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力与娘被让在了上首,蒋家父子在右手作陪,周坤英与周东城并肩,周坤英手里抱着三女儿船生,大女儿秋生与二儿子旺生坐一条凳。
老太太平时不喝酒,今天破例倒了一口,蒋七给王大力倒满了一碗黄酒,其他几个大人也都倒满,孩子们不管大人的呵斥,已经动筷子开吃。
蒋七端起碗先敬上首的两人,蒋七问王大力:“哥哥,怎么喝?”
若是在年轻时,必然是一口闷掉,如今蒋七与王大力都不再具备一口喝掉一斤黄酒的豪气,王大力“嘿嘿”一下,蒋七也“嘿嘿”一下,两个人端起酒碗:“喝一大口吧。”
一大口家乡的米酒进肚,王大力焦黄的脸开始泛起红光,眼珠子也活泛了许多,原本喝了酒话就变多的王大力,如今就算几口酒下肚,依旧低着头默默地夹菜。蒋七感叹,十来年的时间,大力兄弟变了。
蒋七哪里晓得王大力的状况,在上海的这些年,他靠着一些力气,只不过是比乞丐活得体面些,每日里活着的目标就是糊个温饱,他原本是个没有资格回来的人,要不是身体年久失修,再熬下去要饿死在上海,他是不会厚着脸皮回来的。
他对自己的父亲数次夸过海口,没有一次兑现,他临逃走前,夸过最后一次海口,说到了上海挣了钱就往家里寄,要是真能如此,两个女儿或许就不用送给人家做小媳妇,儿子也不会跟着别人姓,王大力的心是忐忑的,甚至是恐惧的,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喝酒吃菜,不多话。
蒋七是个聪明人,他今天请王大力一家吃饭,并不完全出自纯粹的友谊。想当年借着王大力的傻劲,蒋七也没少帮毛国才在牌桌上出力,而今日本鬼子刚走,时局有了新的变化,他可不想王大力万一被人唆使,翻陈年旧账,说他跟毛国才摆赌局骗钱,幸好毛国才已经死了,他要尽量撇清跟毛国才的关系。
投资机帆船的事情上,蒋七不是那么容易被毛国才骗的人。蒋七知道毛国才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能让土匪在日军占领区劫船,蒋七打听到蛛丝马迹,毛国才只好承认,机帆船没有预期的好赚钱,刚好外地有个老板想买船,他就把船卖掉了,蒋七拿回了自己当初投入的本金,同时也答应了毛国才的要求,这事不许跟周坤英夫妻透露。
机帆船事情后,周家小夫妻俩跟毛国才明面上翻脸了,跟蒋七的走动也不如过去密切,蒋七正好借这个机会,修复下彼此的关系。
今天是周东城跟老丈人初次喝酒,不管这个丈人过去如何,在他面前是如假包换的老丈人,周东城连续向老丈人敬酒,一碗黄酒下肚后,周东城话题直指毛国才。
机帆船投资失败,是周东城心里最大的结,时不时就被周东城自己翻出来,桌上的人劝周东城,过去的事就算了,周东城将桌子一拍:“妈了个逼,要是老子手里还有枪,就一枪毙了这狗日的。”
蒋七劝:“小周啊,这事还不能这么说,买船失败这是生意上的事,愿赌服输,不好这么说。”
提到了愿赌服输四个字,蒋七不禁拿眼睛瞟了一眼王大力,蒋七的意思当然是希望王大力以长辈的身份规劝一下周东城的不依不饶。王大力此时才与女婿连几句话都没说上,怎么会造次,只是低着头装傻夹菜吃。
周东城见丈人不吭声,就更来劲了,他把手一挥:“我看那九指毛桃侯就是坑了我们的钱,蒋老板,我叫你跟我一起报官的,你还不高兴。”
当初周坤英是不赞同搞船的生意,周东城一意孤行,劝也劝不动,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她倒不像周东城那般老是耿耿于怀。周坤英见场面上不好看,也知道自己男人心里难过,借酒发泄,就劝周东城:“好了,酒多了,话就多。”
周东城一句话把蒋七也说得不开心,蒋七毕竟是长辈:“小周啊,不是我不愿意同你报官,这报官总要有点凭据吧?没凭没据就告人家,何况毛桃侯就是官,他上面还有人,你不要做人,我还要做人呢。”
气氛忽然有点不对,蒋立功扶起周东城打圆场:“老哥,我陪你到外面吹吹风好吧,抽根烟,歇歇。”
周东城脚底下打晃,借势下桌,这场酒席到末了,基本就是被周东城搅了,周坤英奶奶起身跟蒋七打招呼:“七侯,你是长辈,就别跟东侯计较了,他脾气直,说话不懂人事。”
蒋七也借势转脸:“嬷嬷,不会的,我跟大力是好兄弟。”
蒋七的话周东城当时是没听到,蒋七虽然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已经对周东城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我跟周东城丈人是朋友,你一个晚辈,在我面前老三老四的,算什么?!
