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嬷嬷带着一只母鸡登门:“还在下蛋呢,蛋孵出小鸡,小鸡变母鸡,母鸡再下蛋,日子越滚越大。”母鸡被堂嬷嬷卡住了脖子,只能蹬着两条腿表示抗议。
堂嬷嬷听说坤侯带着夫家赎回了三间瓦屋,祖屋虽老,一般人还是买不起,看样子王家新女婿混得不错,来头不小,堂伯有些胆怯:“你当初把人家送到范家,害了坤侯吃苦,你倒是还敢见人家。”
堂嬷嬷将手中鸡提起来晃了晃:“谁家小媳妇不吃苦?伸手不打送礼人,坤侯不是小气的人。”
当初王家日子过不下去,送坤侯姐妹做小媳妇是族里老人公议,坤侯的堂爷爷最终拍板,堂嬷嬷先委婉的表达了自己不是主谋,再谦逊的承认自己是好心没有将事情办好,人心隔肚皮,哪晓得做地主的为富不仁。
周坤英这次返乡,面上看有点重振家业的意思,可要不是被日本人逼迫,她一时半会儿哪可能从城里下乡,既然回来了,过去的恩怨该放下的还得放下。奶奶也为堂爷爷一家说人情,过去王家日子不好过,堂爷爷一家子多少也帮衬过,奶奶说,一把米的恩情都要记在心里,老王家,欠人家的太多了。
周坤英爽快的收下母鸡,回赠堂嬷嬷一块城里带回来的布料,堂嬷嬷以为一只鸡最多只能换回几捧米,她这辈子穿的都是土布,重来没想过有洋布上身。
堂嬷嬷拉着周坤英从她三岁谈起,奶奶烧了开水来回倒了三次,周坤英被堂嬷嬷夸的误以为自己从小就是“欺男霸女”的少年豪杰,周东城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听堂嬷嬷这么详细讲周坤英的“古事”。念了周坤英半天的厉害,堂嬷嬷话头一转问琴侯最近怎么样,琴侯这孩子命可真好。周坤英听懂了堂嬷嬷邀功的心意,妹子还真是堂嬷嬷给找的人家,堂嬷嬷最起码也是功过相抵。
堂伯虽不好意思出门,见堂嬷嬷半天不回,他提着一把镰刀假意路过,见堂嬷嬷正唾沫横飞,他探头喊一嗓子:“娃儿他娘,还以为你到镇上瞎逛,原来一直在嚼蛆子。”
周坤英起身招呼堂伯进来坐,堂伯举起镰刀:“不了,要去镇上铁匠家回炉,家伙什儿用旧了欠敲打。我说伢儿他娘,家去做饭吧,坤侯既然家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嚼蛆子......”
堂嬷嬷顺着话起身告辞,嘴上还说着这块布太洋气了,都不好意思上身,奶奶从灶火间出来招呼他们在家吃饭,堂伯与堂嬷嬷边走边谢。出门的时候堂嬷嬷忍住心痛,抓了一只最不肯下蛋的母鸡,没想到一只土鸡换到了一块洋布,堂嬷嬷子家去后,立即将洋布披挂在身洋洋得意地向一家子炫耀着自己与大力家重归于好的高见。
送走了堂嬷嬷,周坤英跟周东城合计,说带上奶奶去看妹子,周东城说那我到镇上买点东西吧,娘家人初次登门,不能叫夫家看轻了,奶奶给周东城取了小名:“东侯到底是衙门里出来的,想事情周到,我欢喜。”隔日,一家子便坐船到刘桥找妹子。
刘桥镇里比阚家庵繁华,东西南北走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周坤英一路打听,问到了镇里的修补锅碗的摊位,鲍家父子正低头忙着,周坤英问人姓名,然后自报家门。
鲍家父子一看都是本分人,赶紧收了摊子领着周坤英回去,家在离镇不远的村子,说着话的功夫就到,地里的庄稼掩护着干活人的身影,等周坤英发现,妹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琴侯被送走时才五岁,而今十一岁,这些年虽然一年能见上一回,每次见到妹子,还是熟悉感夹杂着新鲜的陌生感。
周坤英跑进田里,一把拿过锄头扛在肩,一把拽着妹子往外走。
周坤英生得高大,妹子本身还小,显得细气,周东城倒是能在眉眼之间找到姐妹相似之处。
奶奶站在田埂,等两个孙女上来,两个孙女一左一右搀着奶奶。
琴侯问:“奶奶,你们怎么来了?”
