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春天,棉衣还套在身上,阚家庵最能干的女人周坤英依旧挎着她的馒头篮子。这只篮子,养活着她的老奶奶、三个孩子、加上夫妻俩六张嘴。周东城守着馒头店,不光代人蒸馒头,也卖馒头给过路的人。周坤英照旧提着篮子,在往来的船只上兜售,两下里一比,还是周坤英主动出击的生意好。
老主顾们不光买馒头,还时常拿老三船生打趣。
“坤姑娘,什么时候再在船上生一个啊。”
“有事去啊,我哪里是在船上生的,是在岸上生的。”
“岸上生的,应该叫岸生,怎么叫船生的呢,哈哈哈。”
“好了,不要嚼蛆子了,要买馒头的抓紧,不买我就走了。”
周坤英一边跟人闲聊,一边走在船帮上。对面驶来一条船,周坤英看是看见了,没有特别留意,这种会船的事常有,只是今天的两船靠得忒近,周坤英就被两船挤落水。
船上的人喊:“不得了,有人落水了。”
周坤英被两条船的人救上来,得好附近有个砖窑,周坤英湿掉的棉衣棉裤被脱下来靠在窑上烤,烧窑的人拿出一床被子盖住周坤英烤火,只是一双脚没捂严实,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
周坤英这次落水让周东城意识到,不能总是让女人这么卖命了。这几年卖馒头,总算又有了点小积蓄,夫妻俩合计后,盘下隔壁一间店面,以后除了卖馒头,也下面条、馄饨做早点。
这一年秋天,阚家庵发生了两件大事:日本鬼子投降,王大力回家。
日本鬼子投降一个月后,从城里开来的一班船停靠在阚家庵,一个头脑花白的高个子男人,佝偻着背,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这个男人稳住脚步在跳板上保持平衡,动作缓慢的上台阶。
一路走,他一路不断瞧着街面上的店铺,瞧着迎面而来的人,那些人,他有的完全不认识,有的模棱两可,有的一眼就认出来,没有人认出他,他也没有喊住认出来的人,由着熟人贴着肩膀走过。
十五年来,王大力多少次在梦里勾勒阚家庵的画面,从上海归家的一路,想象了多少个与阚家庵人相见的场景,眼前的一切,与自己脑子里的画面,还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家乡的船不全是人力拉的,居然也有上海才有的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机帆船。镇上竖起了电线杆,上面架着电线与电话线,王大力分得清,包着皮的,细细的是电话线,赤裸着铅丝的是电线,上面可以站鸟儿,但是人的手不能爬上去碰,碰了就会烤焦手,会电死人。
镇上的街面比从前宽阔。他认识的铁匠还在铺里敲打,铁匠的黑脸色倒是多少年没有变化;曾经挑着剃头摊子的“滑头”,在一间花花绿绿的理发店里帮忙,门口挂着:“大华理发店”的招牌,看样子“滑头”是把手艺传给小辈了;跟他关系不错的杂货铺邱老板招牌换了,他熟悉的兵侯不在店里;骗过他钱的毛家肉铺关了门,他特意扒着门缝往里瞧,没看到毛国才,他心里有点失落。
王大力走到蒋家茶馆店,把手里的行李往门口一放,跨进门槛,坐在门口一张桌子旁。从上海坐了一夜的船才到南通,再从码头坐车到开往阚家庵的码头,再爬上往家开的船,王大力确实有点累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摸了摸额头刚刚冒出的汗,打开衣衫,掀动两边的衣服找风凉,扭头间他瞥见了最里头的那张八仙桌,没错,就是那张桌子,他曾经在那张桌子上败光了王家的家产。
王大力瞬间低下头,他在上海码头漫长的扛包岁月,早已在心里将自己的嘴巴扇过千百回。想起自己的爷爷、父亲都是全镇勤劳能干,让人敬佩之人,不然也置办不下漂亮的三间大瓦房、十几亩好地。如果自己不败家,延续着祖父、父亲的勤劳能干之路走下去,他过的是让人羡慕的生活,他不用妻离子散,他的一儿两女,也会享他的福。
王大力在上海遇到一位家乡人,那位家乡人给他送来了珍贵的消息,他那个从小就偏爱的大丫头坤侯,已经赎回了祖屋,从那一刻起,他在心里燃起了希望,落叶归根的希望。
王大力喊了一声:“德侯,来碗烫茶吃吃。”
德侯应了一声,提着壶子,给王大力扬了一碗滚开的茶:“客人,还要吃点什么?”
王大力回一声:“不用了。”
他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张在南通买的缸爿,十来年不曾有机会吃家乡的烧饼,刚进了城,王大力就买了三块填饥,没想到大饭量的他,也只吃了两个。一个人要是想算计自己是不是老了,拿曾经能吃的东西比划,就懂了,王大力在心里摇摇头,不服老不行。这样的缸爿,二十岁的时候能吃五个,那缸爿在包袱里藏得久了,悟了一身湿气,滋味自然比不上刚出炉,王大力慢慢地将饼扯进嘴里,依旧嚼得满嘴带劲。
德侯端详这个省钱的主顾,慢慢的瞧出熟悉:“你,你是王,王......”
王大力知道德侯认出了自己,故意不着急给答案,咧开不整齐的牙口笑,显出些许淘气。
德侯终于看清楚了:“你是大个儿,你是大个儿哥哥。”
以前,德侯虽然是个跑腿的小伙计,王大力有酒喝的时候,没少让德侯蹭酒蹭菜,这声大个儿哥哥,还是当年的尊称。
德侯很激动:“哎呦,大个儿哥哥,你头发怎么白成这个架子,我都不敢认了。”
听到德侯的呼喊,里间的蒋七、蒋立功也都跑出来,蒋立功打小在店里转,对王大力印象深刻,蒋七当年主要赚王大力的酒水饭钱,牌桌上赢钱还是以毛国才为主,谋了王家田与房子的不是蒋七,所以见到王大力惊喜大于愧疚。
蒋七忽然反应过来:“你来的路上,经过你丫头女婿开的馒头店,你咯晓得?”
