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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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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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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姑娘》连载

第一章 王大个儿好赌

两条水路十字交叉,从阚家庵镇穿裆而过,四座木桥串成精致的小镇,走遍镇子也不见尼姑庵,阚家庵不过是个虚名。

小镇西边是横港,北边是四安,东边是西亭,一直往东可以通到大海里去,往南是兴仁,出了兴仁路口拐向西南便是南通城。

年关里,憋了一年的乡亲总要置办几样年货,难得聚会的四乡八邻让黄昏的镇上依旧冒着人气。铅灰色的天像筛米屑,开始抖抖揌揌的飘雪花,雪花来不及在地面显摆,就被各种脚丫踩进了稀泥。

蒋家茶馆店已上了洋油灯,最里厢的八仙桌对角各点一盏灯,连坐着的带站着的,好几个人头晃动。

本地的“长牌”又叫“笃子胡”,头家23张的纸牌,胡起来与麻将颇似,都有“条、饼、万”,纸牌的一头画的数字符,一头是传统人物、动物。

与麻将“四人斗”不同的是长牌虽然也是四个人玩,每次却只有三个人上场。

首轮用纸牌抽好座位顺序后,抽到老四的人先不入局,每次实战只有三人赌输赢,下一局老四上,头家休息,依序轮流。

休息的那位歇庄人称为醒家,醒家可以看牌、抽水烟、嗑瓜子、去茅厕,不至于像打麻将牌,四个人坐下去起不来,时间坐久了腿麻,头晕,还容易把尿泡憋坏了。

一副牌窄窄的,宽度只如扇子骨,长度只有扇子骨一半,拿在手里、放在口袋里十分便当,因比麻将多了十张牌,牌的变化更多,习惯了玩长牌的南通人,就不搓麻将,这样的牌面,在全国罕见。

醒家王大个儿,手里捧着铜制壶的水烟,一张草纸卷起的火媒子,伸进洋油灯里引火,就着烟嘴儿巴拉巴拉一顿猛抽,原本凹陷的腮帮子使劲挤压,片刻,腮帮子鼓起,鼻孔里滚出两道白烟,腮帮子瞬间再瘪下去。

此时火媒子才用到三分之一处,王大个儿吹灭火媒子,娴熟地吹掉烟灰,麻利地装上第二袋烟丝,用嘴对着尚在悄悄自燃的火媒子猛然鼓气,纸头轻巧的再次燃起明火,明火被吸进压实的烟丝,又是一顿猛抽。

王大个儿的两只眼珠子似乎可以分用,一只盯着烟斗,一只始终没有离开过毛国才的牌。

王大个儿与毛国才同时喊起:“漂亮”。

毛国才自摸了一把“双文钱飘胡”的大牌,王大个儿比自己成了还要欢喜,火媒子快烧到手了也不觉得疼。

成了大胡的人要往桌角丢喜钱,这是给茶馆店的茶水钱。

杂货店的邱老板站在茶馆店屋槛外喊:“大个儿,你女人坐我的船从城里家来了,你早点家去啊。”

王大个儿刚摸上了牌,嘴里哦哦的应着,耳朵并不在身上。

王家女人其实刚刚已走门口过,透过虚掩的门,一年未曾谋面的男人,对待长牌还是那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女人的热兴致冷了一半。她知道不作兴在牌桌上喊男人,不然,触了霉头,搞不好男人斗大的巴掌就会带起一阵风呼过来,女人低下头心里七上八下。

杂货店的邱老板面子很大,中午在王家女人帮佣的南通米行送乡下收来的稻谷,邱老板跟米行的老板说:“陆老板,这是我年前跑最后一趟,你大气点,让王景姑娘跟我的船家去吧,帮她省点车船费。”

四十里路的车船费,看上去不多,对乡下人来说,能省俭一点当然好,王家女人求之不得。

陆老板的米行在城东几条街颇有些名声,女人运气好,遇到一位广结善缘的老板。陆老板确实是个大气的人,大过年的,这么忙让王家女人提早两天家去,这是给邱老板一个面子,也是对勤恳女人的肯定,陆老板如数结算了工钱,还特意买了几样茶食叫女人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女人匆忙地捡好自己的包袱,提着陆老板的年货,出门不忘给陆老板弯腰鞠躬,说了祝老板来年生意兴隆的吉利话,女人口拙,一句话搞得脸红。去码头的路上,她厚着脸皮,请邱老板停一停,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掏出深藏的手绢包,像解开传家宝一样捡出钱,给孩子们买了小玩意儿,女人提着大包小包变得臃肿笨拙,邱老板示意伙计兵侯帮一下忙,女人说着感谢的话,脸又红了。

直到坐进船舱,女人才略略定神,她拍打着身上的粉尘,迅速地想起那个并不遥远却一年未曾回去的家,家里虽然有个不顾家的男人,可也有日思夜想的三个孩子。

船靠上了小镇的岸,天色已暗,兵侯客气一句,问要不要帮她送到家,码头离家虽只有二里多地,女人也不好意思叫人真的送,那船上还有货等着兵侯卸,女人连声道谢,将自己的东西悉数吊在两只膀子上前行。女人本想低着头回家,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茶馆店门口折返,她回到杂货店拜托邱老板跟自己男人说一声,邱老板的面子,镇上人都要给。

其他三个牌友倒是把邱老板的话听得真切,互相会意的跟王大个儿说:“听到没有,你女人家来啦,明天继续啊!”

