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当解放满村乱跑的时候,让刘满仓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那年四月,杨柳寨所在的地区方圆十几里被命名为杨柳公社了,公社里来了一群身穿制服的人,召集整个杨柳公社所辖地区村村寨寨有头脸的人开会。在大会上,传达中央有关文件精神,要在杨柳公社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掀起一场革命,一场在全国其他地方已经完成和正在进行的革命,这就是所谓的“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改造”。
刘满仓是杨柳寨少数叫得响的人物之一,读的书最多,自然成为召集开会的代表人物。刘满仓是最后一个来到杨柳公社的。在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里,坐满了来自各村各寨的代表。刘满仓的出现,引起了乡长的注意,乡长名叫黑熊,军人出身,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的淮海战役,听说浑身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六十多处。见到刘满仓,黑熊向刘满仓伸出了肥厚的双手,在一位穿制服的女士的引导下,黑熊向刘满仓点着浑圆的头。
“刘满仓同志,好,好,好!这名字好,满仓,满仓,仓有食粮,五谷丰登啊!以后多多照顾本人的工作。”说完,刘满仓被那位涂着重重口红的女工作人员带到最后边的位子上坐好。
会议终于开始了。
黑熊美美地喝了一口茶,清清有点沙哑的嗓子,“各位朋友,各位杨柳公社的头人们,管事的,你们好!今天,俺黑熊被派到贵地,俺是到什么山呀唱什么歌,到什么庙呀拜什么佛。同志们,朋友们,俺黑熊从今日起,要和各位一起,为建立一个民主、富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而奋斗!”
会场的前排,几个穿制服的人首先鼓起掌来,大家互相交换了眼色,也都鼓起掌来。
“多谢大家的支持,俺是一个粗人,不像你们,喝的墨水多,读的诗书多,譬如喝茶,你们喜欢慢慢品,俺黑熊,喜欢一海碗一海碗地喝,喝酒喜欢对瓶吹,这叫一口闷呀!”会场上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
“现在,好多地方正在打仗,蒋介石还不死心,时刻想着再回大陆哩,俺黑熊被任命为你们的父母官,是临危受命啊!俺们在后方,这也是打仗,所以,各位要大力支持俺们的工作,谁支持俺们,就是俺们的朋友,共产党的朋友。谁拉俺们的后腿,与俺们为敌,那就是与共产党为敌,与新建立的人民共和国为敌,俺们就要将他打倒,将这些挖人民共和国的墙角的人打得稀巴烂!”黑熊越讲越兴奋,他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拳头,不住地在空中挥舞。
前面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又鼓起掌来,后面的人们也跟着鼓起掌来。
刘满仓一口口地吸着旱烟,黑熊的话让他听得有点别扭,他忘了鼓掌,旁边的一位年轻的后生推了推他,他勉强地也鼓起掌来。
黑熊一口喝完杯中的浓茶,那位女服务员在他的耳边悄声地说着什么,说完,又给乡长添满茶,然后,轻轻地飞了一个媚眼,坐了下来。黑熊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熟练地划着一根火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来。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有几位女同志不住地打起咳嗽来,有的干脆几分钟出去换一会气儿。
“各位当爸爸的爷们,有烟的尽管吸烟,俺黑熊不放半个屁去!这叫什么呀?一口大葱,一口然面。咱两不误啊!下面,请肖红主任给大家宣读中央文件精神,各位都竖起耳朵听好了,不要拉俺的后腿啊!”
