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桌上的老朋友互敬不算,范老爹摇晃着身体,逐个桌子地敬酒,范老爹虽然背负着罗圈腿加上驼背的负担,但是他的手很稳,碗里的酒很争气,没有泼出去一滴,全都进了肚子。
王坤英听到婆婆跟公公嘟囔:“疯癫了,疯癫了,找酒喝。”
这个晚上,公公没有像往常一样附和,公公也举着酒碗逐个桌子敬酒。
婆婆连连嘟囔:“疯癫了,老的小的都疯癫了。”
王坤英得益于这场婚宴,也让婆婆破费做了一身新衣裳,新郎敬过酒之后,宾客们都来回敬,王坤英潜伏了多年的好酒量,在这个酒席上大放光彩,她帮新郎挡酒,还帮公公婆婆挡酒,就是没有帮范家爷爷挡酒。
爷爷说:“坤侯啊,今天让我喝个够,爷爷喝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呢。”
宾客散去,几个妇人帮着收拾残局,爷爷抱着泔水筒吐,婆婆说:“作孽,白喝了吧,没来头的酒对吧?”
爷爷摆摆手:“不作孽,吐出来的给猪吃。”
帮手的人也散去,王坤英还在做事,婆婆敲着人情号簿:“日什么娘,这场酒席办下来折本啦。”
公公还端着酒碗不放手:“我说不要排场,你又不听,你咯败家的瘟屄。”
婆婆一挥手:“泻你的酒,嘴上浇了粪,今天我高兴。”
公公不给情面:“你嘴上说高兴,心里又舍不得洋钱,你高兴个屁。”
婆婆一边收拾一边训斥:“你懂个屁,我就是要全村人晓得老二家过得比老大家好。”
公公确实不懂婆婆的心思,尽管没有请范家老大一家,今天的场面弄得比老大家娶媳妇气派,嘴快的邻居亲戚们一定会传过去,她就是想让老大家知道,在她的操持下,范家老二日子过得比老大家好。
这会儿王坤英才重新搞明白,原来婆婆将韩春的嫁妆弄得有排场,才不是为了韩家人有面子,她是让左右乡邻看看她的本事,她也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挣一份面子。
公公手里的筷子夹不上菜:“臭瘟屄,拿我的洋钱充面子,败家的瘟屄。”
婆婆将一双筷子故意丢过来:“下流胚,你才是瘟屄,你娘才是瘟屄。”
婆婆的筷子打断了公公夹菜,婆婆的话激怒了公公。范荣福想起来自己的娘,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孝子,想起来老娘当年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气死的,范荣福恶向胆边生,将手中的筷子砸向自己女人。
女人很久没吃男人打了,相当吃惊。
范荣福起身,操起屁股底下的长条凳就要摔女人,不等子女们反应过来,范荣福自己绊倒。
范荣福抱着长条凳一边吐一边骂:“死,死瘟屄,过,过来,叫我......撕烂你的屄嘴。”
女人还要还嘴,又怕男人真的站起来拿凳子砸自己,好在大小儿子出来劝,女人这才委屈地嚎叫:“我作孽,这都是为了谁,谁的良心叫狗吃了。”
范荣福指着女人:“滚,你碰了我娘就是不行。”
他又指着儿子们:“叫,叫你们娘滚,滚她娘的,老子看了心烦。”
王坤英埋头做事,只见爷爷抱着猪食桶嘴里嘟囔着:“好......好。”
这对老夫老妻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卧室,王坤英原本担心两个人在屋子里打起来,还特意到窗下听壁脚,只听见呼啦呼啦的打呼声,真是一对好夫妻,双双打呼,谁都吵不醒谁。
王坤英终于一个人拥有了一间屋子,一个人拥有了一张床,她喝了很多酒,喝完了酒还洗了一大堆碗,洗了碗还看了一场好戏,没想到闷葫芦公公也有对婆婆凶的时候,她想想婆婆吃瘪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她睡前把手伸进罐子里,摸了摸自己的铜板,她幻想着等这个罐子装满了铜板,就能买两亩薄地,买两亩属于老王家名下的地,她就亲自跑一趟城里,接弟弟回来种地,再等弟弟把家业做大了,赎回老王家的三间大瓦房,等父亲回来,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王坤英酒劲上头之际,听到了韩春的叫唤声,好好的新婚之夜,韩春为什么叫唤得像待宰的肥猪,这是出了什么事?王坤英顾不上又累又困,她得起身,瞧一瞧韩春别出什么事了。
王坤英披着新衣裳,走到洞房窗前,咳嗽一声:“春,春侯,没事吧?”
屋里瞬间安静,然后是老大恶狠狠的声音:“滚,能有什么事,多管闲事。”
老大凶狠的口气穿过窗子,似乎能掐住王坤英的脖子,吓得王坤英像躲避恶狗一般后撤,然后是韩春的声音:“没,没事,坤侯,你去睡,明朝还要起早更。”
王坤英胡乱应承着赶紧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韩春溜进了王坤英的屋子,她龇牙咧嘴脱下衣服给王坤英看,雪白粉嫩的身子上,青一块紫一块。
韩春哭:“妹子,世人都说圆房好,圆房好什么好,还当什么喜事办。”
王坤英哪里见过这场面:“姐姐,怎么了?”
