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旺生指着鼻子:“姐姐,你看,我的鼻子都冒油了,校长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老大秋生:“嘘,别说话,我的鼻子也冒油了,我也听不懂校长说的话,反正就是好好学习的意思。”
老二旺生:“哦,我懂了,好好学习就是好好认字对吧,认好了字,以后帮父啊、娘啊,卖馒头。”
老大秋生:“痴八侯,认了字就不要卖馒头了。”
老二旺生:“痴八侯,不卖馒头,那干什么呀。”
老大秋生:“我也不晓得,等你认了字以后就晓得了,反正不卖馒头。”
校长的开学典礼稍微有点长,今天,镇上的人都在,他要说点孩子上学之外的话。这位镇长是位时髦的人物,曾经在南京城里待过,他说起了新生活运动,虽然并不是新闻,可在阚家庵人这里就是新鲜词儿,镇上也有晓事的聪明人,知道是叫镇上的人要像城里人学讲卫生。
以后不能在墙角随便撒尿,小狗才在墙角撒尿,谁家的小孩以后在大街上拉了屎,要及时铲掉,要是没有及时铲掉大人就要挨罚。
以后要挖排水沟,生活污水,不可以往街面上倒,镇上的大烟馆、来长牌的赌坊已经被关闭,抽大烟与聚众赌博在别的镇上还可以干,在阚家庵就是不行。
以后早上起来要刷牙,晚上上床之前要刷牙,上茅房的时候要用草纸,不能用竹片刮,太不卫生,上完茅房要洗手,饭前也要洗手,不然不卫生。
以后不许男人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要抓起来吃官司。
有个人扔下一句:“这个镇长管得真宽,屙屎的事也要管。”
另外一个人扔下一句:“这个镇长管得真宽,打老婆的事也要管。”
还有好几个人说:“不让赌钱,不给抽大烟,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这些人说完分别溜回家。
好几个人跟着嘀咕:“管得真宽。”
说完也开溜。
镇长低头念稿子,念得很来劲,抬头看孩子们都还在,只是大人已经跑了一半,他想着还不错,至少还有一半人愿意听,愿意听就是有人愿意跟着干。
镇长是个说干就干的人,镇上每户人家都必须派出劳力挖排水沟,镇长每天吃了早饭带头挖沟,很多女人抢在前头跟镇长一起干活。倒不是因为镇长文绉绉的说话有学问,也不是因为镇长脸长的白好看,而是镇长关掉了大烟馆与赌坊,不学好的男人终于着家了,光这一点,让镇上不少男人不痛快,但是女人们痛快啊,可惜镇长只能管一个镇,不学好的男人还能去别的镇里抽大烟。
即便如此,阚家庵的妇女们感谢上头派了一位青天大老爷,男人们在家里打老婆的只要扬起手就会想起镇长的话。男人们喝多了酒随便在街上撒尿的现象也基本被改变了,镇长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几个劳动的妇女跟镇长讲闲:“镇长啊,看你这么年轻,还没有成家吧,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们给你说媒。”
妇女的话,说红了镇长的脸,镇长有家小,不然怎么每个礼拜都往城里跑呢。
腊月里,镇长的女人带着放寒假的儿子来阚家庵玩。
城里来的年轻女人穿着簇新的棉袄,双手吃劲地拎着一只皮箱,女人踏着跳板上岸,身后闪出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在嘴边,握着一根糖。
女人朝一个行人鞠躬:“请问,许筠茂在哪里?”
“不晓得。”
行人带女人到周家馒头店问:“侉子,这个女人问许什么茂,你咯晓得哪个是许什么茂?”
女人:“许筠茂。”
周东城两只手正搅在面团里,头也不抬:“许筠茂?许?不就是许镇长吗?”
行人恍然大悟:“哎呦,你说找镇长不就好了吗,说什么许筠茂,真的不晓得就是镇长的大号,嘿嘿,你找镇长做啥?”