涂着重重口红的女子坐在了黑熊的身边,她的普通话真是一流,听说过去干过电台工作,为配合乡长工作,被调到黑熊身边,搞社里的文化宣传建设工作。
“我叫肖红,陕北吴起镇的,咱们都是陕西人,也算是半个乡党啊!有一句话这么讲,说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啊!希望大家以后多多支持我的工作!”说完,肖红自己先笑了,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兴奋和激动。
黑熊先鼓起掌来,下面的人也先后地鼓起掌来。
肖红手里拿了一份文件,大声地诵读起来,下面的人们都伸长了脖子听着。
刘满仓继续吸着烟,在他身前的空地上,已经嗑满了烟灰儿。十分钟后,他吸烟的节奏开始慢了下来。半小时后,他的脸色由红变白。一小时后,当肖红用洪亮而标准的普通话读完所有的文件的时候,会场里静极了,谁的旱烟袋不小心掉到了地上都能听出声响来。
刘满仓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他的头脑里乱极了。看来,自己祖祖辈辈经营的一份家业要被收回去了,就像那吐出去的烟圈一样,在夜空中飘飞、风化、消失,而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没有数目可观的家产的人,一个与别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人。可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怎么生活下去,难道也要与那些穷小子一样,挽起袖子下地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来,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吃不饱肚子,靠野菜树叶去充饥吗?共产党,为人民谋福利,不会分光吃净了吧,总该给刘家留条活命的路儿吧!
“各位该表个态啊!”黑熊大声地说:“这是中央精神,谁不愿意,那就是和俺们共产党对着干,那就是俺们的敌人!”
后面有几位高个子的男人首先站了起来:“俺们支持公社的工作,俺们决不拉后腿!”刘满仓转过头去,是几位外村的没地的穷小子。这时,人群中有几位代表站了起来,挥动着手臂欢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
众人也都喊了起来,刘满仓的脑门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来。当他离开会场的时候,黑熊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满仓同志,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有问题可以提嘛,俺黑熊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刘满仓点点头,躬躬腰:“谢谢,谢谢,谢谢……”刘满仓一连说了好多的谢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他要赶快回家去,将这一关系刘家命运的消息告诉他的两位夫人,好让她们帮着想想办法,以应对这一消息,这像地震波一样的消息啊!
三天后,黑熊带着十来个身穿制服的人来到了杨柳寨,在杨柳寨村中心刘家废弃的大祠堂里,召开了一个重要的会议,成立了杨柳寨村队部。一时间,全村上下贴满了各色的彩纸宣传条幅。杨柳寨的干部队伍建立起来了,刘满仓被提名为村长,读点小学的金堂被认命为会计,庆福为村主任,下设四个小队,一队队长选娃,二队队长黑虎,三队队长忠信,四队队长长庆,这几个队长与刘满仓基本是同龄人,只有长庆年轻,二十多岁,生得黑黑的,憨憨的,有一把子力气。忠信最年长,四十出头,读过几年私熟,爱讲顺口遛,瘦白脸,人送外号“小诸葛”。黑虎最壮,当过土匪,黑得像涂过釉一样,人送外号“黑旋风”。小刘满仓三岁,选娃个头最低,但脑瓜子快,会一手木活儿,雕花活儿十里八乡无人不知,人送外号“活木匠”,头大,腿臂较短,眼睛总眯着,说不出是笑是哭,有人说,那是日常拉线、瞄直练成的。
