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儿虽然自己无力抚养,送给人家做小媳妇总算吃饭不愁,连将来嫁人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王家女人领着王坤英在爷爷的坟前,把头磕下,老太太送母女到村口:“景侯啊,只怪我家力侯不争气,让你跟着吃苦了,力侯走的时候有吩咐,叫你遇到好人家,就再嫁,他说对不住你。”
王家女人心中一直怨着自己男人,怨他把这个好好的家彻底败了,冤他对不起三个年幼的孩子,怨他走的时候,路过南通都不来说一声,他确实对不住自己。
听婆婆说,男人叫自己改嫁,王家女人心里的怨气瞬间化了一半,变成泪水流淌出来。
王家女人牵着大女儿的手,吩咐着到了人家要做什么,要注意什么,一双小脚与一双半大小子的脚,不知不觉就把七八里小路走完了。
王坤英心中不舍,紧紧握住娘的手:“娘呐,你以后要来看我啊!”
娘握住女儿的手,搂着女儿的头,不管以后是不是做得到,嘴里应承着,两个人又是一场抱头痛哭,抹干了眼泪,王家女人领着女儿,迈进了范家的园上。
范家正屋子的三间墙基是青砖,半截往上是土坯,屋顶的茅草新翻修过,看上去生机勃勃。
正屋的两厢,左边一排是堆放农耕、稻谷的杂物房,杂物房两头是居室,靠正房那间居室,那是大媳妇与王坤英睡觉的地方,右边一排是灶火间,连着茅厕、猪圈、牛圈、羊棚、鸡舍、鸭棚,真是个富裕人家。
王家女人揣度:王家堂嫂倒是给女儿找了一处好人家。
王坤英的公公、婆婆,两个男孩、大媳妇、还有一个弯着腰的爷爷都来相见,王家女人把腰弯了一次又一次,送出去的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她拜托这户人家对自己女儿关照些。
亲家母客气的留饭,王家女人也想多陪陪女儿,想着自己留下要多吃人家一口饭,她就以城里东家催得急婉拒了。
从范家直接去横港镇坐船要比回到阚家庵近不少,范家女人急忙招呼范家男人领着亲家母去镇上坐船。
王坤英不听母亲劝,执意跟着去了镇上送母亲。
范家的大媳妇叫韩春,比王坤英大两岁,个子却比王坤英矮,生得秀气,当天晚上,两个小媳妇就着一个被窝,互相找到了依靠。
韩春摸着王坤英的大脚:“妹子,你怎么生了这么一双好脚。”
韩春一双小脚,加上不能吃苦的天性,在范家一直不受婆婆待见。
王坤英就把小时候娘怎么裹脚,自己怎么用牙齿咬,后来父亲怎么同意不裹脚的事告诉韩春,韩春睁大一双丹凤眼:“哦,你父不坏,对你真好啊!”
王坤英很久没听人夸父,心里立即与韩春近了:“我父对我可好呢,比对我弟弟还好。”
王坤英把父怎么对自己好,说给韩春听,王坤英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好,她甚至担心起父亲在上海过得好不好。
韩春听了就叹气:“哎,我父对我不好。”
农闲时,韩春的父亲在僮子戏班子,过着走乡串户的生活,韩春娘带着韩春在家勉强度日,韩春的父亲搭上了一个逢人配的寡妇,婊子寡妇对熟人也不客气,按次数收钱,有一回韩春父亲手头紧,就把女儿五块大洋卖给了范家。
王坤英也叹口气:“你比我值钱,我才二十斤米。”
韩春:“差不多的,我来的时候比你大,公婆就省了不少米,再说,你饭量大,以后还可以吃回来。”
王坤英相当佩服韩春脑瓜子这么灵,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有趣的说法,初来乍到的不安感与身价不等的不平感全都得到消减。
天还蒙着一块灰布,两个小媳妇被婆婆骂起来:“两个人待在一起不学好,痴困。”
两个人揉着眼睛懵里懵懂听婆婆吩咐:“你、去洗衣裳,你、去煮猪食、煮早饭,吃好早饭,下田拔草。”家里多了一个人,反倒是比往常忙得慌张,主要是平时早上也做事的婆婆,今天回屋睡起回笼觉。
王坤英叫韩春莫怕,这些家务活,难不倒她。周坤英将两只灶头同时烧起大火,水一次放足,火在灶膛里热烈的跳舞,她用铡刀将猪草切段,拌着粯子儿,煮得半熟,待她将一窝猪喂了,顺手将牛羊草也割好喂了,灶上一家人的早饭粥刚好大开。
此时用铜头的勺子在锅中不断搅拌,不使粥粘了锅,分次将粯子儿扬在锅中,一块食用碱在粥里过了几遍,保证粥的口感,这种元麦加工后的颗粒状粗粮与白米混合,是普通人家的主食,灶下添了软草,粥需要余火熬。
鸡从圈里放出来,王坤英按照婆婆吩咐的,只许撒半瓢麦子在地上,不够吃的鸡,自然会跑出去吃虫啄草。
麦子里混了两粒黄豆,背着手看王坤英做事的范家爷爷,将那两粒黄豆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嘴里咯嘣地细嚼。
王坤英还有时间,帮韩春将一家人的衣服都散在晒衣绳上,粥好了,王坤英在正屋窗下喊一家人起床。
婆婆跑到猪圈看看,跑到羊圈瞧瞧,拿手摸摸衣服是否洗得干净,又揭开锅盖,拿铜勺子捞起粥打量,倒是挑不出毛刺。
这是韩春最开心的一个早上,以往她跟婆婆两个人起早更,婆婆一边做事一边不耽误数落韩春,一年四季嘴巴从不闲着。
婆婆从暴突的牙齿缝里挤出赞许:“嗯,坤侯做事好的。”
爷爷,公公,范敬祖、范继祖两兄弟,依次在饭桌上坐下。
王坤英准备拿碗盛粥,被婆婆啪地打了一下手背,掌勺原来是婆婆手里的权力。
公公、范敬祖、范继祖两兄弟面前的粥厚度一致,满满的一大碗,范家爷爷的粥薄了一半,浅了一口,韩春的那碗与范家爷爷一样。
婆婆又捞了一碗厚的,王坤英以为那是婆婆的,准备自己拿勺子,哪知道婆婆将碗给了王坤英,自己捞了一碗半稀的脸上带着坏笑说:“我们不下田做事的,就少吃点,吃多了浪费。”
爷爷白了婆婆一眼,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韩春看到王坤英的碗,也不开心,凭什么一个新来的,比自己小,吃的却比自己多。
王坤英没有明白,一直以为韩春不用下田干活,等韩春吃完,与她一样戴上草帽往田里走,还傻乎乎的问:“你怎么下田的?”