城里女人低声说:“许筠茂是我先生,孩子放假了,我们来玩的。”
周东城听说是镇长女人,就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边洗手边回应:“我带你去找许镇长,我同他是好朋友呢。”
许筠茂在镇里有不少朋友,谁都认为自己跟镇长是好朋友。
就一会儿的功夫,镇上的人围拢了这对母子,周家老二旺生胆子比较大,主动跟男孩说话:“许镇长是你父啊,你咯晓得,许镇长也是许校长,出了学校的门就是镇长,进了门就是校长。”
男孩不说话,咧开嘴笑了,门牙掉了一颗还没长齐,旺生的牙也掉了,两个孩子很快有了共同语言。
周东城在前面拨开人群,一边引这对母子,一边说起镇长的功绩:“你看这街面很干净吧,镇长要求我们商户各扫门前地,早晚各一次。”
旁边有人抢话:“镇长不让我们在街上吐痰,要吐就吐排水沟里。”
一个小孩儿说:“镇长不许我们在街上随便撒尿,小伢儿要是犯了规,就会被罚站。”
城里女人的箱子早就被热心的人提在手里,她听到撒尿两个字,脸微微红了。
“镇长是个好人,他关掉了害人的大烟馆,还有赌馆。”
“对啊,镇长带我们修了小学校,镇里的孩子不用再跑远路上学了。”
女人其实就是特意来看看的,男人往常回家,休息一天就走了,嘴里说的都是要在阚家庵实施新政,在江北模范城下,打造出一个模范镇。
一路走着、看着、听着,女人迎着风,微微笑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镇公所里,门房的陈白毛说,许镇长被人喊走了,两兄弟为了起房子的事劳精神,村里人劝了不听,非要镇长出场。
镇长的宿舍在镇公所院子里,陈白毛拿钥匙开门,宿舍瞬间挤满了人。镇长的女人有点累,她想打开箱子拿毛巾出来洗漱,屋子里热心的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好和声细语陪阚家庵的人闲聊。
镇长得了人喊,不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到了镇公所。
在许筠茂跟陈白毛的劝说下,镇上的人终于很舍不得地离开。还有一群孩子,扒在窗户上看,赶都赶不走,女人慢丝条理地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有大人小孩的换洗衣服,有吃的,女人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糖块。
女人捧着糖块包打开窗户,趴窗户的孩子们看着嘴馋得不得了,却都胆小,无人敢第一个伸出手去,女人喊孩子们排好队,张开手,孩子们立刻变得乖巧听话,排好队,张开脏兮兮的手。
柳如云将薄荷糖放到孩子们手里,对领到糖的孩子说:“该回家洗洗手了。”
得了糖块的孩子往外面飞奔,嘴里含着糖炫耀:“这是镇长家给的,是糖块,是顶好吃的薄荷糖。”
第一批跑出去的孩子,引来了更多的孩子围住镇长的宿舍,女人再次拿了糖块出来,一大帮的孩子再次跑上街宣传镇长家的糖块,镇公所的人赶紧把院子的大门闩上。
镇长平时与镇里看门的陈白毛搭伙,这个晚上,好多户人家,用自己家碗端了菜,送到门房,很快门房就成了厨房。
陈白毛将这些菜倒进锅里,取了个名字:阚家庵大杂烩。
许筠茂对柳如云说:“你看,乡亲们就是这么热心,这些杂烩够我们吃三天的了。”
第二天早上,肉铺的老板提了一刀肉挂在门上,打渔人家特意下网送来两尾很大的鲢鱼,陆陆续续送来的蔬菜排在门房地上,简直是开出了一片菜地。镇长不得不提起笔来,写一张告示,文绉绉表达,意思是鄙人许筠茂感谢乡亲们的好意,送来的东西都将如数给钱。
镇长将一堆菜蔬交给镇公所的几个人处理,然后掏钱吩咐再去买些菜,借几套桌椅,他准备请镇上的住家,每家来一位家主,索性吃个团圆饭。各家各户听了消息,商议了不能叫镇长破费,都自发地再送酒送菜。
早上,镇长带着女人、儿子,往周东城的馒头店走,一路上净是打招呼的人,女人换了一身衣裳。
镇上的妇女议论:
“你看看人家,孩子那么大,人还显得那么少嫩。”
“谁叫你生了乡下人的命啊。”
“懂什么呀,镇长女人脸上擦了胭脂呢,不然哪有这么白。”
“嗨哟,给你擦,刷十遍还是个黑鬼。”
一个娃娃哇哇叫:“娘哎,城里来的嬷嬷手上抹的鸡血。”
孩子的话,将柳如云的脸烧得通红,两只手不禁攥紧了,那个孩子遭了大人一个毛栗子:“混说,那是红油漆,城里女人涂在指甲上用的。”
柳如云脸又红了一回,许筠茂握着柳如云的手:“镇上的人就这样,习惯了就好。”
镇里的男人从来不与女人牵手,看着这对人牵手的模样,一点都不觉得别扭,就是跟着后头嗤嗤地笑。镇长一家不明就里,也跟着笑。
许筠茂在周东城店里要了三碗阳春面,周东城用最大的碗将面与汤水装满,每个碗里窝着两枚荷包蛋,柳如云细声地说:“我们没有叫鸡蛋。”
周东城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擦:“早上刚炸的,趁热吃,我请你们。”
柳如云看许筠茂,许筠茂有点不好意思:“哦,这个不行,要是不付钱,你就要被我吃亏本啦。”
周东城被镇长调侃得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哎,我们是好朋友呢,你就是天天来吃,也吃不亏我。”
周坤英两手在围裙上擦擦:“就是,镇长先生、镇长太太,以后天天来。”
周东城在城里当过差拿过饷,比起镇上的其他人,确实跟镇长更有共同话题,镇上也曾多次夸奖周氏夫妻有骨气,不做汉奸。
许筠茂跟周东城说起一个话题:“上面有要求,镇里的壮丁要接受驻地部队的训练,你当过兵,到时候给我带个头啊,布告待会就贴出来。”
周东城爽快地应了。
镇长发起的团圆聚餐越搞越大,不再是一家派一个代表了,十几个商户带了头,说凡是有铺面的就多出点酒菜,干脆搞一个全镇人都有的团圆饭。
人们把学校教室搬空,操场上都是课桌,家里的饭桌条凳碗筷摆进了教室,等候收拾的菜肴搬到学校的操场,男人女人们也都到学校操场帮忙。
掌大灶的依旧是蒋家父子,灶头依旧是蒋七麻利的砌成。这个下午,全镇的大人在一起干活、聊天,孩子们穿梭其间嬉笑玩闹,人们渐渐感觉,这不仅是年前会餐,这是在庆祝光复呢。
人们想起上次,还是鬼子刚来的那年,鬼子假惺惺请镇上的头面人物吃饭,想起来当了一回英雄的兵侯。
兵侯在乡下老家躺了半年,吉道士用了些土方子,慢慢治好了他的腰,只是不能下地干重活,兵侯虽然不能干活,生活上倒是不愁吃喝,阚家庵人不明说也知道,邱老板当初承诺过对兵侯是一管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