杨柳寨村队部的牌子是三天后做好的,选的是上好的柏木板,手艺是选娃的,活儿做得精细,再加上雕木花边儿,刷上黑色的油漆,那叫一个美啊!字是村北的老先生张秀才的。张秀才名鸿儒,饱读古典经传,临遍天下名帖,得其中精华,成竹在胸,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祖上有人曾当过管文考的官。这张秀才凭借文才毛笔字,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名人雅士,时常爱云游各地,讲学作文题诗作画,厌恶仕途,不愿出家,守着祖上的二十多亩薄田度日,生来又不爱种地,所以顾了两个长工,一年收成勉强可以糊口。张秀才能算命,看着你的面相手相,会说出你的祖上三代来。算婚姻,算爱情,算仕途和财运,十有八九能对上谱儿,上门求教的人络绎不绝,或带几枚袁大头,或拎点土特产,他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收钱取物。对于穷困潦倒的人,不但分文不取,还让长工供给人家一顿饱饭儿,临走时再带两三个馒头。张秀才的美名是十里八乡人人尽知的,人送外号“神算子”。提起学识来,人人都会说,谁谁学问大学问大,我看都没有人家张秀才神算子学问大,谁知道的再多,那只是一门儿精,人家张秀才,那可叫能人,天文地理,诗书画印,吹拉弹唱,哪样不知哪个不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能人。
张秀才年方六十有五,生得仙风道骨,面色红润,银发飘飘,一年四季穿的都是深色的长袖衫儿,脚蹬一双宽大的深色老布鞋,真乃当今一神人也。
神算子女人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死于一种瘟疫。那场瘟疫,杨柳寨周围村村寨寨死的人上千,神算子用尽自己所有的能耐,跑遍所有的药店,取了上千种药方儿,加上近百种的民间土方,也没能留住女人的命。神算子膝下有一对儿女,儿子忠信,学过一点四书五经,全是神算子教的,也许是一种遗传,忠信顺口溜讲得真棒,凡看到的景儿人儿,脱口就成词儿。这一点,就是神算子也敌不过。
神算子有一女儿,名叫张柳儿,生得俊秀飘逸,识书会画,歌舞声乐,诗词针绣无一不精,在她二十岁那年,三峰山上闹土匪,土匪头目叫张豹子,生得膀大腰圆,拉起一支百十号人的队伍,有各类枪支弹药,常干些杀富济贫的活儿。
张柳儿二十岁那年的一个月夜,张豹子带了十几个土匪包围了张秀才的家,将张秀才用红布塞了嘴,架上了三峰山,并留下一张纸条儿,书云:“要想张秀才活着回来,柳儿除非去当他张豹子的压寨夫人。不然,几天之后,准时去三峰山下悬崖边收尸”。
一时间,张秀才被绑架的消息弄得家家户户人心惶惶,天还没黑,家家关紧了门儿,门上顶了胳臂粗的木棍,再拴上一条犬儿,如有风吹草动,那大犬儿一叫,人就会从后窗逃出去。家里值钱的都深藏在不易发现的地窖里,地儿谁都不知道。
张秀才被绑,急得忠信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没有招儿。父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张柳儿却神情自若,像无事一样:“哥哥,不用怕,他们不是要我去做压寨夫人吗,看来,这一遭非我柳儿出马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啊,我会让他们将父亲完完整整送回来,不能少一根头发儿!”
张柳儿的一席话,让忠信摸不着头脑来:“好俺的亲妹妹呢,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大话呢,况且,那三峰山上的都是一群虎狼之众,你一个弱女子,就是有三寸不烂之舌,还不是羊入虎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忠信的浓眉凝成一个大疙瘩。
张柳儿笑笑,回自己屋里去绣花了。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忠信起床后,发现柳儿不见了。只见她的睡床上有一张纸条儿,写着几行清秀的字,字体形似柳公权,却更有其自身的变化和神韵。文儿这样写道:“哥哥,请不要为妹妹担心,三天之后,我一定将父亲救回来!”看到这里,忠信大喊一声:“天哪,俺的瓜妹妹啊!”说完,他急匆匆地将纸条甩在床上,穿上夹衣,向三峰山的方向奔去。
三峰山下,一山连着一山,一峰紧靠一峰,山高路险,云雾连绵。忠信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听到柳儿的声音。看来,一切都晚了,俺这可怜心硬的柳儿妹妹啊!
忠信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在院子里不住地踱着圈儿。柳儿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不住地抹着泪儿。忠信的喊声在柳儿的耳边回荡,在三峰山的岩壁上飘落。柳儿听得是清楚的,但她不能回答,否则,谁去救回自己的父亲张秀才呢?
