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表叔之托,郝木匠郑重答应看好陆家大院,等日后太平了,再交还给表叔。
陆老板点头:“走哪儿,算哪儿,目前也就只能这样了。”
陆老板对周东城夫妇的前途也关切:“日本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早些年就占了我们东三省,我们生意人将来还过自己的日子,周班长不一样,日本人来了,早晚要做伪警察当汉奸......我是这么看的,帮日本人做事,就是跟中国人过不去......呃,你们自己斟酌吧。”
陆老板交待完不久,陆家就人去院子空,城东曾经最大的陆家米行说关张就关张了。
一个寡淡无味的中午,早早吃罢饭的阚家庵人靠在一起讲闲,日本鬼子上岸,占了南通城的大事,早就传到了小镇。小镇的历史,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一向日子过得安稳,当老百姓的都怕遇到乱世,近在眼前的外敌入侵,不免叫他们愁上心头。
小镇人听说鬼子杀人放火、强奸妇女,不免心里惶恐,说起出路,有人说带了一家人逃,有人说满到八处都是日本鬼子,往哪里逃?穷老百姓连逃难的门路都没有,他们五心烦躁地等日本人来。
困觉不香吃饭没味的阚家庵人看见一对青年站在船头,那女的远远的朝镇上人笑,等阚家庵人几乎看见女人嘴里的虎牙,也就认出了赫赫有名的坤侯。
“哎呀,坤侯家来啦!”
“哪个坤侯?”
“屁话,镇上有几个坤侯?就是跟男人一样壮实的坤侯,就是王大个儿的大伢儿坤侯啊!”
“你也是屁话啰嗦,就说王化生的大姑娘好了,她逃婚改嫁给了城里人,谁人不知啊?”
“嘘,你嗓子小点,当面不要喊人家化生。”
周坤英率先从跳板上岸,周东城紧随其后,夫妇俩引了两位纤夫一位把舵的船主五个人进店打尖,阚家庵的人从各处赶来,满镇人相互传:王化生家的坤侯长大啦,坤侯带着男人家来啦!
周坤英逃婚、再婚这样的大事早就传到镇上,今天这是见到真人了,镇上人不能不兴奋。
周坤英六年没有进蒋家茶馆店,门脸几乎没有变化,唯有门口的店招牌被日月风尘刮去了原有的颜色。老板蒋七头圆脑袋开始谢顶,颈脖子向前勾着,这是长期颠勺颠出来的,他眯着眼在人群里辨识,周坤英朝门口的蒋家大儿子蒋立功打招呼:
“大侯,怎么不认识我了?”
大侯是蒋家人对蒋立功的私称,周坤英还叫王坤英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玩,喊的都是小名。
蒋立功不好意思的说:“坤侯姐姐,快点,里面请。”
小时候蒋立功直呼王坤英为“坤侯”,再次见面加声“姐姐”,彼此都长大了。
茶馆店陈设没有变化,那张包浆的赌钱台子还在,兵荒马乱也不影响人们来牌。
店里被挤得满满登登,镇上的人围着周坤英的桌子,毫不见外的盘问着夫妻二人,还有一些人站在岸边,使劲地往船上看,他们弄清楚了王坤英已经叫周坤英,周坤英的男人叫周东城,过去在城里当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毛国才的大儿子毛孔明在围观的人群里,周坤英一眼就认出了毛孔明,他们自小一道玩,毛孔明也喊一声“坤侯姐姐”。
周坤英叫船夫们吃着饭,还给他们一人点了一碗酒,她请毛孔明带路去拜访一下毛家,是的,周坤英用了城里人场面上才用的“拜访”一词,阚家庵人嘴上不说,心里开始敬佩周坤英当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毛孔明带着周坤英夫妇往自家肉铺去,茶馆店除了打牌的那桌,其余人都跟出来。
