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队长拍拍陈狗侯的肩膀:“陈狗侯兄弟,你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经过工作队细致的做工作,陈狗侯终于搞懂了,他陈家之所以世代是佃农,因为地主世代剥削,要是没有新政府,穷人永远不能翻身。现在,他,陈狗侯要翻身做主人了,用不了多久,地主家的粮食、地、牛,就是他陈狗侯的了,工作队员们临走的时候留了几块钱让陈狗侯买两条棉裤。
陈狗侯到镇上斫了一斤肉,打了二斤酒,儿子跟女儿拖着鼻涕问:“父,棉裤呢?”
陈狗侯晃了晃手里的肉:“痴伢儿,棉裤算什么?工作队说了,以后地主家的粮食、田、牛都是我家的了,以后我就是地主了,还愁两条棉裤的事吗?你们咯想吃肉?”
“想。”
“想就对了,烧火。”
张队长为了工作上比别人有成绩,要找一个最穷的人家树立样板,阚家庵人公推陈狗侯活的最穷最蹩脚,张队长一拍桌子,就这人了,队里也有不同意见,说这个陈狗侯好吃懒做,名声不大好。
张队长是个比较有主见的人,他不肯改主意,反而劝那些反对的人,这个镇上大部分人日子过得还行,也就是陈狗侯在穷方面比较突出,这样的典型竖起来才有意义,等我们给了他房子、地,相信人是会被我们转变的。
张队长从城里来,年轻却革命资历深,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气质,胖乎乎的张队长既然把话说到这里,工作队的人就不再多言。
阚家庵人以前只晓得哪个人家有田收租,哪个人家隔三差五的开荤,就算是最勤于打听的人,也不晓得别家的家底,这次工作队来很快就把各户人家的老底翻朝了天。
毛国才家一度最有钱,光王大力一个人,就输了十几亩地,加上三间房,哪晓得毛国才一死,毛孔明带着钱投了新四军。
蒋家也是有钱人,蒋家有个地下党的儿子蒋立功,抗日时期、国共内战,蒋家没少接济共产党的部队,用蒋七本人的话说,我家的钱都叫老大花光啦,镇里财主蒋家只评了一个中农。
去镇政府看布告的人吓了一跳,原来阚家庵真正的首富是王瞎子,他在乡下各处加起来有一百多亩地,除了田契,王瞎子睡觉的床铺底下被挖出两只缸,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
以前王大力家有二三十亩地,日脚已经过得叫人眼红,一百多亩该是个多大的地主?没想到在不起眼的阚家庵挖出一个大地主,张队长非常兴奋地将这一成绩上报。
除了王瞎子,镇里人以为吉道士有望排名第二,谁知道吉道士运道真好,吉道士儿孙众多,分家的时候,拆出去七户,最后只有吉道士老夫妻俩领了一个富农的名号。
众人就说算来算去,王瞎子还是不如吉道士精明,要是王瞎子在土改之前也分拆几个家,说不定就不是镇上首富大地主了。有人提醒到,王瞎子家只有一个女儿,生了三个外孙,无非是一个大地主变成四个小地主,逃不过地主的命,谁叫他家太有钱,光是两大缸子银元加银票就抵了多少人家产。
一个日头毒辣的中午,张队长手捂着头,急匆匆进了镇政府,后面跟着工作队员们,毛孔明听了动静出来一看,乖乖,张队长头上好大一个包。
毛孔明赶忙问:“怎么弄的?”
张队长摇手:“不提了。”
一个工作队员说:“太嚣张了,今天张队长带我们到曾家村曾胡子家核实田产,并叫他们做好交出财产的准备,没想到曾胡子的大儿子拿一根扁担,朝着我们张队长就是一记。”
张队长带着质问的口气:“毛书记,这曾家不仅有四十几亩地,两头牛,还是个恶霸呀?”