三峰山是大秦岭一支侧峰王顺山的一部分 ,山势挺拔,岩高万丈,山路崎岖,上有泉水可喝,下有山果可食,风景秀美,易守难攻,真是兵家必争之地。
张豹子的山寨就耸立在三峰山顶上,依据地势之险,摆成一字长蛇阵,互成犄角,互相呼应,岩上山神庙为其司令总部,有暗道通往后山,有人马百十来口,有五挺重机枪,封锁着主要路口。平时,主要拦截过往商贩,以及地方上一些大户,收取保护费。那些大户如果不如期上钱纳饷,不出三天,他家的先生或者小姐就被掳上山去,好点交双倍的银子放人回家,差者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土匪扒光轮奸了,领回一具光秃秃的尸体。更有甚者,被强暴之后,又被点了天灯,或者扔到山谷里去,喂了豺狼、虎豹、老鹰之口,连个骨头星儿也找不到。
张柳儿虽然当着兄长的面不慌不忙,可她对于自己能否救回父亲也没谱儿。虽然自己从小爱看一些古书,对于像花木兰那样的巾帼英雄,那更是一万个佩服和崇拜。同为女儿身,人家能替父从军,边关杀敌,为国效力。我也堂堂一女子,怎救不了自己的父亲呢?柳儿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鼓励着自己,柳儿能行,一定能行。但两条腿儿,竟不住地打起颤来。
顺着山路,张柳儿艰难地爬行着。小的时候,她同父亲在三峰山腰上采过山药儿,父亲知道的山药真多,有百十种,而柳儿记得最多的是柴胡、马铃薯、五味子、苍础、百合,鼻疙瘩根等。在这些中药中,百合对张柳儿最有吸引力。百合又名山丹丹,花儿开得最艳,白的像雪,红的像霞,花瓣儿向外舒展卷曲,艳而不骄,媚儿不俗,叶子狭而有度,与花儿呼应取势,果实像洋葱头,可生吃,也可入粥锅,其全身皆可入药。柳儿曾在庭院里养殖,成功率较低。看来,这火一样的花儿,它就要在奇异的地儿开放,饱吸天地之灵气,食风餐露,才能生长得生机勃勃,有自己的性儿。
张柳儿想到这里,她来了劲儿。我也要做一株这样经得起风雨的美艳的花儿啊!
翻过了两座山包,山路变得更加崎岖起来,远处的三峰山岩壁在前方闪着光亮儿。山雾也大了起来,浓了起来,道边的石头上,都生长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路有点滑,有十几次她都差点滑倒,柳儿都站稳了脚跟继续赶路。柳儿穿了一双胶底棉鞋,便于爬山打滑,两条长长的黑辫子在她微微隆起的前胸上跳跃。浅绿色的马甲,粉色的水袖儿,更显出那腰身的起起伏伏来。
突然,一块石头将柳儿绊倒了,她的右脚踝扭伤了,疼痛让她宽大的脑门上沁出一层凉凉的汗来,她坐在道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痛苦地揉起了脚踝。
太阳出来了,一缕阳光在三峰山上露出了头,阳光儿刺着柳儿的双眼,她有点睁不开眼睛。山上的云雾渐渐散去,大山开始现出其原有的面目来 。
张柳儿捡了一根木棍儿拄着,一拐一拐地向前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热流,烤得她的脸火辣辣的发烫,她的背脊上已经紧紧地粘着一层汗,水袖儿紧贴在背上,热风一阵阵吹来,凉凉的。汗水从她的刘海下一股股地往下淌,好热的天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觉又翻过了两座山包,在张柳儿面前,出现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灌木丛生长得越来越茂密,山路被压缩成一条细线儿。她吃了一口装在挎包里的干粮,摸了摸腰间,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匆忙,竟忘了带上水壶。她抿了抿干涩的双唇,勇敢地向那荆棘丛生的山道走去。她的裤脚被露水打湿了,裤角拉出了许多小口子,她的手臂和脚踝,被伸展出来的不知名的藤蔓枝条划破了。现在又沁了露珠和汗水,刀割似地疼。放在平日,针儿刺一下手指,她都会在父亲和兄长面前唏嘘半天,呲牙咧嘴,而现在,她再也不是一个小姐了,而是一个冲锋在前的战士,只有这样,父亲才能回到她的身边,像往日一样,重拾那些亲人间的幸福和快乐。