“啊?是吧?”家乡人带话的时候,并没有说到坤侯已经开了馒头店,对于新开的几家店,王大力没有太在意,也没有仔细瞧,“在哪里,带我去。”
几个人带路,王大力跟在后头,脚步变快,心也跟着砰砰跳,他并不确定,自己的不约而至,坤侯会是个什么态度。
周坤英与周东城正在店里,门口忽然围上来一群人,人群里闪出一条道,一个人走上来:“坤侯啊。”
周坤英虽然逆着太阳光,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她没有迟疑立即喊了一声:“父啊。”
周坤英在六年小媳妇生涯里,每每被婆婆骂,做事艰难、生活困苦的时候,心里把自己的化生父亲骂了多少回,恨了多少次。
等到她自己有了第一个孩子秋生,忽然在她对父亲痛恨的田地里,长出了柔软的嫩芽,那根嫩芽牵引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偏爱胜过了弟弟,那颗嫩芽不断长大,恨意逐渐消减,直到有一天,她甚至很想念那个让她吃尽了人间苦的父亲,她惦记老父亲身体是否安康,想着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上一面。
五十出头的王大力,因为长期扛包,背已经挺不直,头发也比同龄人白多了,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周坤英看见自己的父亲脸上淌下泪水,曾经年轻健壮充满活力的父亲,在今天,在女儿眼里老了,她心中对父亲最后的一点怨恨,也被父亲衰老的模样瞬间击穿。
“走,家去。”周坤英扶着父亲的手,“哦,对了,这是你女婿,周东城。”
周东城听周坤英描述过丈人的模样,今日一见相去甚远,他赶忙上门板,关门歇业。
蒋七拉着王大力:“我们是老朋友了,晚上你们全家来店里吃饭。”
王大力推着蒋七:“不客气了。”
蒋七又对周坤英说:“不来我不开心啊,一定要来,把你家老奶奶也请来,难得聚聚,算我给王大哥接风。”
阚家庵碉楼上站岗的国军大兵,看着周坤英夫妻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一个高大而佝偻,头脑花白的男人跟在后头,三个人屁股后面跟着长长一列看热闹的人,认识与不认识王化生的,都加入了好奇的队伍,他们热烈的议论着王化生当年留给阚家庵人的震撼。
王化生被败掉的家私让他们夸大了十倍,他们由王化生想到了汉奸毛国才,觉得毛国才虽然赚了王化生的家私,到头来年纪不大就死掉了,死相还很难看,福气还没有王化生好呢。
也有人纠正了这个说法,毛国才就算不被鬼子误杀,也逃不过惩治汉奸,早晚是个死,死得不可惜。大家议论了来去,还是得出一个推翻不了的结论,赚过王化生家私的毛国才,始终没有王化生有福气。
周坤英一行人进入村子,村里的人悉数涌出来,除了鬼子投降大家到镇上庆祝,这是镇里发生的最大椿事了。
王大力的娘扶着门框,周家的三个孩子兴奋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王大力跪倒在娘脚下,口里喊一声:“娘奶。”
娘不像儿子哭得那般用劲,她不断抚摸着儿子都是骨头的肩背:“儿啊,吃苦了,儿啊,家来就好。”
邻居们被母子重逢这一幕感动得抹眼泪,也跟着说:“家来就好,家来就好。”
王大力到屋子后面父亲的坟头上大哭,娘摸着儿子的脑袋:“儿啊,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头发都跟娘一样白了。”
王大力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进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家,这个曾经整日不顾的家,是他在上海扛包日夜最思念的地方,而今回到家,却生出做客的感受。
新主人是他的女儿、女婿,不是么?家是在他手里败掉的,房子是在他手里卖掉的,他已经不再是这个家的主人。这次回来,他心中预料了多少家人的责怪,到头来没一个人骂他,没一个人怪他,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早点回家了。
王大力在堂屋再次跪倒,他在祖宗牌位前庆幸王家祖上有人保佑,让这个破败的家团聚了,而且是四世同堂。
围观的人群,差不多聚集了一个下午,他们看过了一家人的团聚,还要看看从大上海回来的王化生,听听外头的闲事好拿来快速贩卖。他们也想知道王化生在上海的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他们关心的是那些事好不好玩,有没有嚼蛆子的价值。
下晚的时候,蒋七派德侯来催,他诚意请老朋友一家人吃顿饭。
既然蒋七这么有心,周坤英觉得不好回人家的面子,全村唯一的四世同堂之家倾巢出动,一路遇到乡邻打招呼:
“出门啊,夜饭就吃好了啊?”
“出去吃,镇里的茶馆店蒋老板请客。”
“乖乖,来事的,到底还是大个儿甩派,请你们一家子吃酒。”
不管是真恭维,还是假酸话,周坤英听着都十分顺耳。一家子披着西山的霞光前行,她的心里许久没有那么亮堂了,上一回与父亲有关的风光还是那个正月里跟着父亲放鹞子。
她与父亲一左一右扶着小脚老太,缓慢行走,村里、镇上一路不断有人说闲,她看见奶奶的褶子里都是笑容,父亲这张十几年没见的脸居然越来越生出一股亲切感,周家的三个孩子蹿在最前面,不断催促大人:“太太快点走噻,外公快点走噻。”
蒋七特意留了王大力最熟悉的桌子,那张八仙桌经过多年油腻与时光的浸润,已经有了一层包浆,散发着岁月深沉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