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英在饭桌上把四宝的事跟邱首长说了,邱首长点点头。吃好了饭,邱首长先回办公室,他叫司机开着车带周家母子在城里转一圈。
周坤英以前都是用脚走的城里石板路,这回像个首长一样坐进高级洋车里,车子将娘儿俩个一颠一颠,娘跟女儿说:“老大,我们这是在坐洋轿子呢。”
女儿竖着脖子,眼睛看着窗外,嘴里回应:“嗯,坐洋轿子呢,娘。”
司机跟周坤英说:“首长过去跟我们说过,以前在阚家庵被人救过,今天,首长说,重要的客人来了,原来是首长的救命恩人来了。”
周坤英一手握着秋生的手,一手抓着把手:“我就是个乡下人,还重要嘞,还恩人嘞,谈不上。”
司机说:“哪个说的,一般客人来了,也就是在食堂加菜,至多是去招待所摆一桌,那家馆子是城里有名的大饭店,要花首长不少钞票呢。”
听说中午这顿饭是邱首长自己花的钱,周坤英既过意不去,又升起了一丝虚荣心,回家之后能吹一吹了。
车子行到西南营,周坤英想起要去看看年轻时候的朋友,院子门虚掩着,换了主人,对方从韩草手里买下房子,却不晓得韩草去了哪里,驾驶员帮周坤英问了两家邻居,都不知晓。
周坤英跟秋生念起这里曾经住着的人,周坤英刚刚到阚家庵安家时,韩草帮着寻找过各种物资,让她倒卖到乡下赚差价,周坤英不会忘记这段恩情。她顺口跟女儿讲起做小媳妇的那些事,司机听到很有感触:“哎呦,原来大姐吃过这么多苦,这么能干。”
秋生马上挺起胸膛:“那是,我娘是镇上最结棍的女将。”
周坤英假装训女儿:“不要混说。”
司机:“谁说不是哦,要是不厉害,看到首长受伤,一般人吓得躲还来不及,更不谈救人了。”
周坤英本来为了四宝的事来城里,想着要是有时间,就去看娘,万一没时间就不去了,这会儿有车子,跟司机商量,说城里还有亲娘,可否去瞧一瞧。
司机说便当,不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嚒。城里的路变化不大,在周坤英配合下,司机将车子开到郝木匠家。
小汽车引了不少人围观,娘与弟媳妇在家,弟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看有解放军陪着来,这次弟媳妇倒没说什么怪话,周坤英就把为四宝的事跟娘说了。
娘叹口气:“四宝之前还有三个孩子,都没保住,霞侯孃孃虽然凶,也就这么一个伢儿了,看来也是个苦命的,你能帮的,就尽量帮。”
周坤英问娘过得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弟弟怎么样,因为要办事,她没空跟娘拉扯太多家事,走的时候将身上带的钱给了娘。
周坤英回到邱首长的办公室,邱首长已经了解清楚了,原来,四宝的问题不在当国民党兵,而是有人举报了四宝曾经的土匪身份,那股土匪曾经杀过新四军的家属,这个问题比较严重。四宝跟过的那个土匪头子目前在逃,要等完全调查清楚了才能有处理结果。
周坤英带着邱首长准备的一堆礼物以及一颗悬而未解的心回到阚家庵。
邱首长本来说派车子将周坤英母女送到阚家庵,被周坤英懂事地拒绝了。从码头坐船可以直接到镇上,便当的很,吃了邱首长的一顿高级饭,拿了许多首长备下的礼物,她已经很难为情了。
周坤英是个识趣的人,假如解放军的兵送到镇上,必然惊动整个阚家庵,一个孃孃霞侯就够受的了,要是阚家庵人都想通过她进城办事,她与邱首长之间的那点恩情怕是很快就走到头了。
上了岸后,秋生帮着母亲提着大小包袱往家里拿,镇里人抓住时机盘问:“坤姑娘,家里有什么好事,买这许多物什。”
“坤姑娘,发了什么洋财?这是城里哪家有钱亲眷送的?”