山路不住地转着弯儿,当柳儿爬过一道石梯,钻过一道石岩缝隙,溜下一道石坡的时候,在张柳儿眼前十几米的山道上,有一道绿色的光柱正在冷冷地注视着她,当她的眼光同这道光柱汇合在一起的时候,张柳儿啊的一声收住了迈出的脚步。她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纸色,腿肚子不住地又一次打起颤来,虽然心里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柳儿呀柳儿,你要勇敢,举起你手中的棍子,冲过去。可那根捡来的棍子,这时变得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了。
柳儿遇到了一条饿狼,正在寻食的狼,那狼像一头牛犊一样,长着大大的嘴巴,粉红的舌儿长长地伸着,锋利的牙齿闪着阴冷的光,一条粗壮的大尾巴,在身后疯狂地左右摇摆,扫得枝叶哗哗剥落。四条利爪在地上抓着,发出吱吱的声浪。特别是那双眼,那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匕首啊!那光儿绿绿的,寒寒的,像这三峰山阴谷里刮来的一阵阵邪风一样!
完了,柳儿心里一颤,看来自己父亲未救,而自身却要先入狼口啊!这时,那灰色的狼一步步地向柳儿逼来,十米,八米,五米……柳儿的脚像注满了铅一样不能动弹,她的大眼睛前,冒起了花儿,她闭上了眼,大声地喊了起来,发出的却是低沉沙哑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柳儿昏倒在山路上。
当恶狼扑向可怜的柳儿的时候,从柳儿身边的松树后忽然闪出一条黑色的大汉来,手执一条两米多长的沙枣棍,只见那黑大汉的棍儿在空中呼呼作响,在风中划着各种弧线儿。当恶狼的利爪就要抓到柳儿的时候,那沙枣棍在空中一晃,一个海底捞月,重重地打在狼的腰腹之上 ,那狼儿嗷嗷叫了两声,就像一片飘飞的树叶一样,向山坡下滚去。
这黑大汉名叫黑虎,壮得像头牛一样,脸色黑得像抹了一层灶灰儿。黑虎自幼死去了爹娘,在左邻右舍地拉扯下长大成人。十一岁时,遇一化缘行脚僧人,收为徒弟,上了少林寺,练得一身难得的好功夫,尤其是一套棍术,舞了个风雨不透,无人能及。后来,张豹子拉起了一队人马,上了三峰山。用大轿将他请上了山,作了二头领。那年黑虎才十七岁,却是山寨和周围乡绅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大名人。都说三峰山上有一位“黑旋风”,能飞檐走壁,上树像猿猴一样,有一手绝活儿,那就是他黑虎。
黑虎是张豹子的铁杆弟兄,拜过把子,形同父子。他们相约起誓,不干不义之事,不烧杀强掳,专打地界上不仁不义的财主和官员。所以地方上的黑恶势力,上到州县政府,下到地方上的各路混混,都将三峰山上的土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县上民团曾多少次来剿匪,但大多都是没到山顶就乱放一阵枪了事,他们也怕这帮土匪啊!而且,上三峰山,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自古华山一条道啊!地势崎岖,易守难攻,去了,不是白白搭上弟兄们的一条条性命,那不是将牛羊往狼窝里赶吗!
这年黑虎二十一岁,大眼浓眉,那眼睛黑白分明。那眉毛,倒竖着,像两把剑。大耳朵,高鼻梁,厚嘴唇,整个一个二郎神再世!
