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怀义脑子里在想爷爷是不是床底下也有两只缸子:“哦,王爷爷这是向您交代老底了。”
爷爷:“老王爷爷不服气啊,他号称半仙,全南通有名,结果漏算了自家小子。要是留着两缸子钱,就算房子与地被分了,老王家还有重振家业的本钱,这回真的是倾家荡产,混得连王大个儿那个化生都不如了。老王后悔呢,他说早知道还不如天天喝酒赌钱学他本家侄子,把整个家赌没了,倒也免了当地主的命。”
吉怀义想着技术性问题,一个瞎子怎么赌钱呢?难道请一个人帮他摸牌?好像也是可以,红楼梦里大丫鬟鸳鸯就帮贾母摸牌。
爷爷:“你老王爷爷关心着我们家呢,他先是羡慕我先知先觉拆分了家,孙子辈与儿子辈们同等分家产,后头关心我,叫我有银钱千万别藏床底下,千万别叫小孩子落了眼。”
吉怀义下意识看了一眼爷爷身下的床。
爷爷叫孙子附耳过来:“爷爷没那么笨,从来不把钱藏在床底下,更不会手痒拿出来盘,爷爷也是快要见阎王爷的人了,爷爷不怕,一辈子尽跟地府的人打交道,他们将来会关照我的。爷爷就是放心不下你们,吉家分拆,这是走下坡路的意思,将来有朝一日或许还能翻身,将来都靠你了。”
爷爷话说到此,不再说话,他拿手指着身后的墙,神秘地笑笑。
吉怀义是聪明人,爷爷将钱财藏在夹墙里,他也指着墙,用劲地点头,爷孙俩会心地笑。
吉道士要亲自给王瞎子做斋事的事,要是放在过去,全镇人都会赶来帮忙,而今毛孔明不敢大意,他亲自去找张队长汇报。
毛孔明原先以为张队长会蛮横的拒绝,一个富农为地主做法事,有点闻所未闻,没想到张队长摸了摸肥大的肚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人既然死了,还是要入土为安,好生安葬,别搞得那么铺张就是。”
张队长说的是良心话,他是本县走出去的人,知道本地人对死人重过活人的习俗,毛孔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队长在阚家庵的土改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他的报告得到上级高度认可,这时候没必要为了有威望的王瞎子惹众怒,顺水人情他懂做。
毛孔明不得不提一下曾家父子,虽然三位被草草的下葬,曾家村的人也提出来,是不是可以搞一场法事超度一下亡灵。
张队长沉吟了几秒钟,表示不赞同。曾家父子三人性质与王瞎子不一样,王瞎子虽然是大地主,但是配合土改,家产都分给老百姓了,曾家暴力对抗,还企图谋害工作队员,属于死有余辜。
张队长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不容置疑,毛孔明识相,闭上嘴。
王瞎子死的那晚,镇上响起了久违的箫声,好多人心头一紧,是王瞎子诈尸了吗?有愧于王瞎子的阚家庵人辨识不了曲调,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黑着眼圈到王瞎子挺尸的地方去看,王瞎子还好好的挺在那里,纹丝不动。
听说吉道士要给王瞎子做斋事,还是工作队批准的,镇里人也无需发动,个个按照过去的老规矩来帮忙,帮着老王家超度王瞎子。王大力领着女儿女婿也来做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虽然从王大力出生起王瞎子就没说过他好话,王大力这辈子却从来没有埋怨过王瞎子,他清楚化生的命,不是瞎子钦定的。
他也是身不由己,老王家上辈子欠了他,他这辈子是到老王家来讨债的,想到这里,王大力脑海里闪现出爹在摆渡,他坐船的画面。
王瞎子入殓的当晚,箫声又起,有人顺着声音找,是周东城坐在院子里吹。
“侉子,是你啊,吓死人了,夜里夜晚的吹什么鬼啊,还以为是王半仙还魂了呢。”
周东城淡淡地说:“人死了,箫还在,萧还在,魂就在。”
来人不客气的回怼:“死侉子,见你个魂,别深更半夜闹鬼吓人了,早点困。”
王半仙是周东城到镇上最早结识的人,也是少数几个不喊他“侉子”的人,王半仙死的那个晚上,就是周东城吹着王爷爷赠的箫。
王大力流着老泪:“曾胡子跟工作队作对,弄死他也不为奇,王半仙真是个好人啊,以前,我手头上不得转,问他借钱,从来不回,这样的人镇上找不到第二个。”
周坤英也叹气:“王爷爷被关,我还去看过,陈狗侯的人把着门不叫进,谁料想半仙爷爷就没了。”