曾胡子年轻的时候确实欢喜打个架,说起来也是跟毛国才、王大力、蒋三年轻时一起玩过的朋友。毛孔明正不知道该怎么说,看门的陈白毛以前吃过曾胡子的亏,抢嘴说:“对的,这人过去就欢喜仗着拳头欺负人。”
张队长眼睛一亮:“哦,好,这个好办,我看这个地主加恶霸还怎么嚣张。”
解放军的驻军已经从阚家庵调走,营房空关着,那边如今是工作队的驻地,全镇的人都被通知来斗地主。主席台上,坐着工作队员和镇政府的人,张队长坐在台中央,头上拱起一块,好在有帽子遮掩。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曾胡子,一根细铅丝吊着学校的小黑板挂在脖子上,黑板上写着曾胡子的名字,上书:反动地主、大恶霸。
张队长把陈狗侯叫上来,让他说说,曾胡子是怎么剥削陈家的。
要不是张队长预先做工作,陈狗侯还不敢上台,这是镇上的穷人第一回上台面,他腿子忍不住发抖,说话楞楞巴巴:“他,他叫曾胡子,他,他家从爷爷开始就剥削我爷爷,然后,然后他父剥削我父,然后,然后他剥削我......”
张队长说:“说具体点,怎么剥削你的?”
陈狗侯两手一摊:“你们看,我家都被曾胡子剥削成什么样了,房子四面漏风,一家四口只有一条破棉裤,我,我帮曾胡子种水稻,他吃米,我吃番芋。”
曾胡子眼睛瞪得老大:“你个烂狗屎,活泻冒脓的,怎么不说自己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搞得田里收成差,都不够交租子的,不是你来求情,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父面上,谁会给你田种噢。”
好吃懒做是陈狗侯的本性,阚家庵人本来就瞧不起陈狗侯,他捡了一个痴女人生娃,更加没有人瞧得起他,大家就在台下稀稀拉拉的看陈狗侯的笑话。
张队长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曾胡子:“各位乡亲,这个恶霸地主,殴打干部,破坏土改,这会儿还态度嚣张。”
两个押着曾胡子的工作队员配合着张队长的话,一脚踢在曾胡子的脚弯里:“跪下,还不老实。”
看门的陈白毛上台,指着曾胡子:“这个恶霸,过去就是靠拳头欺负人,你们看。”
陈白毛张开嘴,熟悉的人都晓得,陈白毛好像生来就缺两个门牙,陈白毛拿手指头敲着门牙洞:“你们咯晓得,我的门牙怎么没有的?就是被这个恶霸打掉的。”
细铅丝吊在曾胡子脖子里,深深地嵌进肉里,加上小黑板的分量,曾胡子抬头说话已经很费劲,他低着头争辩:“那不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嚒。”
陈白毛也是做了准备上台的:“想赖也赖不掉,你不光窝里横,还带着人到外面逞威风,有一年,你把西亭镇上的一个人打了呕血,咯记得了?”
曾胡子昂起头辩解:“我们那是比武,后来我还不是请人家吃了一顿酒。”
张队长听得不耐烦:“好了,逞强凌弱还说得有道理了,这是典型的土匪恶霸行为,怪不得敢跟工作队动手。我看各位穷苦人被恶霸欺负久了,到现在还害怕,大家不要怕,各个地方都在抓紧搞土改、斗地主,他们的保护伞国民党逃去了台湾,返乡团再也回不来了,大家放心地斗。”
张队长拿一根棍子给陈白毛:“陈白毛,恶霸过去欺负过你,今天给你个报仇的机会。”
陈白毛拿着棍子,手就抖了,说归说,真要动手,台下都是乡里乡亲的,曾家还有族人在台下,陈白毛哪里敢,他把棍子交给本家陈狗侯:“大侄子,你被剥削得最惨,你先来。”
陈狗侯家三代人都是曾家佃农,陈狗侯爷爷与爸爸常常挂在嘴边说,要不是有曾老爷,我们陈家饭碗都端不上,早该出去做讨饭子了,陈家人叮嘱陈狗侯要记得曾老爷的恩情。
陈狗侯不光记得上人们说过要记恩的话,也跟陈白毛担心的一样,台子底下站着不少曾家村的人,万一他们秋后算账怎么办,陈狗侯手里的棍子万万下不去。
张队长看到陈狗侯有点烂泥扶不上墙的意味,就喊人先将曾胡子押下去。
后面几个阚家庵的地主被押上来,穷人们对于斗地主不得法,也只是喷一阵口水,没达到张队长预想的效果。
最后一个押上来的是王瞎子,王瞎子年纪已经大了,与其说被人押上来,更像是被人搀上来,他脖子上挂着的纸牌子写着:王世奎、大地主。
许多人是第一回知道王瞎子的大号叫王世奎,许多人甚至以为,王瞎子就是他爹给取的大名。
张队长让王瞎子讲讲自己是如何通过剥削的手段,成为阚家庵大地主的。
王瞎子像是接受最后一单算命生意一样,先是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咂了咂嘴:“我靠算命的手艺吃饭,阚家庵镇上的人全晓得,并无偷吃扒拿别的手段。要说怎么有一百来亩田的,先是我有祖产,后头到处有人来找我算命,算命的钱,我又不喝酒,不抽大烟,不进窑子,有点钱就存下来买地,慢慢聚成今天,好几十年下来才一百来亩,不能算多吧?”