黑虎也参与了绑架张秀才的行动,他们不是要得到什么,而是邀请张秀才做他们的山寨军师。在三峰山上,正需要一位有文化的人,为弟兄们的命运占卜,为每次的行动作计谋上的设计,以便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行动更加有的放矢。不然,他们做首领的都是一帮大老粗,弟兄们投靠你,靠的都是江湖义气。但无论如何,都得给弟兄们找到一条通向光明的道儿呀!
黑虎这天带着几名兄弟巡山,张柳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钦佩这位美丽的姑娘,更看重她倔强的个性,为救父亲只身上山,龙潭虎穴也要闯它一闯,这是多么善良的姑娘啊!如果能娶她为妻,我黑虎这辈子就是这天下最最幸福的人了。
黑虎扶起柳儿,解下腰间的绿色水壶来,他轻轻地拧开盖儿,一股清凉的甘露儿,像一股凉爽的风一样,温润着柳儿干涩的双唇和惊惧的心灵。柳儿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儿,她慢慢地睁开双眼,她第一眼看到了黑虎,黑虎正对着他笑呢。见柳儿醒来,黑虎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来。柳儿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了看四周,眉头凝成个疙瘩:“狼呢 ?”
黑虎指指山下:“狼嘛,早飞到山下去了,这会儿正在阎王那里报到呢!”黑虎见柳儿直直地看着自己,黝黑的圆脸上飞起了一道彩虹。这是他第一次给一位女子喝水,而且还这么近,他都能感到柳儿均匀的鼻息声。闻到柳儿身上飘过来的一股女人的体香儿,温润的,甜甜的,他好像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在妈妈的怀里能感到的味道。
柳儿的大眼睛里溢出了一层泪花儿,这时,她突然感到浑身酸痛,特别是双腿,被枝条划伤的脚面腿踝儿,火辣辣地痛:“谢谢大哥救命之恩,柳儿这里有礼了!”说完,她想站起来,脚下已经痛地使不上劲儿,柳儿脑门上的汗珠儿一滴滴地往下掉,她只得低下头去,给黑虎磕了个头儿。
黑虎急忙扶柳儿坐起:“柳姑娘不要这样,俺黑虎做了这点小事,怎能受此大礼,谁遇到这事都会伸手相救的,你这样不是烧杀俺黑虎吗!”
柳儿凝起了眉头儿:“大哥怎知道我叫柳儿,你是?”
黑虎一抱拳儿:“俺叫黑虎,咱杨柳寨村人,父母死得早,全靠邻里接济,七岁那年,遇一化缘僧人,带俺上了少林寺,学得了一身武艺。十五岁那年,遇到大哥张豹子,拉俺上了这三峰山入伙,当了二头领。你的父亲正在山寨里,俺们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毫发未损。只求他当俺们的军师,如果三个周无结果,俺们会完璧归赵,无论怎么说,你父亲是一地方上的贤达人士,一生多行善事,远离官场,洁身自好,俺们都很佩服。从你父亲的口中,俺知道了你柳儿,今儿一见,你只身上山救父的壮举,真让俺黑虎感动,如果姑娘有什么事求俺黑虎,俺黑虎定当万死不辞,谁让俺撞上了你这位美丽而又有胆魄的女子呢?!”
黑虎的一席话,让柳儿一阵心跳,没想到,在这崎岖的山道上,遇到了一位心地坦荡的义士,还是自己一个寨的老乡。黑虎浓眉大眼,一身的好本领,而且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如果能与他成为百年之好,我柳儿也有了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靠山啊,更何况黑虎心地善良,这是多么好的人选啊!在这之前,父兄曾托人给自己介绍了几十个所谓的白马王子,个个不是好色就是贪财,而黑虎,更多的不是这些,而是别人没有的朴质和自身所呈现的英雄气啊!在黑虎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一分感谢之外的东西,那是对自己的一份心心相通的情感啊!