鬼子原来的兵营,驻扎了一个连的国军,这些个大兵,嫌食堂的伙食差,有时候就到周坤英开的馒头店,早上下一碗鸡蛋面,吃两个大白馒头,到了月底出了饷银按时结算。有了大兵们的帮衬,一时间,周家的馒头店,蒋家的茶馆店,镇上的澡堂子等等商户,生意都比往日好。
国军进驻后,县里、区里新上任的长官们都很忙,其中一件大事就是惩处汉奸。当兵的挨家挨户敲门,叫镇上的人都去兵营的土操场,当兵的有的枪背在身上,有的则手里端着枪,碉堡上还架着一挺机枪维持秩序。
区里借着阚家庵的地盘公开处理一批汉奸,新任的地方官威严的坐在主席台,以前高区长为首,十几个汉奸低着头分两排,站在操场中央,四边是阚家庵的老百姓。
人群里没有王瞎子,全镇的人都被邀去看热闹,王瞎子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安静地喝茶。
王瞎子在城里颇有几个光复后的头面人物靠山,加上王瞎子在镇上没干坏事、人缘口碑好,他在这场秋后算账全身而退。
区里在正式审判之前,先念了一串各县汉奸被惩处的名单,东港的齐主任也在其中,这对赌场幸存的师徒,谁曾想,先后做了汉奸,也先后丢了性命,真是一对投缘的人。
阚家庵有三个保长陪审,他们是鬼子下乡扫荡的带路人,这三个人罪不至死,每个人领了不同年限的牢期,阚家庵唯一罪大恶极,被判处死刑的是毛国才,反正毛国才都已经死了,有着落、没着落的罪名都给毛国才按上。
镇外拉来的十几个汉奸,有人获刑,有人则被宣布当场正法,所谓审判就是走个程序,宣判书都是早就拟定的,台下还有汉奸的家属,有的哭成一片,有的庆幸劫后余生。
兵营隔壁就是鬼子留下的刑场,高区长几个人被士兵们五花大绑,在履行过游街程序后,直接押赴刑场,胆子大的阚家庵人一路跟随,亲眼看着汉奸们在“乒乒”作响的枪声里栽倒在河岸。
老迈的吉道士再次被请出山,阚家庵人不是叫道士们超度亡灵,而是做法事驱走汉奸们的鬼魂。
吉道士念经的手艺已经正式传给吉怀义,阚家庵老人见识了吉家孙子穿上道袍就跟年轻时的吉道士一般,吉家的经能继续念下去,阚家庵人放了心。
周坤英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多年不见的霞侯孃孃出现,那个曾经强悍的女人,头发也花白了,背也驼了,霞侯先到父亲的坟上嚎啕大哭,又拉着老太太与王大力哭。王大力虽然对妹子不满,可是自己也对不起这个家,时间过去那么久,兄妹毕竟还是兄妹。
王大力说:“妹子,有话好好说,不要嚎了。”
霞侯拉着哥哥的手,脸朝着周坤英:“过去是我没有照顾好这个家,我对不住你们,可是,四宝出事啦,求你们救救四宝。”
四宝他们虽然不是汉奸,但是当土匪也不合法,四宝跟着任哥都被抓了。
霞侯知道四宝来过阚家庵,也知道周东城以前在国军队伍待过,霞侯没有别的指望,只好硬着头皮来求坤侯。
四宝出了事,大家还是要管的,周东城抓耳挠腮,他在城里认识的唯一长官,就是警察局的范副局长,听说范副局长身为汉奸已经进了大牢,周东城哪里还有什么熟人呢。
周坤英想起来韩草,自从鬼子进城,小媳妇韩春把名字改成了韩草。这位在一起吃了六年苦的小媳妇姐姐,他的瘸子男人,前几年不就是国军连长了吗,自从不再贩卖鸡鸭,周坤英已经慢慢跟韩草断了联系,如今,为了四宝弟弟,只好碰运气试试,正好去一趟城里,顺便看看娘与弟弟,告诉他们父亲回来了。