周坤英这才有空将周东城介绍一下,讲自己在阚家庵安家落户了,讲老屋被赎回来了。
周东城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体面的礼物,里面既有送给妹子夫家的,也有他们带给妹子的,此刻,大部分东西已经由鲍家父子提在手里。
老鲍抬了抬手,喊田里的女人快住手,赶紧带客人家去,鲍家女人一边回应着,一边叫在田里做活的小儿子与两个女儿一起走前头。
鲍家虽然住的是茅草屋,可是前后两排围成的园上可不小,除了有十来棵果树,还有一片竹林子,竹林子外与邻家的边界是弯弯曲曲的河流,老远就听见鸭子的叫声,还有几只鹅在果树下拍打翅膀,见主人们回来,两条看家狗与几只鹅围上来。
几只鹅不像看家犬那么乖巧,老鲍夫妻用脚驱赶着尽忠职守的老鹅,鲍家老大将鹅赶进有栅栏的菜园子,老鹅依旧执着地对着陌生人叫个不停。
沿路的乡亲与阚家庵人差不多,与鲍家说着“来客啦”。老鲍则故意放大了嗓门:“对滴,老大媳妇娘家来人了,他姐夫在城里衙门当差。”
乡村的人许久不曾见过城里人,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保长,他们纷纷朝着周东城夫妻行礼,搞得周东城不得不装模作样摆出曾经的官差架势。
靠得最近的几户人家,多数是亲眷,大人带着孩子跟着进了鲍家园上瞧新鲜,鲍家父子将礼物摆到堂屋,将家里所有板凳摆出来,乡亲们围着这对夫妻讲闲。
鲍家的女人相当客气,从竹林里赶出一只鸡来宰杀,老鲍拿了一口渔网,带着老大到河边,河边有只小船,老鲍上了船,一手划水,一手用竹竿将渔网慢慢放进水里,顺手将河中的枯树枝捞进船里,等渔网布好了,老大就拿长竹竿在河里敲打,老鲍也拿手里的竹竿敲。
水底下的鱼受了惊吓,慌张乱窜,个头合适的就被渔网缠住。两岸的孩子、大人都加入到看老鲍弄鱼的行列,周坤英对弄鱼这一套很熟悉,她甚至也想下一网。
周坤英站在岸上说客套话:“他叔,又是宰鸡,又是弄鱼,咯嚒客气,胜是过年了。”
老鲍手里提着渔网拿鱼,小的摘下来放回去,大的入了舱:“不消说外道话,都是一家人,他姐夫难般来,城里人什么没见识过,不要笑话我们乡下没什么好招待。”
老鲍已经晓得周坤英定居阚家庵,还是将周东城视为城里人,主要还是周东城曾经的官差身份,不由得不让人敬重。
老鲍有自酿的米酒,他还有一箩筐的话。年轻时,跟着镇里的商船,南通城里他也是常进常出,城里那些大小店铺,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成家之后,守着祖业新添了孩子们,这才少了往城里去。
老鲍酒量不大,劝酒的本事可不小,一个劲的往周东城碗里倒酒,两人从叔侄辈喝成了勾肩搭背,中午喝一场,下午睡一场,晚间继续喝上。
周坤英许久不见妹子,鲍家留宿,她就不客气,她跟奶奶、妹子三个人一张床,也不嫌挤,前半夜净说话,后半夜说了许多梦话。她在梦中向母亲交代,妹子过得很好,不用担心,她还去了一趟上海,上海十六铺码头太大了,到处都是人,她在人群寻父亲,父亲牛高马大的本该很好寻,到天亮了她还是没有寻到父亲。
吃过了早饭,老鲍叫再住一日,周坤英说他们才回来,家里还有许多事,这回认了门,以后可以常来往,周东城则约老鲍带上全家去阚家庵做客,镇上虽小,也有一间喝酒的店,他们坐酒店痛快的喝一场。老鲍看留不住,就亲自引路,带他们到镇上坐船。妹子琴侯憋着小嘴要哭,她虽然送出去时年幼,有些事还是记得,娘的模样不曾忘,父亲逃亡的那天,一家子哭得伤心的场面忘不了,她想起来孃孃骂人的嗓门。
周坤英牵着妹子的手一直走到镇上的码头,她安慰妹子:“咯次认了门,以后姐姐空了就来看你,过年的时候可以带你去城里看娘和哥哥。”
一队鬼子一队汉奸在区维持会高会长的带领下,坐着两艘船气势汹汹进了阚家庵。小镇的商户害怕鬼子,关了门歇业,有的干脆逃到乡下。汉奸们找到本地几个保长,保长们挨家挨户地敲门,阚家庵的商户们被召集到镇公所开会,原来的镇长跑了,高会长宣布,毛国才负责维持本镇的市面。
有区里的汉奸撑腰,毛国才挺着大肚子,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挥来挥去,成了镇上头一个汉奸,新官上任发布了第一道皇军的命令:商户们必须开铺子恢复市面,胆敢抗命的以通敌论处。
铁匠问毛国才:“毛桃侯,通什么敌?敌在哪里?”