黑虎背着柳儿行走在山道上,柳儿轻轻地抱着黑虎的脖子,黑虎宽大的背脊上,是多么温暖的一张床啊!柳儿眯着眼睛,甜甜地想着,她多么想美美地睡一觉啊!她又害怕很快就到了山顶上,她盼着山路更长些,更崎岖些,那样,她就可以在这宽大的背脊上多躺一会儿,多想一会儿,甚至做一串的好梦儿。
黑虎感到,搂着自己地双手越来越紧了,他甜甜地笑了笑,他感到,有一股暖流从他的背脊上一直传到他的双脚上,心窝里。黑虎的脚步变得更轻了,像飞一样,崎岖的山道在他的脚下如行一马平川。
突然,一条巨蛇从道口的枯树上倒垂下来,张着血口儿,头如巨锤,眼如冰冷的宝石,放着一层寒光,身如盘龙,长长的尾巴儿在树梢上不断地摇摆着。黑虎突然停下的脚步使柳儿预感到出了什么事了,她悄悄地睁开了眼,当柳儿看到了那条倒挂于道口的两米多长的毒蛇的时候,她吓得“啊”了一声,眼睛瞪得似铜铃一样,头上又一次冒出一层冷汗来。
黑虎放下柳儿,让她站好了别动。然后,他瞪大了眼睛,向巨蛇一步步走去,柳儿吓得缩成一团,小嘴里不住地叽咕:“黑虎哥哥,当心点!”
只见黑虎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继续一步步地向巨蛇走去,那蛇儿也看见了黑虎,它的巨头在空中伸缩闪动,它的毒芯在巨大的口边左右乱摆进进出出,当黑虎接近它的时候,那巨蛇强大的头儿用尽全身力气,那蜷曲的身子,一下子像射出的箭一样伸直了,那张张得大大的血口,直直地向黑虎的脑门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黑虎扎稳了马步儿,头只轻轻一摆,闪过那巨头儿,然后,一个转身,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那蛇的脖颈儿用劲一扯,整个大蛇被拉了下来,那巨蛇发怒了,它的尾巴像波浪一样的卷了回来,力图缠住黑虎。只见黑虎紧紧地抓住了蛇脖子,那双手,像一把大大的铁钳子一样牢牢地箍住了蛇脖子,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像挥舞着一条巨鞭一样,将整个蛇身挥舞起来,只见那蛇儿,失去了刚才的威武,服服切切地任由黑虎挥舞着,整个蛇身在半空中划着各种弧线儿,扫打得枝叶哗哗剥落。柳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蛇儿,也没有见过谁空手去抓蛇儿,更没有见过将蛇儿当成鞭儿挥舞。
约一刻多钟,黑虎感到那巨蛇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他才将蛇儿放下,那蛇身已不能缩回,整个骨节已经断裂。黑虎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来,三两下割掉蛇头,将蛇身挂于枝头,扒掉了蛇皮,将那粉红的蛇身剁成数节儿,从身边树上摘下几片树叶来,层层叠叠地包好了,塞进背包里。然后对着坐在石头上惊魂未定的柳儿笑笑:“柳姑娘,你好有口福啊,俺也好久没有吃过蛇肉了,走,俺带你到那边吃烤肉去!”
黑虎背了柳儿,翻过了一个山包,来到了一条山涧,那儿有几株不知名的阔叶大树,树根下有一股清凉的泉水,不住地翻着浪儿。
黑虎将柳儿放在一块大石上,柳儿的伤腿钻心地疼。天气越来越热,她的背脊上已潮湿成一大片,黏黏的。有几只飞虫在她的身边飞舞,她挥动着手臂,挥之不去,她的脑门又一次沁出一层细汗来。
黑虎折了一片叶子,折成一个杯子,从泉里打了水儿,寄给柳儿,柳儿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股甜美的凉意传遍了她的全身。黑虎又折了一个树枝塞到她的手里,让她打着飞虫儿。他示意柳儿别动,他一会儿就回来,一时间,黑虎像一只矫健的猴子,三蹿两跃,他的身影消失在身边的林子中了。
柳儿左右看看,山真高啊,云真白,像一群群奔跑的马儿,又像一只只散放的绵羊。那慢悠悠飘荡于蔚蓝晴空中的白云啊,我多么想变成一朵,与你们一起飞啊飞啊,无忧无虑,快活地飘向那遥远的天边啊!