毛国才拿一把油腻发黑的扇子驱赶苍蝇,案板上无趣的躺着几块正在失去水分的肉,时局动荡,买肉的人也比往常少了。他身子虽然坐在肉铺,耳朵却飘向蒋家茶馆店,按理说,他也应该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他听说是王大力女儿回来时,难免有点心虚,只能故作镇定地守着自己冷清的肉铺。
看到儿子带着年轻的夫妇走来,他有些忐忑,等看到周坤英手里提着两包点心,就没那么紧张了。
毛国才站起身,脱下油腻的围腰打招呼:“来啦,进来,进来坐。”
肉铺后面,就是毛国才的家,毛家是镇上有名的富户,毛家的院子虽然大,却装不下整个镇上的人,没挤进屋子的,就扒着窗户瞧,扒不到窗户的,就搬一个长凳几个人站在上面,趴着墙头往屋子望。
周坤英开门见山,希望毛国才帮忙,以当年的价格,让她将王家的三间大瓦房赎回来。
毛国才有点吃惊,很开心地吃惊。当年三间房子借给侄子毛新住,毛新有回起夜,看到后窗飘起人影,吓得不清,到王家老爷子坟上烧了纸,不管用,请吉道士做了一回法,仍不奏效,吉道士有话直说:“不是我没本事,是你们有本事占了人家的屋,却没本事镇得住。”
毛新从此得了疑神疑鬼的病,夜里上床多梦不算,醒来便是一身汗,吉道士开了药方子也吃不好。乡邻说,怕是王家老爷子死不瞑目惦记着自己的房子,毛新一家住得毛骨悚然,早几年已经搬走,屋子一直空着没人敢接手。
毛国才双手揉着肥大的肚皮,如今他已经不再避讳左手少一根手指。他有两个没想到,没想到“老朋友”王大力的女儿回来,没想到老天爷眷顾,在混乱的局面下,人家都是在变卖家产,他的烫手山芋居然有人接:
“大侄女,你看啊,当年我跟你父,我们几个都是好朋友,对吧!我也不想你父弄成这样,对吧!更没想到他一个人跑去上海,丢下你们不管,对吧?”
周坤英明白愿赌服输,她并非来兴师问罪:“毛家叔叔,过去的事,不说了,这不怪你们,都是我父自己不好。”
毛国才看周坤英真的不怪罪自己,就开始说些顺嘴人情话:“你父也真是的,走的时候也不跟我们商议。要是说有困难,大家可以一起帮一帮,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嫡系兄弟,要不是真兄弟,当初办你爷爷丧事,我们也不会借钱给你父,对吧?哦,对了,你父临走还欠我跟蒋老板三十块大洋,我们也没打算要,对吧?蒋老板。”
蒋七更是个玲珑人:“就是呐,大个儿有困难的时候,我们又不是不曾帮过他,他爷老子办丧事,洋钱不够,还不是我跟毛桃侯一人借了他二十块。话说回来,这个老兄去了上海,也不捎封信回来,都不晓得他在上海过的怎么样。”
周东城看这两个人嘴巴机巧,说的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是骗过人的样子,他不熟悉情况,不好接话,就由周坤英应对。
周坤英虽然记恨毛国才在蒋家茶馆摆的赌钱台子,但是在那张台子上赌过钱的人,也不是父亲一个,把整个家私全都输掉,倒是只有父亲一人。人家也没拿枪逼着父去赌。用爷爷的话说,王瞎子算过了,该是化生的命,命里有时总是逃不过,这次周坤英回来避难赎房子,要是摆在脸上记仇,人家毛国才不让她赎,她也不能将毛国才怎样。
挤在外面的阚家庵人议论开了,没想到被送出去横港做小媳妇的坤侯,不仅换了婆家,还能带着男人回来赎祖屋,王化生的大丫头本事大嘞。
赎回祖屋的事当场谈妥,周坤英怕夜长梦多,当即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一包大洋,那里有周坤英从横港范家带出来的私房钱,有周坤英在城里闲着没事贩卖货物挣的钱,加上周东城的积蓄。她将大洋包袱打开,数了大洋出来一叠一叠码在桌面,毛国才去卧室翻出王家房契,阚家庵的人等于是见证人,双方钱契两清,周坤英将房契小心收进包袱,起身走人。
毛国才客气地送出门:“坤姑娘,家里有什么困难,跟做叔叔的说啊。”