王大个儿跟着说:“哦,啊,好滴,明天继续。”

众人轰然一笑。

邱老板一阵风地刮回来:“大个儿,兵侯闪了腰,不能动,你力气大,来帮忙。”

邱老板威望重,众人赶紧放下手中的牌,王大个儿站起身,跨起大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往外跑,从船上往店里搬货的伙计兵侯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扶着腰,半跪着,从龇牙咧嘴的表情看,伤得不轻。

众人七嘴八舌正商议着怎么抬,王大个儿双腿扎个马步,下腰,嘴里与兵侯喊个‘一二三’,就用两只强壮的胳膊将兵侯抱离地面,旁人说着‘行不行啊’?王大个儿已经腿与胯合作站直了腰:“别废话,把路让开,兵侯有我家大肥猪重嚒?我一个人捆扎,一个人背上的船。”

一头肥猪少说也要两三百斤,围观的人发出“哦......”的赞叹,茶馆店的伙计德侯在兵侯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兵侯,大肥猪,叫一声呢。”

兵侯被触动了神经:“哎呦,你咯痴八侯,哎呦......轻点噻。”

牌友曾胡子也去拍兵侯屁股:“哎,兵侯这头大肥猪真的叫了哎。”

王大个儿步子又大又快,曾胡子的手没够着,兵侯还是忍不住求情:“胡子,日你亲娘,轻点哎。”

一众人嘻嘻哈哈,真把兵侯当成了大肥猪。

王大个儿是镇上个子最高力气最大的人,抱兵侯简直是“小菜一碟”,可惜了,在牌桌上比的不是力气。

一行人穿过店面,来到后院,王大个儿将兵侯屁股缓缓放到铺上,兵侯嘴里叫着,两只手抓紧了王大个儿的棉袄:“不,不行啊,大个儿,我躺不下去。”邱老板在一侧托住兵侯的颈脖子,跟王大个儿合作,总算叫兵侯勉强侧卧,这过程中,兵侯稍许动一下就嗷嗷的叫。

王大个儿不知觉地解开棉袄子透气,邱家的人冲了一碗暖茶叫王大个儿吃,王大个儿喝一口:“哎呦,兵侯这个瘟贼,蛮重嘞,压手得很。”

邱老板向王大个儿道谢,王大个儿知道几个牌友在想什么,忽觉肚子饿了,跟几个牌友说:“兄弟们住手吧,今天我赢的,我请大伙儿吃酒,邱老板,你也来。”

邱老板蹙起眉头:“不了,兵侯的腰蛮重,我去吉道士家跑一趟,请他来看看”。

镇上有几位能人,吉道士是其中一位。镇上徒有“阚家庵”的虚名,什么庙啊观啊庵的都没有,只有吉道士家设了一个佛堂,“庙”虽小,菩萨可不小,都是外面高德大僧开光过请来的真神,保佑着阚家庵人的平安,吉道士一家子专司周边几十里人的红白喜事,闲时也帮人把脉开药。

邱老板出门又回头跟王大个儿交代:“大个儿兄弟,说了你不要恼,赢钱的时候,也要想想输钱的时候,今天你女人家来了,你最好早点家去。”

镇上人都晓得王大个儿好赌,劝他莫赌的只有本家王瞎子与邱老板二人。

王大个儿一摆手:“小来来,没事,你不吃拉倒,兄弟们走,我们吃酒去。”

一听说有酒吃,打牌的,看牌的一塌刮子坐满一张八仙桌,蒋七的茶馆店不只是早上卖茶水、点心。守着镇里最好的铺位,这南来北往行船走路的客商,路过镇上,少不了要打尖吃饭喝酒,蒋家的茶馆店是将饭店交易一并干了。

老酒加了生姜在炉子上用酒壶烫好,滚烫的酒筛上来,在红花大碗里旋起迷人的酒窝,估计最初做这种碗的师父是酒店老板,用这种正好装一斤酒的碗省掉了沽酒计数,老板卖起酒来只要像景阳冈酒店一样数着碗就行。

店里客人探头就能看到半只羊挂在后院吹风,年迈的老狗舔着雪地上的血污,它以高度的责任心维系着半只羊的安全,不知名的猫在不远处发出阵阵抱怨,野猫就是野猫,它不明白看家狗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弄丢了羊,下一个被挂上去的可能就是老狗。

蒋七特意挂出羊,叫人瞧瞧蒋家茶馆店的羊肉有多新鲜。

一盆红烧羊肉颤颤巍巍端上来,南面兴仁镇上的羊肉馆也不知道在哪里弄了一个秘方,一到冬天,羊肉馆里坐满了人,蒋七专门到店里偷学了烧羊肉的手艺,镇上的人吃下来觉得口味八九不离十。

许久没有开大荤的几个浪荡子一边咽口水,一边眼睛盯着主位上的人,这几位再是搜肠刮肚的,也得顾及起码的桌上规矩。

毛国才与王大个儿并肩坐在主位,毛国才一只手端起酒碗,指甲缝里长着污泥的大拇指半边插在酒里:“来来来,大伙儿谢谢大个儿。”

毛国才右手端酒碗,放下酒碗后,右手拿筷子夹菜,他习惯了左手插在裤兜里,要么就是藏在桌下,那只手上少了一根小指。

虽然众人早就习以为常,毛国才还是习惯了藏起左手吃饭。

众人有喊大个儿的,有喊毛国才绰号“毛桃侯”的,胡乱地端起酒碗嚷嚷着将气氛搞得热潮涌动。

王大个儿闷下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将一碗酒吸个干净,抬起头来嘴里发出梁山好汉般的咂吧声,左手往嘴上一抹:“人生如梦,一吃一弄,兄弟们,吃。”

这句王大个儿的经典话,常常出现在酒席台上,听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懂,都跟着坏笑,曾胡子延伸王大个儿的话:“大个儿,今晚你女人家来了,多吃点,先吃后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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