张队长又拍桌子:“口气还不小,一百来亩还不叫多,你们镇里有几个一百来亩的?也就你一个。老实告诉你,放在整个县,你的家产都数得上,你说聚集了那么多家产,要是像镇上的毛镇长家、蒋立功家,拿点钱出来资助革命多好,把白花花的大洋还有银票都埋在床底下,等我们来挖浮财有意思吗?你不感到亏心吗?还有,你要是不玩花样,不搞剥削,凭你一个算命瞎子,能挣到这么多钱吗?”
张队长的发言像连珠炮,轰得台下王瞎子的家人心里发紧,台下人听了不免点头:
“就是啊,真没看出来,王瞎子能在床底下藏那许多大洋,怪不得常年坐在床上不肯下来的,王瞎子要是学学毛家、蒋家给部队贡献一些军粮该多好,要是平时少收点佃租该多好,搞得我们每天在田里出劲,他老人家坐在床上不费劲的收租。”
想到床底下的大洋与银票早晚会分给大家花,镇上的人心里不免有些痒,很快就忘记了王瞎子的租金比别家地主还略低一些,王瞎子在日据期间还劝大家不要帮日本人做事。
王瞎子朝着张队长的方向鞠躬:“尊贵的张队长,我不是一天买这么多田,有这么多钱,数数有五六十年了吧?再说我算命的手艺好在过得去,因此算金就是比别的瞎子多些,有些外地客人为了省掉排队的麻烦,还会加钱算,别人算命是糊嘴,我算命就能聚钱,阚家庵的人都晓得我瞎子算命准,谁没在我这里算过?对不对?”
连毛孔明在内,所有阚家庵的人都低下头,王瞎子说的都是大实话,过去许多年,阚家庵一直是以出了王瞎子而引以为豪的,王瞎子若不是开了天眼,怎会洞悉人生,洞察他人之命,东西南北的人又不傻,要是算得不准,谁来送钱。
王瞎子顿了顿:“哦,对了张队长,我算命的钱还不止一百来亩这么多呢?”
张队长擦擦脸上的汗:“哦。还有什么?”
王瞎子:“那个,二十年前,镇上修桥,我捐过二十块洋钱,镇上的老人全都知道。那个,光复那年,镇上修小学,我捐过五十块洋钱,这是前几年的事,知道的人更多吧?还有那个谁家老人过世,缺棺材板的,我就叫人家上我家的林地砍水杉树,谁家瞧病没钱的,我给拿钱,谁家断顿,我给粮,哎,这些小事我都记不大清了。”
阚家庵的人都低下头,修桥修学校,这些都是镇上的大事,谁都没忘记,得过王瞎子棺材板子的人家头埋得更低,拿过王瞎子家钱粮且不用还的人家也纷纷闭上嘴。
镇上的人听了王瞎子掏心窝子的话,想起他不光对阚家庵人好,有一年邻省闹饥荒,王瞎子出粮食,在镇公所里煮粥给那些外来的讨饭子赈灾,就连陈狗侯这种二百五也念起了王瞎子白给过钱与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