知道不给个结果,镇里人会一路跟到家,周坤英索性扯着嗓门:“我娘给的,我弟弟送的,他在城里是个手艺人。”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何况进入了新社会,阚家庵人对城里王家弟弟还是相当羡慕的,镇上人曾经想过送孩子进城拜周坤英的弟弟勇侯为师,周坤英答复:“你们说晚啦,我弟弟如今在房管所,端上了公家饭碗,不好收徒弟。”这话说的镇上人更加羡慕周坤英在城里有位好弟弟了。
孃孃霞侯在周家等候消息,见母女满载而归,身后还跟着几个闲人,心放下一大半,周坤英进门就顺手把门栓顶上,几个闲人只能无趣散开。
她不慌不忙的放东西到堂屋的八仙桌上,周东城在馒头店里,王大力问询从店里回来,周家人围着桌子。周坤英喝了一大碗水,才将弟弟四宝的事慢慢讲来,王大力迅速听懂了。
他跟妹子霞侯念叨:“哦,四宝的问题主要是当土匪期间的。”
霞侯也听懂了,她眼睛巴望着侄女,流露出祈求之情,周坤英也不是个拿乔的人,她说了邱首长会关心。
王大力劝妹子:“人家邱首长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撒手不管,也只能这样了,操心了也没用,你先家去吧。”
周坤英捡了几样礼物叫孃孃带家去给四宝的孩子们吃,霞侯拿了东西嘴上说着谢谢的客气话,脚底下还是有些失魂落魄坐上了回家的船。
晚上夫妻俩洗脚时,周东城问起范副局长的下落,周坤英认真打听过,他们这位媒人路子蛮广,光复之初还做了几天监牢,后来找到门路,自证清白,官复原职,后头居然还升职,解放前坐着军舰去了台湾,陆家米行的东家这次彻底关张了,说是去了香港。
周东城一边揩脚一边感叹:“我这位大哥脑子就是比我们灵光,几个当兵的老熟人,也只有他官做的最大,挣的钱最多,你看看,别人做汉奸要么被枪毙,要么坐监牢,他还能跟着老蒋去台湾,厉害。”
周坤英:“怎么,这是眼热人家?到阚家庵委屈你啦。”
周东城将擦脚布递给周坤英:“这倒没有,各人各命,他有本事,那是他的道行深,换了我做汉奸,肯定跑不了。”
周坤英将擦干的脚塞进鞋子里:“晓得就好,请你到阚家庵来,等于是救了你一命。”
周东城拿起床头的相书随手翻着:“还真是,这是我命好遇到你,要不是跟你成家,我肯定跟着老范当了汉奸,哦对了,说起来还要感谢另外一个老范呢。”
周东城说的是范荣福,周坤英稍许楞了一下,明白周东城讲的是前公公,还真是,要不是老范追到城里,她跟周东城也就没有成亲这桩事。
周坤英:“你说,陆东家生意做的那么大,人缘又好,他怎么就去了香港呢?香港是哪里?跟我们这边横港、石港、东港差不多,就是远一点的地方吗?”
周东城:“嗯,确实是远一点的地方,不过比横港、石港、东港远多了,下南洋你懂的,差不多有那么远,我只晓得那是英国人的地盘,不归我们中国人管。”
周坤英:“南洋?怎么还有英国人的地盘?”
周东城:“我说的不准确,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后来就成了英国人的地盘,好像说是租的,反正不归我们政府管。”
周坤英:“就像地主跟我们收租子一样?也不归新政府管?”
周东城若有所思:“应该是的,要不然,陆东家跑那么远干嘛呢,他肯定是觉得将家产存在外国人的银行保险,有钱人特别怕再打仗。”
周坤英:“还要再打仗?不会吧?”
周东城:“打仗的事可说不准,老蒋不是去了台湾嚒,可是带了不少部队走的,你想啊,他会甘心把江山交给解放军嚒?”