毛国才捏了捏铁匠的胳膊:“浑身的疙瘩肉,脑袋里也装的疙瘩?不听高会长的就是敌人,我他娘的哪知道敌人去了哪里。”
到铁匠家串门看热闹的剃头匠姓华,阚家庵人送一个“滑头”的绰号:“通敌会怎样?”
毛国才翻了一个白眼:“滑头,你不是会剃头吗?通敌会被杀头。”
滑头一缩脖子,摸了摸自己的头,闭上了嘴。
阚家庵的商户们原先以为鬼子才是敌人,可是等本地人跟着鬼子一起出动,他们就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只得抓紧开出铺子,毕竟通敌是要杀头的。
听说市面恢复,周坤英挎个篮子到镇上打听。周东城的大洋用在城里安家,周坤英的大洋用在赎回房子上,夫妻俩加奶奶要吃饭,家里没有田,附近有田的地主家也没有闲着的田可以租,只有想办法做点小买卖。
阚家庵镇上忽然变得一片兴旺,几十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兴建镇上最高的建筑,图纸上画的是日本人的碉堡。
泥瓦匠一边往砖头上抹水泥一边感慨:“狗日的,真有钱,砖头跟水泥都是从城里拉过来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水泥这玩意儿,几个泥瓦匠琢磨水泥有多厉害,一段用水泥砌好的墙,用水泼上去找不到墙缝,用脚踹,纹丝不动,这玩意儿是比泥糊的墙结实多了。
泥瓦匠头子比较聪明:“笨蛋,你们晓得什么,这种墙是用来挡子弹的,不搞结实一点能行吗?”
拌泥的小工不解:“听说中央军都跑光了,哪来的子弹要挡?”
泥瓦匠头子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还有打游击的吗?日本人下乡,在十里坊死了好几个,日本人就搞报复,一把火烧了几个村。”
另一个消息灵通的说:“任港那边,两个鬼子脱了单,尸首泡在水里,日本人找不到游击队,也是放了一把火。”
“狗日的就晓得放火。”
“靠近城里还这样,怪不得乡下要盖碉堡。”
监工毛国才走过来:“嚼什么蛆子呢?小心叫太君瞧见,说你们出工不出力。”
泥瓦匠头子走南闯北见识多,他嘴上客气,心里没有拿毛国才当人物,他们的工钱是由区里统一结算的:“会长先生,哥几个做了一早晨,歇个力。我们是在瞎嚼蛆子,说当年的秦始皇修长城,用的肯定也是水泥,不然怎么挡得住鞑子骑兵的铁蹄子呢?”
这话一下子把毛国才说愣了,他没见过长城,没法考证:“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古人的事干嘛?把皇军的生活做做好,晚上有老酒犒赏你们。”
听说晚上有老酒,为主的几个泥瓦匠立马拍马屁:“还是毛会长人好,你放心,做事我们一点都不偷懒,保证按期收工。”
等毛国才走远了,一个人好奇心重,问泥瓦匠头子:“老大,你真有学问,怎么晓得长城用的是水泥糊墙的?”
泥瓦匠头子:“呆怂,这话你也信,要真是有,南通的城墙还不块块处处用上水泥,咯是个洋玩意儿,说是从上海运过来的。”
听到的人一阵笑,惹得远处的毛国才不断回头张望。
蒋家茶馆店的伙计德侯正在筛黄沙,看到周坤英就招呼:“坤姑娘来啦,你怎么不叫你男人来修碉堡的?”
周坤英听说日本人严查当过兵的,哪里敢叫男人来。
德侯停下手:“咯几天店里生意不好,刚好日本人一天管两顿饱饭,外加一斤白米工钱,你是不懂啊,大家抢了来。”
虽说有白米拿,周坤英还是不叫周东城去冒这个险,家里的余款还能吃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