周坤英第二天一大早,挎一个篮子,篮子里是给娘与韩草带的鸡蛋。
她先奔了米行,瞧见陆家的招牌挂出来,店里的伙计只说陆东家回来了,周坤英去了陆家大宅,娘正在后院低头洗一大盆的衣服,身上的土布洗了再洗,衣裳领子都磨出了毛边,隔着一层布,周坤英看娘的身子骨越发瘦,娘要维持一个家,看样子也是活得不易。
娘抬起头来,拿手往脸上下意识擦了擦汗,起身喊:“坤侯啊。”
娘说陆东家回来了,米行原先是陆东家托给朋友代管经营,陆东家战后归来,米行重新换了陆家招牌。娘还告诉她,弟弟已经成家,米行的陆东家为了答谢郝木匠数年来看护陆家大院有功,将一处大一点的房子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们。
周坤英听了为母亲高兴,一家子日子越过越好,她也有些难过,为何弟弟成家这种大事,也不托人带个信。
母亲向店里告了假,带着周坤英去新屋子,一个精皮寡脸的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出来,弟媳妇不冷不热地跟周坤英打了招呼,一屁股坐在躺椅里。
周坤英心疼娘:“娘哎,我也就两年没来,你怎么又瘦了,不会家里的事,都叫你一个人做吧?”
弟媳妇在躺椅里摇着蒲扇,鼻子里哼一声:“姐姐说的好戏嘞,这要是给隔壁邻居听了,还以为我们忤逆娘嘞,我们是没让娘吃饱呢,还是没让娘穿暖呢,你总不至于叫我这个大肚子弯腰洗衣服吧。”
娘连忙打圆场,弟媳马上就要给老王家添后,就冲着这个,周坤英也不好多说什么,周坤英知道娘就是个劳碌命,以前在阚家庵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拿,周坤英是心疼娘老得快。
两个木匠出去干活了,周坤英寻思着这趟见不到弟弟,只能让娘带话,娘从女儿嘴里知道了王大力归来。
娘点点头说:“晓得了,你看我现在都快做奶奶了,这个样子,是不好去阚家庵的。”周坤英理解娘,她知道娘不大好回阚家庵,娘到王家光吃苦没有享过福,如今在城里过着安生的日子,马上就要抱孙子,苦日子总算熬出头。
周坤英其实希望弟弟回去看看父亲,毕竟弟弟是王家的血脉。
娘缓缓叹口气:“不晓得他嘞,话我肯定带到,他的脾气你懂的,对你这个父,他是恨到骨子里。”
周坤英了解弟弟的态度,没想到弟弟成家之后,还是不肯原谅父亲,她对这个弟弟可算是一心一意,当初是她一脚深一脚浅的连夜带弟弟到南通,才免了王家断后。王坤英问娘,为什么弟弟成婚,不托人带个信,姐姐跟姐夫想喝弟弟这杯喜酒的啊。
话头说到这里,弟媳妇就接话:“哎呦,姐姐啊,我们办酒席的时候,娘家人问,怎么婆家还有个重要人物没来,弄得我好没面子,是我家勇侯说的,姐姐家过得困难,就不破费姐姐了。”
弟媳妇是城里人,尽管勇侯已经在城里多年,养父子两代都有木匠的吃饭手艺,城里女人依然觉得比乡下来的男人高了一头。弟媳妇的话,说得周坤英好难过,她没见到弟弟,也不知道弟弟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