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租的地少了王大个儿这个主劳力,又添了老娘生病不能下地,王坤英再壮也只是个孩子,霞侯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哭,想着自己的命好苦。
霞侯用一根棍子敲空荡荡的米缸,王家日子再难堪,也没有听过米缸发出这般撕心裂肺的哭穷声。霞侯到邻居家借粮,头一遭借,邻居们抹不开面子,多少给一点,再去敲,门就不开了。
霞侯带着孩子们找堂兄帮忙,堂兄女人抹不开面子,打开了面袋子,她指了指王家的三个孩子:“这不是法子啊,大力兄弟也真是,自己拍拍屁股就走,家都不顾。”
要是为了这点粮食,堂嫂也未必话多,还不是过去王大力找堂兄借过钱,成了没影子的债。
堂伯母还要数落,王坤英听不下去,昂起脖子:“不借了,家去。”说毕,领着弟妹就走。
霞侯一把拽住侄女:“祖宗,说什么屎头子硬的话,家里没米下锅,吃个屁啊。”
霞侯也不想低头,为了一家子的嘴,她只好对堂嫂赔笑,堂嫂看着王坤英朝霞侯嘀咕:“不如叫两个丫头去做童养媳,大家都有活路。”
王家人喝着能照出人脸的面糊糊,连上门来瞧新鲜的邻居都看不下去,出门便说:“日到娘,王化生家的日子算是过到头了,两个女人,四个伢儿喝一盆子猪食。”
不光是大人看不下去,小孩子王坤英也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昂起头对孃孃说:“送我去当童养媳吧,换些米家来,弟弟妹妹跟奶奶还能吃几顿饱饭,奶奶能做童养媳,我也能做。”
自从堂伯母提了一嘴童养媳,王坤英就问奶奶什么是童养媳。奶奶说历古以来,穷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家里孩子又多的,就送丫头到好人家,长大了给人家当媳妇,老的小的都有出路,奶奶就是爷爷家的童养媳。
送孩子们出去的话,霞侯也跟老娘讲过,要是家里还有余粮,要是老娘还有精力下地,老人家是舍不得送孩子出去吃苦的,现在王家日子过败落了,孙女要像自己朝番子一样去当童养媳,她心里难过,却也知道没有别的出路。
老人家说等等吧,她在等儿子的银钱,可是王大力没有音信。
儿媳妇从城里托人带过米、带过借来的两块银元,这种日子也不得长久,王大力走时交待过母亲,自己万一回不来,就别为难女人,让她在城里重新找个好人家改嫁。
是儿子对不起儿媳妇在先,有儿子的话在,做娘的也不能依赖儿媳妇就这么混下去。
最终还是霞侯请了王家的长辈来拿主意,几位长辈背着手在空荡荡的茅屋里转圈,他们认为这个家确实过不下去了,依照穷苦人家的惯例,送家中女孩到人家做小媳妇,是王化生家最佳的出路。
最后是王大力的伯父拍板,王家堂嫂受众人之托,带着王坤英,拐七拐八走了七八里路,她们要去的是隔壁横港镇的富户范家。
那人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有了童养媳,家中有十几亩地,一头耕牛,余粮充足,正想给小儿子添个小媳妇。
范家女人捏着王坤英粗壮的手腕,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帮手,心下立刻满意,嘴上却是相反的意思:“哎,个子不小,肯定能吃吧。”
王家堂嫂:“能吃,肯定就是能做,正好给你家添个壮劳力。”
范家女人注意到王坤英的一双大脚,略带夸张的口气:“哎呦,还是个大脚啊!”
王坤英接话:“大脚能挑担,我还会插秧拔草、养猪喂羊、煮饭呢。”
王家堂嫂:“就是,你找小脚的媳妇能干活吗?”
范家女人嘴笑开了口,其实说两句不称心的假话,是怕对方开出过分的条件,王坤英的婆婆从粮柜里估摸出二十斤大米拿麻布袋装了:“苦怜的伢儿,你爷爷以前也是有名的富户,只怪你那个化生父,这点米,带家去,过两天就来吧。”
王坤英不开心别人叫他父是化生,只是现在失去了辩驳的底气,她把二十斤米扛在肩膀上,说认得回家的路,就低着头独自走了,范家女人在背后夸赞这孩子力气是不小,暗自庆幸捡了便宜。
范家女人留王家堂嫂说两句话:“你是帮老王家积功德,做善事,她父在上海认真没有音信,认真不会反悔吧?”
王家堂嫂:“对的,老王家的事,我们不出力,谁出力呢,可怜的伢儿。今天的事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家里老人商议过,板上钉钉的事,以后这个丫头就是你们家的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捡了一个大便宜。”
范家女人也知道不能白捡一个便宜,她又打开粮柜,给王家堂嫂装了几斤米。
扛着二十斤米,走了七八里地,王坤英虽然浑身冒汗,心中却是欢喜,这二十斤米是自己赚的,一家人可以多吃几顿饱饭。
王坤英顺利“出手”,孃孃霞侯最高兴,说话的腔调,比平时客气了许多。
饭桌上,八岁的弟弟高兴的说:“姐姐,我也有人家要了。”
王坤英:“瞎说什么?谁家要男伢儿做小媳妇啊。”
“不是小媳妇,孃孃说送我去庙里做和尚。”
“做和尚?”王坤英拿疑问的眼神看奶奶与孃孃。
“做和尚怎么了?总比蹲在家里没得吃好吧?做和尚可以管三顿饱饭,还不用下地干活,这种好事到哪里找。”孃孃撇嘴。
王坤英:“勇侯,你懂吗,做了和尚,以后长大了不能讨老婆的?”