周东城说:“就当他老人家是寿终吧,听说是毛镇长求过情,这么大的地主,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王大力忽然感叹:“这么说,我倒是要感谢毛桃侯这个死鬼呢。”
女儿女婿知道他的意思,同时“哦”了一声。
横港的范家也是暴力破坏土改,老小几个男人相继死了,范家媳妇重新嫁给贫农做老婆,范家婆婆一个人单过。
要是周坤英当初不跟着韩草逃跑,她的命运那就是比当年做小媳妇还惨了。
父女俩这么想着,感慨与唏嘘一起上来,都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庆幸了。
1950年冬天,周坤英与周东城带着一对活鸡一对活鸭,满满一篮子鸡蛋,还有新分的四亩地里打下来的一麻袋长生果、几斤麻油进城,这次周坤英没有到政府大院去,她摸到邱首长的家。
邱首长的家属见到周东城与周坤英都是熟悉的乡亲,邱嬷嬷叫人把邱首长喊到家里,周坤英与周东城对邱首长要下跪,被邱首长拦住。
四宝因着邱首长的过问,身上没有血案,也不是土匪里带头的,在镇压反革命运动里本着从轻发落的原则,回到老家石港。四宝到家后,立马带着娘到阚家庵来报喜,四宝本意是跟姐姐一起到城里来答谢,家里几个商量了,周坤英想起上次去邱首长那里,邱首长曾经吩咐过,要是四宝的问题解决了,以四宝的身份,不宜外出,还是老实在家比较安稳。
四宝扎扎实实在王大力与周坤英跟前磕了三个头,孃孃霞侯出劲的抓着周坤英的手忏悔。周坤英看到这一幕,过往受过的委屈,就从心里一笔勾销。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能有与孃孃坐在一张桌子上安稳开心吃饭的一天,饭桌上大家都拣过往好的回忆,然后就说起他们有今天,或许是得益于周坤英的爷爷、奶奶在天上的神灵保佑,一家人找了香来,带着祭品,连夜到王家的坟头上祭拜。
邱首长中午留周氏夫妻在家里吃饭,期间了解了阚家庵的土改工作,张队长率领的工作队在年前被阚家庵人敲锣打鼓欢送了,说是率先在这一地区完成了工作,受到上面的表彰。
周坤英夫妻俩带四个孩子,外加王大力,吃饭的人口多,工作队测算过馒头店的营业额后,还分了四亩地给他们,以前馒头店确实只够一家人糊口,做馒头的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馒头,有了田之后,余粮就有的多,馒头管够。
邱首长点点头:“这不是蛮好的吗?土改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生活穷苦的人过上好日子。”
周坤英说起王瞎子,为他鸣不平。
邱首长摇摇头:“我们的政策要扫平的是不平等的阶层,要消灭剥削阶级,像王瞎子这种情况,为人确实很好,做过不少好事,这个过去我就知道,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阶级属性。”
周坤英跟邱首长说起其他地主的遭遇。
邱首长稍许沉默了下说:“两位小周啊,这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不能讲人情的,在这种事上,你们要有清醒的认识,尤其是你。”
邱首长指着周东城,周东城心里一紧,明白自己曾经有过一段国民党伪警察的过去。不久前,还是好友毛孔明偷偷跟周东城夫妻透露,镇里有人举报周东城有反革命嫌疑,镇里以邱首长说过周家人对革命有功为理由,向县里汇报,县里领导又向邱首长汇报。邱首长明确表态了,周东城在日本鬼子占领南通前就来了阚家庵,以后一直务农、做点小买卖,身份是干净的。
邱首长到底经验丰富,他吩咐毛孔明派出专人调查周东城来阚家庵之前的表现,周东城出身赤贫,没有干过破坏革命,危害百姓的事,有了一份组织上开出的证明,周东城自己也放了心。
邱首长敲敲桌子:“我们为什么闹革命?不就是为了广大穷苦百姓要翻身,过上好日子吗?国民党反动派,保护的是谁?就是这些地主阶级,我们就是要从物质上消灭剥削阶级,从精神上改造剥削阶级,这样,广大的穷苦百姓才有日子过。”
因为周氏夫妻言语里说了对土改政策的不理解,邱首长话越说越严肃,吓得周氏夫妇筷子也不敢夹菜。
邱首长顿了顿缓和了语气:“当然,政治上的事,你们一时认识不清,也很正常,以后要紧跟人民政府,跟紧革命形势,懂吗?我们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政府,要不是这次土改,你们一家人怎么会多出来四亩地呢?地方上虽然死了几个地主,但是绝大多数农民都是受益者吧?”
