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快的乡下人也被这最冷的节气打倒在温暖的被窝里,路上偶尔能遇到一个跟王坤英提着同样畚箕的小媳妇,只有那些小媳妇明白,狗屎也是稀罕货,要想畚箕里的狗屎堆头好看些,要想少挨骂少挨饿,就得起得比一般捡狗屎的人更早些,这叫碰狗屎运。
王坤英擅长起得早,有时候天还板着黑脸就上路,毕竟没有吃早饭,身上的热火气不足,寒风一阵阵袭扰身子的时候,她只能将薄棉袄裹紧了,迎着风,快走几步抵御。
曹家村有位独居的曹嬷嬷,是王坤英串门走动最多的人家,两人处成了忘年交。曹嬷嬷丈夫两年前过世了,因为儿子在城里跑生意,手头宽裕的原因,已经不需要下田,家中的几亩地租给人家种。
曹嬷嬷看王坤英进屋,欢喜地倒一碗烫水给她捂手,王坤英双手全是冻疮,又红又肿。
曹嬷嬷拿一块热番芋给她:“坤侯,早饭不曾落肚吧?先来吃点。晦气,你婆婆就让你穿这个啊?”
王坤英长了个子,从家里带来的棉裤穿不下,婆婆就拿王坤英的旧棉裤改成棉花挡在前面的裤子,这裤子从前面看,是棉裤,就是后面没有棉花,一层单布而已。
曹嬷嬷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儿子的旧棉裤,让王坤英穿上,腰身大了些,拿裤带子扎紧了不碍事。
曹嬷嬷又叫王坤英把破棉鞋脱下来缝补:“坤侯,你真是个苦怜的伢儿,你公公婆婆是一对出名的促狭鬼,他家连亲生父都不让吃饱,何况你呢?”
王坤英的婆婆不让范家爷爷吃饱,范家爷爷偷吃的本事也不小。
有一次,王坤英亲眼瞧见爷爷蹲在鸡窝边,只等鸡蛋带着温暖的气息从鸡屁股里弹出来,他便捡起那颗蛋,握紧另外一只拳头,拿鸡蛋在拳头的骨结上轻轻一敲,仰起脖子,一颗鸡蛋就进了嘴。
爷爷拿手指头在地上抠一个坑,蛋壳往土里一埋,擦擦手,嘴里哼着小曲满足的走开。
王坤英把从家里人那里听到的,关于爷爷不学好的事告诉曹嬷嬷,这或许是婆婆克扣爷爷的原因。
曹嬷嬷悠悠的说:“老范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些,那个老范,年轻时,是个种田的好手,范家生下两个儿子,几个丫头,好田积蓄了三十几亩,是我们横港一带有名的地主。他家的安生日子从两个媳妇进门就没啦,准确的说,从小的媳妇进门,也就是你婆婆进门就结束了。
你婆婆说跟老大家一起过日子亏,因为老大家孩子多,闹了一阵,你爷爷抗不过,兄弟俩就分家。
分家的时候,你婆婆说老范偏心,老大家孩子多,多分了几根木头。
你婆婆是铁嘴老鸦,道理都在她那里。
村里人都懂老范偏爱小儿子,分家的时候,他提出来要跟小儿子住,他不想像人家子女多的轮流住,搬来搬去不像个样子,最后还没有人养,为此老范肯定是贴补了小儿子好处的,小儿子话虽然不多,人又不是呆瓜。
那边老大家的媳妇不服,也在外面说老范偏心,闹得老范里外不是人,不晓得这颗心到底偏到哪里去了。
兄弟俩互相扯着头发在园上开打,老一辈的人都晓得,要不是你婆婆烧火,兄弟俩不会成了仇人。
哎,咯个时候,老范的腰已经不能下田,加上老范女人死了,家里没有镇得住媳妇的婆婆,不然也不会分家。
给寡妇送粮食的那件事,我懂底细。那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日子实在难过,老范从粮柜里背了一袋米给人家,咯晨光已经分家了,傻老范,以为还是自己当家呢。
你婆婆说,分到她家的东西,就是她的,老头这是家贼。
老范困寡妇的事都是你婆婆活泻,你婆婆就是小人来头,用她的道理硬扳,说要是没有困过寡妇,凭什么送人家一袋米,照她咯嚒满嘴喷粪,这世上就没人行善事做好人了。