勇侯不是完全明白,但是姐姐说不好,肯定就是不好:“我不要做和尚了,不做。”
王坤英:“四宝去做和尚吗?四宝怎么不去?”
霞侯重重地拍桌子:“喊什么魂,家里没有那么多米,要怪就怪你们不争气的化生父,明天就送勇侯。”
勇侯与小妹子一起哭,老太太今后要靠女儿养,就算送的是亲孙子,也抵不住女儿的强势,没有了大人的回护,十二岁的王坤英也无力跟野蛮的孃孃抗争。
月上树梢。
奶奶与孃孃早已睡下。
王坤英抱着弟弟,在灶火间的草席上,两个人还没有哭完。
“弟弟啊,怎么弄,你明天就要去做和尚了。”
“姐姐诶,我不要做和尚。”
王坤英在这个夜晚,如他父一般,忽然横下一条心:“弟弟,我带你去找娘,现在就动身。”
夜色明亮,姐弟俩走向南通。
她们走过阚家庵镇,镇里的人还没有全都睡去,有几家窗户亮着灯,一阵箫声传遍小镇,那是王瞎子睡前为阚家庵人吹奏的安眠曲。
王瞎子准确的算出了王大个儿的化生命,也对王大个儿说过,你家将来靠的不是儿子,而是你大丫头。
王坤英就在现场,父亲对自己的那份格外欢喜,与王瞎子有着关系,她记住了王瞎子这个人,也记住了那晚低沉的箫声。
两个孩子沿着河边,沿着她们父亲不久前刚走过的路,往南通城走。
路的左边是河,坡道上芦苇婆娑,路的右边庄稼与农家高高低低的排列,水面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偶尔一只癞蛤蟆扑腾出水声。
弟弟瞧着水面,想起大人吓孩子的落水鬼:“姐姐啊,你说落水鬼会不会爬上来?”
“没有落水鬼。”
“可是以前娘不是说过,落水鬼专门从河里爬上来拖不听话的伢儿。”
王坤英不确定河里有没有落水鬼,她折一根树枝在手:“不怕,万一有,姐姐打。”
一阵风扫过,比勇侯个头高的油菜们挤在一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姐姐,油菜田里有鬼。”
弟弟的话,把姐姐吓了一跳,鬼终究出不来,姐姐牵着弟弟的手:“不怕,没有鬼。”
“那,娘跟奶奶不是经常说,小鬼半夜会出来咬不听话的伢儿。”
王坤英心里发毛,她也不确定小鬼躲在什么地方:“我们跑快点,小鬼跑的慢,追不上。”
两个人的说话声,脚步声,惊动了狗,远近的吠。
弟弟跑得慌张,跌了一跤,哇哇地哭,王坤英拍打弟弟身上的泥:“好了,好了,哭什么魂,等找到娘就好了。”
“嗯,对的,等找到娘就好了。”
走了一阵子,弟弟发赖:“姐姐诶,还有多少路啊,我的脚已经痛了。”
“姐姐背你走。”
十二岁的王坤英背八岁的弟弟,两个人走一阵,歇一阵,哭一阵,天色放亮,南通城还望不到。
两个人坐在河边的路坎上哭,弟弟说脚痛,姐姐也说脚痛,一个往南通城去的撑船人喊:“你们两个细伢儿,哭什么啊?”
王坤英抓住救命稻草:“好心人,我们两个到城里找娘,实在走不动了,你做做好事,带我们上船吧。”
做好事的撑船人,问清了去处,城里陆家米行,很容易找,撑船人拿了自己的碗装了饭,姐弟两个走了一夜,肚子早就饿了,两个人把一碗饭扒个干净,撑船人看饿慌的姐弟俩:“乖乖,从你们阚家庵到南通城,有四十里,要不是遇到我,你们两个细伢儿,就算脚跑断了,也跑不到啊。”
撑船人问到了陆家米行,将两个孩子送上岸,问米行的伙计,是不是有个阚家庵的某某女人在这里帮人,伙计说有的,都出来看,惊奇两个孩子的胆大,陆老板也出来,吩咐伙计赶紧叫王家女人来。
王家女人踮着小脚,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一路跟着伙计到了店里,母子三人抱头痛哭,陆老板搞清楚了原因,摸着勇侯的头:“不要哭,不要怕,这不是难事,你就留在我家,以后长大了就在店里做伙计,我一个开米行的,总不会叫孩子饿着。”
王家女人平时做事用心,加上陆老板是好人一个,勇侯就留在娘身边,日后,因祸得福,成了一名正经的南通城里人。
娘坐船送王坤英回阚家庵,镇上的人看这对母女,手里各自拎着一小袋米,熟悉的与半生不熟的都上来盘两句。
“你是个苦命的女人。”
“勇侯能进城,造化大嘞。”
“坤侯说好了人家啊?”
王家女人抹起眼泪,王坤英涨红了脸,埋头走路。
阚家庵人在母女背后谴责起那个败家的王化生。
就算是有米,霞侯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朝着嫂子叽叽咕咕:“你倒是好,拍拍屁股一个人在城里享福,你哥留下一摊子事要我管,我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伢儿,老娘总要管吧,真是命苦呐。”
小姑子的一通先发制人的苦水有备而来,王家女人其实没打算计较小姑子送儿子当和尚的事,反正儿子到了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