韩春憋气,不搭理王坤英。
水稻田里野草与尺把长的苗一样长得欢,十几亩的水稻,薅草的速度与秋天的收成成比例,婆婆给两个媳妇规定了一天的薅草量。
半天下来,韩春就明白婆婆为什么给王坤英吃那么多了,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媳妇,薅草的速度比自己快多了。
中午,婆婆跟爷爷到田头来送饭送水。
婆婆给王坤英装了满满一大碗粯子米饭:“坤侯,做事出劲啊。”
婆婆给韩春的那碗明显浅了,嘴里还不忘埋汰与告诫:“你反正吃的少,今天做不好事,不许家来吃饭啊!”
趁着婆婆跟人说话的功夫,爷爷露出两排昏黄的牙齿,拿满是污垢的手指头敲敲:“坤侯啊,你懂吗,我牙齿结棍呢,炒寒豆能吃一捧。”爷爷青筋暴露的手合在一处,捧出一大堆的样子。
“牙齿好也不顶用,我现在不能吃了,你懂吗,坤侯,我现在不能吃了,为什事?我的腰不行了啦,我的脚不行了啦。”爷爷走路的时候,身子向前倾,脖颈转动速度很慢,两只腿向外拐着弧度,如果是空手走路,两只手也要左右向外划出弧度,那是戏台子上,东海龙宫龟丞相的扮相。
王坤英不是太明白爷爷说的意思,只管埋头扒饭。
爷爷咽着口水,突兀的喉结上下窜动:“坤侯啊,你咯懂,以前这片田都是我带着两个儿子种的,那个时候,我老范,可是远近有名的插秧能手,这头到那头,一行秧插下来,又快又好,都不带抬头的。哎,哪个晓得,秧插的好,腰就不好了,腰不好,嘴就不能吃的,我白长了一口好牙齿。”
爷爷絮叨了半天,原来是埋怨儿媳妇克扣伙食。
婆婆瞧见了爷爷跟新小媳妇说话,将爷三个的碗筷收拾过来,冲着王坤英与爷爷嚷:“嚼什么蛆子,家去,下田。”
婆婆的那张脸,长期挂着霜,说话的时候,犹如判官。
爷爷立即收声,王坤英留意到公公投射来的眼神不大友好,王坤英赶紧下田继续薅草,王坤英追上了手脚慢的韩春,凑近了说:“姐姐,你放心,等我的做好了,就帮你。”
听了这话,韩春马上改变态度:“爷爷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也就是跟你这个新来的嚼嚼蛆子,你看他的儿子,孙子都不怎么跟他说话的。”
范家爷爷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种田的能手,不然也不会带着两个儿子挣了好些田亩,调理庄稼的能手还是个调戏女人的能手,爷爷从家里背粮食出去贴补寡妇,去横港镇上茶馆里勾引有夫之妇。
韩春弯着腰说话倒是腰不疼:“爷爷那腰啊,那腿啊,都是被人家打滴,婆婆有交代,他就是欢喜跟女的说话,你离他远点。”
王坤英有点吃惊,跟婆婆的脸色与公公的眼神比起来,爷爷不像凶神恶煞,她对韩春转述的关于爷爷的话将信将疑。
韩春在王坤英的帮助下,完成了薅草任务,吃了一顿饱饭。
两个小媳妇坐在床上,数着脚上被蚂蟥叮过的印子,互相将手掌的泡都挑了。
韩春望着王坤英一双大脚心生羡慕,她那双小脚,往水稻田插下去,不比秧苗稳当多少,摇摇晃晃的走起来费劲,薅草的速度自然快不了,王坤英没来的时候,每天只要睁开眼,就是韩春挨骂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面露着一丝狠劲的公公范荣福,将王坤英的薅草任务加重。
范荣福一句话也舍不得多说,领着两个儿子,两个小媳妇干活,五个人像五条沉默的牛。周边稻田里,人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但至少不会变成一串闷葫芦,还有人隔着田呼喊、嬉笑,范家的人听到别家的对话,偶尔直起腰、喘口气,目光呆滞的张望。
从事劳作以来,昨天是王坤英劳动量最大的一天,她不知道,这仅仅是起步。
以前在自家田里劳作,只当是自娱自乐,农忙时节,包括父亲在内,全家人在一起,有劳动时的沉默,更有说有笑。
后来家里没田了,她就跟着爷爷租种别人家的田,爷孙俩干农活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再后来,爷爷不在了,父亲带着他们上田,也还是一件让王坤英不觉得乏味的事。
范家人大概是属牛的,到了田里不爱说话,公公闭紧的嘴巴似乎在带头演示,张嘴说话会泄了早饭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