老范在镇上被人家打,那是跟人家有口角,你婆婆借机会活泻,她是存心要把公老爹的名声搞臭,我看你婆婆是满肚子坏水,既得了分家的好处,又想把公老爹往老大家里赶。
老范有冤,逢人也叫,外人不知真假,只晓得老二媳妇败坏公公名声,问到老二,老二这东西摇头说搞不懂,时间一长,不信的人,也信了。
那个寡妇是我年轻时就认识的朋友,人家赌咒发誓,她的话我懂的,你爷爷跟寡妇不会有坏事,好好的寡妇名声也被你婆婆弄臭了,哎,造孽啊。”
曹嬷嬷如此一说,正应了王坤英的判断,家里人都不怎么跟爷爷说话,婆婆与韩春都叫她防备爷爷,她还是按照自己的判断跟爷爷交往。
公公、婆婆为人刻薄不假,因为王坤英能干,一日三餐还能正常吃上。
韩春就不一样了,她天生做事不得法,常常被婆婆克扣,婆婆还拿韩春的懒散与王坤英的勤力比较,韩春不心生嫉妒也不现实,好在王坤英常常帮韩春干活,两个人关系总算过得去。
爷爷偷到的食物,有时候会拿来跟王坤英一起吃,一老一小倒是结下了暗地里的友谊,王坤英遇到高兴的事,或者难过的事,就近可以去找像娘一样亲的曹嬷嬷,有时候得了好吃的,她也想去偷偷的看奶奶,可惜婆婆看得紧,动不动要拿擀面杖抽人。
苦难的小媳妇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时间久了,人也就适应了。
王坤英知晓了一件赚外快的好事,她在人家房前屋后寻找地蟞虫,虫子拿到镇上的药铺店换铜板,药铺店老板免费教授了王坤英辨识药材的本事,有些王坤英过去不入眼的野草、野菜也成了能变铜板的药材。
横港镇上有家牛肉面馆,这个镇与阚家庵一样,也是南来北往人的热闹地。
熬牛肉的汤锅就支在店门口,香味牵着船上人的鼻子上岸。
饥寒的行路人点一碗牛肉汤面,将碗里的热气稀里哗啦吸到肚里,额头逼出芝麻粒汗珠,浑身惬意。
背纤出苦力的,舍不得吃牛肉汤面,几个人坐一张桌,各自排出几枚铜板,一人叫一碗老酒,老酒在酒焐子上升温到冒气,滚烫的酒碗捧在手里,带着烫沽下去一大口,几个人合买的一小碟咸萝卜干放在桌子中央,一人拿一块在手里,咬一小口下来过酒。
纤夫们坐在角落,看客商们大声说话,他们低声的闲聊不过是在耐心的等待,等待雇佣他们的客商们吃饱喝足,大伙儿浑身暖洋洋的一起上路。
身上洋钱多的豪客叫一碟牛肉,拿筷子夹了慢慢送进嘴里,一口牛肉一口老酒,将南北东西的新鲜见闻互相讲闲,言谈举止里飘出来的是高人一等的见识。
有铜板时候的王坤英也吃不起牛肉面,她会点一碗牛肉汤下的面。
面上有一层亮晶晶的牛油,那是汤的精华,上面撒了葱花与胡椒粉,点上香菜,面还未到,香味已经钻进鼻腔,王坤英两只手将大碗捧起,小心的将一口口滚烫的面汤吸进嘴里,咕咚咽下肚去,满足的感觉从胃里爬遍全身。
筷子高高的叉起面条,宣扬的是一个女子热气腾腾的好心情,面条像潮水般奔涌进嘴巴,在口腔里完成被牙齿切割的仪式,变成小段落的面条们重新认识彼此,相互拥抱、快速通过期待它们已久的喉咙,当王坤英再次抬头,额头上已沁出不易察觉的细密汗珠,此时的少女王坤英放慢了速度换了一种享受吃面的方式。
她欢喜假装盯着店外,竖着耳朵听店里的人讲闲,每次听到南通城里的事,她会格外用心,那是最诱人的地方,因为那里有自己久未谋面的娘和弟弟。
那样的时光其实不大有,毕竟铜板是那么珍贵。
每次坐在店里时间也不能长,婆婆会算计着时间骂。
做小媳妇的几年里去过几次牛肉面店,王坤英全都数着指头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曾忘记。
吃完牛肉汤面,她会买两块葱油酥的咸夹䴛口味烧饼,烧饼上全是香喷喷的芝麻,她给曹嬷嬷一块,还有一块偷偷的给范家爷爷,那是对一碗芋头的报答。范家爷爷像个孩子一般欢喜的笑,将烧饼吃得一粒芝麻都不剩,一老一小的友谊,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小秘密。