周坤英:“我看打不了,城里面到处是解放军,市面上比解放前热闹,老百姓有好日子过,打什么打。”
周东城在乡下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国家大事懂那么多,他也不希望打仗,有钱人的想法,他是瞎猜猜,只是一位范副局长,一位陆东家当初是他们的媒人,以后想要再见面,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周东城继续翻着王瞎子送的书:“人的命好奇怪,说是命中注定,还就是,谁都逃不过,你看四宝弟弟,他走错一步,后面步步受挫。”
周坤英点头:“嗯,幸好,这次有邱首长答应帮忙,要不然四宝的命都没了,你看我孃孃,过去跟我是对头,差点叫勇侯当和尚,我都恨她要死,她为了这个儿子,担惊受怕的,人也变得不像了,哪看得出年轻时是多么蛮横。”
过完年,土改工作队进驻镇里,那些城里区里来的干部,每天吃过食堂后,就挨家挨户地串门子,把阚家庵人的家底子翻了个遍,阚家庵人知道了“剥削”这个词,工作队找到头顶茅草四壁漏风的陈狗侯。
工作队张队长说:“狗侯兄弟,咯晓得,你家里为甚事这么穷。”
陈狗侯两只手相在破袖筒,隔一会儿就拿袖筒擦鼻涕,他捡了一个痴女人,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倒是不痴,大人们在说话的时候,女人与两个孩子裹着被子在床上。
陈狗侯嬉皮笑脸:“我为甚事穷啊?这要问我父,问我爷爷,从我爷爷手上,陈家就是穷的,天生的穷人命呗。”
张队长开始给陈狗侯上教育课:“狗侯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告诉你天下穷人天生就是穷人命的?”
陈狗侯挠着头,他听不懂张队长文乎乎的什么“酱香”什么“种子”的话,对于穷人的命他一时也不能理解,因为镇上的王瞎子才是算命神仙,王瞎子老早就算过了,他陈狗侯家就是世代穷鬼命。
陈狗侯:“嘿嘿,张队长,我家是穷人堆里的穷人,家里穷得只剩下西北风了,这不是穷人的命,是什么?”
张队长:“狗侯兄弟,穷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陈狗侯好奇了:“怎么改?”
张队长反问:“你家是不是世代给地主做长工?或者当佃户?”
陈狗侯爷爷与父亲确实是给地主做了一世长工,交了一世的租子。陈狗侯也问地主曾胡子租了两亩地,可是庄户人家出身的他羡慕上了二流子生活,可惜镇里真正的二流子看不上他的脓包样,于是陈狗侯就连个二流子都没混上,成了镇里最穷最蹩脚的人。
陈狗侯没有想到,他受了半辈子的最穷最蹩脚,居然是他时来运转的本钱,张队长决定要找他这位最穷的人出来当翻身做主人的典型。
张队长可不是随便到访,他已经摸过底,阚家庵人公推陈狗侯活得最穷。
得到陈狗侯家三代人都给地主交租子的肯定答案后,张队长说:“这就对了,你看看那些地主,把田租给你们这些佃户,自己不劳而获,穷人永远被欺负,被剥削,永远不能翻身。”
陈狗侯不太明白:“不一直这个样子吗?有田的人家放租,没田的人家缴租子。”
张队长看陈狗侯一时不明白,掀起陈狗侯家的米缸看,里面空空荡荡一粒米都没有,张队长敲敲空缸:“陈狗侯兄弟,你家里一粒米都没有,都吃什么呢?”
陈狗侯拿脚踢踢墙角的一堆红薯:“吃这个。”
一个女工作队员问陈狗侯:“你家女人跟孩子怎么不下床的?”
陈狗侯腆着脸说:“嘿嘿,都是不上台面的,下不下床没什么两样。”
张队长问:“哦,为什么?”
陈狗侯有点不好意思:“她们,没有棉裤子。”
女工作队员拿手往被窝里一摸,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