周氏夫妇第一次看邱首长说话那么严肃,连声的说懂了。
邱嬷嬷按照邱首长的吩咐买了一堆礼物,周氏夫妻推也推不掉。邱首长邀请周坤英夫妻在城里住一晚,明天到公园玩玩,周坤英说了老实话,越是往年关里跑,家家户户都要做馒头,年年都要忙到年三十晚上。
邱首长豪爽的笑了:“好了,不耽误你们做交易了,待会叫司机送你们,记得以后常来常往,就像亲戚一样跑,只是不许再带东西来,听到没有?”
进入腊月,天色越发的阴沉,王大力搬一把椅子坐在馒头店门口歇力,他望着天色,嘴里念叨着:“怕是要落一场雪了。”
阚家庵这里的天气也是蛮好戏的,要么年关里,要么正月里,每年一场雪是跑不掉的。
王大力回阚家庵这几年,吃住都定神,身子骨倒是比在上海的时候还好,周坤英与周东城体恤老子,做馒头的重活不让王大力沾手,大力现在不打牌,不喝酒,反倒是成了阚家庵人眼里的模范老人。
隔壁大华理发馆的女人,有时候嫌苦,就跟大华说:“我在家里要带孩子煮饭,还要帮你店里洗毛巾,你家老子到好嘞,什么事都不做,到吃的时候就上桌,碗也不洗的,你看隔壁坤姑娘的父,带孩子,还洗碗扫地。”
大华看女人脸色不好,就不跟女人硬来:“你不要说蛮话,我娘在世的时候,我父就是这个架子。你叫他现在做事,八十岁学吹箫,来不及喽,以后,你把碗放家里,等我回来洗。”
大华女人呸一声:“你个寡嘴,只晓得说。”
大华压低了声音:“我这手艺,是从父的剃头挑子担过来的,我父养我们兄妹五个,不容易吧?他吃两年清闲饭,也是正常的,你是想摊到隔壁这个父呢?那你就是做小媳妇的命喽。”
小媳妇不好做,大华女人闭嘴。
王大力听到大华夫妻俩是在说他,假意听不清,他探着脑袋,咳嗽一声:“大华侯,你们俩在嚼什么蛆子啊?”
王大力在年轻人眼里已经是个话不多,一心帮衬子女的好老头,但是在记得王大力的阚家庵老人心里,余威犹在。
大力一声咳嗽,大华夫妻俩赶忙打招呼,大华:“王家叔叔,没得什么,你什么时候来,帮你剃个城里最时兴的头。”
王大力咧开嘴笑:“不要嘴甜,我是老番瓜一个,还什么时兴的头,不要钱的头才好嘞。”
大华答应:“好滴,不要钱就不要钱,哪个叫你是我叔叔呢。”
大华女人扯大华衣袖,她舍不得钱。
大华一甩衣袖,凑在女人耳朵边:“大家没事做,说了戏戏的,人家不是贪便宜的人。真的要不给钱,回头你蒸馒头,人家咯好收钱啊?”
大华女人就笑了,说一声“死鬼”,先头的抱怨就忘记了,抱着用过的毛巾屁颠屁颠进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