何娜道:“别吵了别吵了,咱今天是讨论画展这大事的,不是讨论有糖没糖的,再说了,这没糖了,还不办事了?解放,咱今天当一回英雄,送赵薇一幅画怎样?”

韩静道:“就是嘛,不然可就伤了咱劳动委员的一片心了!”众人将目光齐刷刷地看着解放。

解放没有说话,当赵薇的眼角挤出两滴泪花的时候,解放才一拍床沿道:“送,送,一定送!”

何娜道:“送几幅?”

解放道:“两幅,送两幅,一滴泪花一幅!”

何娜看着赵薇大声说道:“赵薇,你还不快点哭,流他一河坝的泪儿,将他解放家的画全都搬到你赵薇家里去,我的母夜叉同志,想不到,还这样多愁善感儿女情长啊!”

何娜的一句话,使赵薇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泪花儿齐刷刷地涌流出来。

韩静急忙塞给赵薇一块手绢儿:“薇薇,你放心,明天咱就上他解放家拿画去!”说完,圆脸上爬上了一抹绯红。

三天后,何娜从家里分三次拿来了二十张四开白纸,又通过野老师从学校申请到三十多张同样大的白纸,一起送到小会议室西侧的小房子里。

野老师告诉解放:“从今以后,这间小房子就是你的专人画室,校长说了,让你先画着,纸张如果不够,学校会想办法解决!”

第四天,校长亲自送给解放一把钥匙,要求解放一有时间,在不耽误功课的前提下,随时可以到会议室画画,要多出作品,多出精品,一定要办一个轰轰烈烈的画展出来,为学校争光!

快放寒假的时候,解放的人物画展如期在小会议室举行了。画展一共展出了解放新旧画作二百五十幅,这二百五十幅作品,是何娜、赵薇、韩静、强子从解放的五百多幅作品中选出三百多幅作品,报送学校,再由校长同几个美术老师进行第二轮筛选,最后展出了二百五十幅精品。这二百五十幅作品,从不同方面,代表了解放古装人物画的一点小成就。

学校为解放的画展还进行了一个简短的剪彩仪式,邀请了十几个兄弟学校校长和学生代表参加。画展一连展出了两天,最后,解放为自己的画展做了一个小小的经验交流会,在会上,解放感激学校和班集体,对于自己画展给予的大力支持和无私帮助,画展取得了很大成功,学校奖给解放一本厚厚的速写本,还征求解放同意,将解放的二十多幅作品赠送给来宾和兄弟学校,作为纪念。

那一天晚上,解放半天睡不着觉,他一直沉浸在画展的喜庆气氛之中。半夜时分,解放才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已经参加了县里的春季画展,并且取得了全县的一等奖,县长亲自给他颁发奖品,奖品是一个漂亮的大画箱,画箱里有五颜六色的用不完的颜料,他的胸前佩戴着好大好大的一朵大红花,他的妈妈桂花和爸爸满仓也坐在领奖台前的大木椅上,激动得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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