阚家庵人也不避讳,当场就有人拍着毛国才的肩膀:
“毛桃侯,你小子发洋财了啊。”
“就是啊,九指叔,请客啊,见者有份,请我们一人吃一只冰糖炖猪脚也行。”
先前周东城拉过周坤英的衣袖,意思是财不外露,不要当着众人的面交易。周坤英偏不,她要的就是当人的面数大洋、赎祖屋,她周坤英自从打算了回来,就是要当众找回面子,老王家受到的委屈太多了,她必须帮化生老子挣回面子。
完成了赎祖屋的大事,周坤英放心了,她沿街跟熟人们打招呼,向周东城介绍镇子,孩子们前后来回地奔跑,看这对青年的新鲜。周坤英手里还有一包点心,那是给杂货铺邱老板的。临行前娘特别吩咐:“邱老板是好人,过去对王家蛮关照。”
邱老板也没有加入围观人群,他的铺面被阚家庵人围住,周坤英带着周东城恭敬地给邱老板行礼,双手奉上礼物,邱老板过去不光帮娘带东西带钱回来,有时还添些米面帮衬王家。
王瞎子倒是想围观,可惜围观了也看不见,他的耳朵已经代替了眼睛,有人跑腿来送消息,王瞎子嘀咕着:“跑了化生老子,回来了丫头挣面子,老王家又开始活泛了。”
王瞎子一高兴,吹起了箫,阚家庵人好奇,大中午的吹箫,王半仙唱的是哪一出。
周坤英带着周东城进了吉道士家院子,给爷爷办丧事时周坤英已经记事,自从到访过狼山,她开始信佛了。吉道士家的庙小,菩萨却不小,一样供着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三清道祖、关老爷。她特意喊周东城这位外乡人拜一拜本地神龛,周东城不光拜了,还往功德箱里投了几枚铜钱。
吉道士不做法事时就穿着家常便服:“用不着,都是本乡人,心诚则灵,菩萨保佑你们,家来就好!”
周坤英:“菩萨是要孝敬的,不能有事才想起求神拜佛,没事就将菩萨忘记脑后。”
吉道士合手作揖:“坤姑娘说的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而今坤姑娘赎了房子争了气,是靠佛祖保佑,也是靠你们自己争气。”
周家夫妇回乡的船,慢慢行到王家村口,再次引起人们的围观与七嘴八舌的盘问,两个纤夫此时当起了挑夫,慢慢往王家抬家具,邻居们嘴上聊着手上也不闲着,不请自来帮着卸货,往王家抬轻便的东西。
奶奶的身子尚算健朗,在她的心里,还盼着儿子回来收拾化生的名声,她没料到,是大孙女让她垂老的腰板瞬间硬气了起来,她立在门口抹着眼泪。
奶奶拉着夫妻俩到爷爷的坟上磕头,奶奶陪在旁边磕头:“老头子,睁开眼看看吧,坤侯出息了,赎到老房子,你这下可以定神了。”
王家的三间老房子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门锁生了锈,蜘蛛网挂得满到处,奶奶心疼的摸着墙:“六月天也不来开门吹吹,这么好的墙还了潮,发了霉,这才多少辰光没住人啊。”
周坤英往锁眼里灌了几滴油才将锁打开,屋门打开的时候,一阵灰从屋里刮出来,搞得周坤英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周坤英转头跟奶奶说:“果是爷爷在念我的名字啊?”
奶奶轻轻的在周坤英背上拍一记:“那是爷爷在地下保佑你,祖宗们,坤侯家来了,靠你们保佑啊!”奶奶朝着空屋子四处拜拜,然后从茅草屋里寻出祖宗的画像与牌位,让祖宗们回到原位。
夫妻俩与奶奶弄破布裹了头,三个人有说有笑的用扫把掸尘,忙活了一整天,老屋在他们手里恢复了当年气派的模样。
从城里带来的家具都是郝木匠打造的新款式,放在老屋,倒是又让乡下人开了眼,村里人不大情愿的承认,王化生家铁树开花,好日子回来了。
也有些善意的乡邻带着田间菜来,周坤英用城里带来的食物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