每次去过药铺店,王坤英要交三个铜板给婆婆,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有了三个铜板护驾,农闲的时候,王坤英就可以找更多的药材。
婆婆大方的许诺:“你弄个罐子把多的铜板存起来,以后买了田,算你娘家的。”
从一把铜板聚成一块银元的路很长,从一把铜板变成一块田的路更长,就算如此,王坤英还是对自己的存钱罐子投入了巨大的期望。
婆婆在使弄人方面,不愧对地主婆的身份,要是把王坤英的铜板都收走,王坤英就失去了勤快的动力。
王坤英在外面的时间多,家务活韩春就要做得多,婆婆时不时还把铜板敲响了给韩春听,弄得韩春不得不跟王坤英治气。
现在,韩春不会在一张床上与王坤英治气了。
满了十八岁的韩春,将在正月初八与老大范敬祖拜堂成亲,韩春本就是范家灶上的生米,邻居们以为不过就是添一把柴,加点水煮成熟饭的简单事儿。
没料到,婆婆三天前,将韩春送回娘家,三天后一队挂红披彩的锣鼓队,乘着两只船,将韩春从娘家迎娶,船上体面的陪嫁,其实是由范家带去的,王坤英不明白婆婆为什么干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后来想明白了,可能是婆婆体恤韩春,给老韩家一个光彩的面子。
范家张灯结彩,酒席整出十几桌,村里家家户户包了几个铜板来吃喜酒,那是范家女人挨家挨户跑上门请的:“人情无所谓,都来吃杯喜酒。”
好些跟范家没有来往的人,不晓得精屄刁卵的范家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真是人逢喜事转了性,反正包几个铜板,一家人过去,便宜是吃定了。
新房里,一张老式床上,四条崭新的被子花花绿绿的叠在床上,别人成亲韩春也见过,婚床上有一床新被子就可以了,韩春心想,这些年在范家的苦小媳妇生活总算没有白熬。
范家敞开婚房门,邻居、亲人们都来看新鲜,看到床上四条崭新的被子叠起来老高,有人夸赞说,到底是大户人家,看看人家这日子过的。
范家婆婆陪在一边谦虚:“哎,就是呐,不能因为是小媳妇就亏待人家,我们荣福家该大气的时候从来不小气。”
韩春那个唱僮子戏的父亲打扮得像要上台演戏,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风光过,穿着新衣裳站在人群显耀处,向韩春娘夸耀自己把女儿送对了人家。
范爷爷穿上了一身压箱底的衣裳,那套衣裳每次过年才拿出来穿,每次穿在身上跟新的差不了多少。
范爷爷坐在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堂屋,受了新人的三拜,按照乡间的规矩坐在宴席的主位,这位日渐萎缩的老头,难得挺直了腰板,既像主人又像宾客。
范爷爷眼神有些迷糊,他东张西望,判断着来宾的成色,也有懂礼数的人家带着孩子来给老头儿请安,不管是否记得谁是谁,范爷爷一律笑咪咪,一看就是经历过场面的人物。
村里的老头儿们难得聚在一起,他们与老范互相捧起酒碗,致敬他们陈年烂谷子的交情。
王坤英的婆婆带着公公来敬酒,一位老者识趣的夸赞范老二荣福会发家,老二媳妇会持家,范家婆婆提着酒坛子给会说话的宾客多倒了一口酒。
范爷爷下意识用手触碰酒碗,范家婆婆的酒坛子从范爷爷碗前轻描淡写地划过,范老爹的尴尬只有那么眨眼的功夫,眨眼之后,范老爹神情自若的与老兄弟们继续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