韩春怜惜着自己的身体:“老大就是个畜生,他打我,像畜生一样的弄我,弄得我好痛,身上好痛,下面好痛啊。”
王坤英啥都不懂,只有帮韩春穿起衣裳。
婚后的韩春比做小媳妇的时候更加需要王坤英,每次两个人在田里干活的时候,韩春就把头天在男人那里受的罪,床上的那点事,都告诉王坤英,王坤英看韩春每次妹妹长妹妹短的,就不计较两人生过的那些嫌隙,继续帮韩春多做点农活。
日子就这么慢慢消耗,王坤英的存钱罐也不见长,婆婆将家务事、田里事安排得太满,韩春的事听多了也不新鲜,王坤英想着那是韩春倒霉,老二起码看上去不像老大那么阴狠。
这一天,村口来了货郎,货郎带来了王坤英要的红头绳,也带来了王坤英想听的外面的世界。
货郎的午饭是几个干嚼的馒头,王坤英回家给货郎舀水喝,顺手拿了一罐自己腌制的黄花儿菜。
无巧不巧,婆婆见到脚步急冲冲的王坤英,婆婆盘问,直性子的王坤英如实相告,她忘记了从家里拿东西给别人吃,犯了婆婆的大忌。
王坤英觉得这是自己腌制的黄花菜,高兴给谁吃,就给谁吃,王坤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嘴硬,不服软。
对王坤英的嘴硬,婆婆早就看不顺眼,筷子也敲过几回头,没效果。
老二媳妇肯做,老大媳妇好吃懒做。婆婆原先是欢喜老二媳妇,讨厌老大媳妇的,随着老二媳妇一日日长大,她越来越觉得老二媳妇没规矩,不好管,日后会成为老范家的隐患,做婆婆的必须立威,抓住老二媳妇“吃里扒外”现行,她不能错失机会。
婆婆瞬间上脸,颜色如同猪肝:“你这叫吃里扒外,能有什么好事啊?”
王坤英受不了婆婆的信口胡说与暗有所指:“你就欢喜混说八道,栽害人。”
这话把婆婆说得跳起来:“今天要算个总账,给我打。”
公公范荣福与韩春的男人范敬祖早就站在边上,王坤英其实现在已经能跟一个男人对打,只是在两个人的前后夹攻下,打了一会儿的王坤英落了下风,爷爷与韩春先一开始在边上劝,被王坤英婆婆骂回去:“死一边去,谁叫她嘴凶的,今天就是要打个痛快。”
前后园上的邻居听到厮打声,惧怕婆婆的凶悍,没人来管小媳妇挨打。
王坤英的反击,激起了韩春男人的兽性,这个本就喜好打老婆的人,提起长条板凳朝着王坤英连头带背的摔打,王坤英被打倒在地,婆婆提着擀面杖凑上去再打了几棍,王坤英彻底失去反抗,婆婆才长舒一口气。
爷爷举着双手喊:“日到娘,要出事,打死人啦。”
婆婆为自己壮胆:“打死了拉倒,谁叫她忤逆上人。”
爷爷摇晃着身体往曹家村跑,他知道曹嬷嬷跟王坤英要好,曹嬷嬷能救人。
曹嬷嬷带着两个曹家村的侄子来,王坤英还躺在地上,邻居们围了一圈没人敢扶,王坤英婆婆正坐在长条板凳上翘着腿向邻居们控诉王坤英忤逆上人、吃里扒外的行径。
曹嬷嬷一声大吼:“住嘴,人都这样了,一家子欺负一个小丫头,真做得出。”
曹嬷嬷的儿子曹金,是横港一带的名人,少年天生有力,出门拜师学武,身边常跟着十几个人。
成年后,曹金在南通城跑生意,也有人传说曹金就是官府也怕的土匪头子,这样的人家,给范家公婆十个胆也不敢惹。
曹嬷嬷将王坤英带到自己家救治,好在只是一时闭气,并没有受什么内伤,养了几天,身子也就好了。
王坤英是个直性子的傻人,在这之前,公婆无论怎样算计、亏待自己,她都不记仇,用奶奶的话说,有日子过,谁会送自己家小伢儿做小媳妇呢,这就是小媳妇的命,只是这次公婆将王坤英伤得太深了。
她从心里闪起一个念头,之前,韩春在抱怨男人打人时,说过一起逃走的话,王坤英劝过韩春认命,现在她心里猛地跳出“逃跑”这个念头。
瓦罐的铜钱积到一半时,王坤英得了重伤风。
快长成大姑娘的王坤英,下田挑担子。十几亩金灿灿的稻子割倒,捆得尽量大,拿扁担挑到自家的园上,如今,论干农活,公公已经不如王坤英。
稻子到了园上,趁着天色好,需要没日没夜的将稻谷脱粒,晒干,收仓。
连续干活,身上的汗水被头顶的烈日在土布衣服上烤出一圈又一圈盐花子,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再干,在加上天天洗冷水澡,原本身子昆壮的王坤英,伤风,发热了。
烧了三天,王坤英躺了三天。
清醒的时候,听得到婆婆连续的责骂,无非是装死赖活,只吃不做的咒骂,王坤英无力辩解。
烧到第四天,王坤英爬到门口,喊韩春叫看病的先生,手里一把铜板散落,王坤英昏倒在门口。
看是人命的事,韩春顾不上婆婆的脸色,帮王坤英请来了看病的先生,先生撬开王坤英的嘴,指着姑娘可怜的嘴巴:“看,都快烧焦啦。”
婆婆哼了一声:“稻子都顾不上,还顾她呢。”
王坤英发烧的日子,范老爹也躺着起不来,他躺下有一阵子了,爷爷的腰寿终正寝了。
生病爬不起来的爷爷,遭到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埋怨,饭食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正常,这几天收稻子,更加可以马虎。
让婆婆在爷爷身上撒气的,却是因为公公。
王坤英的公公每年负责将自己家一年两季收下的富裕稻子、麦子,装船卖到南通城,周边人家一般都是卖到横港镇上的米店拉倒,公公说卖到城里可以多两个铜板,婆婆自然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