一刻钟看不到黑虎,柳儿有点害怕起来。一只老鹰在蔚蓝的天空上盘旋,身边的树林里,不知什么动物的一声长叫,让柳儿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很想站起来,可她的脚踝还是钻心地疼,腿上被树枝野草划伤的口子也在赶着热闹,哎,自己真没用,老父还没有救回,自己却自身难保啊,还要让人家照料,幸好遇到了黑虎,如果遇到了什么坏人,自己的小命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
她突然感到,自己对身边刚才背自己的黑虎,产生了一种浓浓的依赖和思念。她的脸红起来,烫起来,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自己,真不害臊!但没有法儿,黑虎的身影终是在她的眼前跳跃。黑虎哥哥,你快回来,要是现在再来一条恶狼,妹妹可怎么活呀?!
约一刻钟之后,黑虎手里拿了一把绿色的草药回来了,只见他用小刀将那些草药的叶子切碎了,用手掌用劲地揉搓起来,然后挤出一滴滴绿色的汁液,他帮柳儿在伤口上一遍又一遍的涂抹着。真灵验,刚才的疼痛慢慢地消失了,柳儿除了脚踝之外,全身轻松起来。
柳儿感激地看着这位面如黑炭,大眼睛,厚嘴唇的黑虎,她的眼睛里又一次潮湿起来。
“又哭了,俺的大小姐,还有哪儿疼呀?”黑虎憨憨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
柳儿用手指了指脚踝儿。
黑虎笑着说:“没有什么的,你可忍一下。”说完,用双手在那脚踝上揉捏起来,突然一发力,柳儿疼得啊地叫了一声,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黑虎拍拍双手,轻轻地笑道:“好了,俺的柳儿小姐,你现在可以站起来走走,看看?!”
柳儿轻轻地站了起来,真的,一点都不疼了。她试着走了两步:“啊,能走了,自己能走了!”她激动地大叫起来,冲向站在一旁的黑虎,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黑脸上亲了一大口。
黑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呆了,他呆呆地站着,愣着,柳儿痴痴地在一旁傻笑着。
火儿燃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蛇肉香味儿。黑虎将一块烤成绛黑色的蛇肉递给柳儿,柳儿用高挺的鼻子闻了闻,然后,大咬了一口,不住地点点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吃蛇肉,她一连吃了四五块,还继续嚷着要吃,看来她现在是饿了,她好久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了。
黑虎用两根树枝继续烤着蛇肉,他还没有吃一口肉呢,柳儿突然感到,有什么要说的什么话儿,她对着黑虎说道:“黑虎哥哥,我能做你的妹妹吗?”
黑虎抬起头来:“你现在不就是俺的好妹妹吗!”
“不,我说的不是这样的妹妹,是,是……”柳儿脸红得像西红柿:“是,是一辈子的妹妹!”柳儿瞪大着眼,直直地看着黑虎。
黑虎笑道:“做俺一辈子的妹妹,好啊,这样,俺这个没有亲人的孩子,也有人牵挂了!”
“是一辈子的牵挂,不,还包括下辈子!”柳儿认真地补了一句。
“好,一辈子加一辈子,两辈子的牵挂。俺黑虎真的好有福啊,今天空中捡了一个小妹妹!”黑虎继续烤着蛇肉,一阵风吹来,凉酥酥的,柳儿悄悄地走到黑虎的身边,将一块蛇肉伸到黑虎的唇边。
黑虎看了看柳儿,咬了一小口,柳儿也咬了一口儿,又伸到黑虎的唇边,黑虎又咬了一小口,两个年轻人都格格地笑了起来。
傍晚时分,黑虎扶着柳儿踩着满天星光上了三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