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盘菜碗挤得满满一桌,孩子们围着桌子流口水,筷子都抓在霞侯手里,哪个孩子要偷吃,她就拿筷子维持秩序:“你们上点规矩啊,当心背龙腰。”
背龙腰的话,每一年的这几天孩子们都要被温故。正月里,为了讨吉利,大人不作兴打小孩子,而快过年的这几天,做细伢儿的言行要规矩老实,不然大人会为正月里的“长治久安”提前打一顿不听话的孩子,促狭的人想了一个好听的名头“背龙腰”。
等菜都齐了,全家人坐在一起,除了四岁的琴侯,王大力给每个人倒酒,一边倒还一边劝:“今天过年,开心,都喝一点。”
琴侯嘴馋:“父,我也要喝。”
王大力拿筷子头蘸了酒,送在琴侯嘴里,琴侯涨红了脸:“呸,呸,什么酒,难吃死了。”
王家女人立刻阻止女儿:“不要瞎说,尤其是正月里,不能说‘死’。”
王大力用手指头刮下小女儿的脸:“等你长到坤侯这么大,就晓得喝酒咯。”
王坤英神气地挺直了腰。
霞侯呛哥哥:“了不起啊,养了个酒漏斗。”
王大力不在乎妹妹的暗讽:“来来来,大家把碗端起来,今天过年,开心,吃饱喝好,大家祝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啊。”
大人们互相敬着酒,孩子们也学着给大人们敬酒。邻居有吃得更早结束的,听王家欢声笑语,就不请自到,伸着头看:“哎呦,一桌子酒鬼啊,哎呦,你家吃得比镇上的财主还要客气嘞。”
王家女人将一家子的碗筷都收拾干净,孩子们全都上了床,王大力像只巨大的风箱,呼哒、呼哒睡得直叫个香。
王家女人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忙,灶膛里升起中火,去年用过的铁砂倒进锅里,带壳的长生果、番芋干还有瓜子要一铲子、一铲子炒出来。
明天一早,孩子们的枕头底下有几枚压岁铜板,一身新衣裳摆在枕边,口袋里要灌满了长生果、番芋干、瓜子,走到哪里都可以鼓囊囊的神气活现。
过了年,王坤英十二岁。
很快就到了王家女人离家的日子,正月初五,全南通城做生意的都要一早到狼山迎财神,迎过财神,各家商号放鞭炮,开张迎客,王家女人必须在正月初四就要赶到米行陆老板家。
王家女人临出门才敢跟自己男人叮嘱一句:“家里吃饭的嘴多,以后最好别来牌了。”尽管说了几乎等于没有说,王家女人还是心存一丝希望。
王大个儿歇了几天,正是手痒,巴望着女人赶紧走,口里连声承诺:“好的,以后不来牌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阚家庵镇上来牌的人很多,尤其整个正月里,最大的娱乐就是玩长牌,男女老少基本都会玩,只是像王大个儿这种壮劳力平时整日打牌的不多。
王大个儿以他的打牌技术来说,不差,属于中上水平,但每个行当都有十分拔尖的人物,玩牌的也不例外,他的好朋友毛桃侯才是牌中高手。
打牌水平也不差的蒋七,反倒不以打牌为生,蒋家祖传的是茶馆店交易。
少年毛国才无师自通成了镇上的二流子,毛家长辈认为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就此荒废,毛老爹托亲眷介绍儿子学一门正经手艺,以毛国才的名声要在阚家庵附近拜师比较难,只好夹着行李包袱去隔壁县城东港镇学劁猪。
乡下人家年头上捉猪仔,年尾上出栏,也有的养肥了次年出栏,小猪成长为骚公猪之前,必须将两只雪白的卵子割下来,否则猪骚味重,卖不出手,劁猪人就是猪界游方郎中。
学徒毛国才嫌弃这门手艺太骚气,每次跟师傅出门回来,明明没有踩到粪,一身的猪屎味总是洗不干净。
他打量着自己肥厚的双手,这双手从小没有干过农活,活脱脱的城里富家子弟才配有的一双富态手。他不想像师傅那样常常跪在公猪两腿之间拱来拱去,他不想每天一身猪骚味爬上餐桌,他不想埋没自身的才华,他闲来无事就逛街找机运,县城到底是县城,阚家庵比起来就太寒酸,街面上各色铺子林立,最入毛国才眼的还是长牌馆。
东港城的牌馆个个比蒋家茶馆店气派,在最繁华的一条牌馆街上,牌馆挨着牌馆,剩下的是早点店、炒菜店、旅店、澡堂子、大烟馆、最惹眼的是几家窑子门口不分季节站着睡眼惺忪的女人。
头一次走在牌馆街,毛国才感慨自己太土鳖,阚家庵人都他娘的太土鳖,这他娘的才是上等人过的生活。
毛国才闭上眼睛都能闻到钱的味道,他睁开眼睛一家家牌馆看过去。
街上的大牌馆除了跑前跑后的倒茶递烟,格外殷勤,还为客人提供包饭,二楼雅间供客人抽大烟,睡大觉。赢了钱的人出了牌馆,可以随便找一家窑子进去犒赏自己,但有一样,这些来牌的人从来不把女人叫到雅间来睡,要是把手气睡没了,以后就会走霉运。
毛国才走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的牌馆里都散发着一股腥味,那味道足以盖过他身上的猪骚味,沉浸在一片腥味之中,毛国才忽然找到一种安全感。逛的久了,他才搞清楚,东港镇既然叫东港镇,就不是随便乱叫的,东港通大海,几百条船装着海鲜进港,就是东港人数银元的时候,那些浑身海腥味的船老大、船老二、船老几第一站先进澡堂子,从澡堂子出来的跑船人依旧一身海腥味,他们中有人进了烟馆、有人进了窑子,有人进了牌馆,东港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海腥味,呆了一段时间,毛国才也习惯了。
毛国才发现有个来牌的人手掌软绵绵的,面孔白得像个读书人,一双眼珠子比普通人大一圈,站在白面齐老爷背后看牌的人最多,白面齐老爷倒是不介意,别人抓牌就是抓牌,紧紧地盯着牌面,他可以一心二用,一边抓牌,一边还有空将眼神飞出去,一副诸葛亮坐在城头弹琴的气派。
他的牌像扇子一样不断打开关上,旁观者很难瞧真切,即便如此,看他牌的位置十分紧俏,有人甚至为争一席之地闹得面红耳赤。
有些牌客成了一把大牌,立即说话提高嗓门、春风得意刻在脸上,铜板或者铜元扔进喜钱盒子里叮当作响。输的时候则脸板住、手打抖、冒虚汗,用最土最下流的话问候什么人的娘,有人像抽仇人一样将自己嘴巴子抽得噼啪作响,还有人口歪嘴斜当场晕倒被抬走。
齐老爷那张脸极为松弛温和,常常是没开口先有笑脸,他对输赢好像都不在意,光从他脸部表情,无法判断今天是输了还是赢了。
牌馆的主人们尊称他为“齐老爷”,牌客们背地里喊他“齐老怪”,这人面善、手狠、话少,没人知道底细。
看了半年牌局,毛国才用自己所有的钱买了一条上好的猪后腿。毛国才曾经多次跟踪,这一回终于光明正大叩开齐老爷家的院门,齐老爷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毛国才将肩膀上的麻袋卸在地上,翻出壮实的猪腿,他双手捧着猪腿,双膝下跪。
齐老爷平淡如水,跟打牌的时候一个表情:“你这是做什么?”
毛国才昂起长满粉刺的脸:“先生,我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学徒,但是我天性欢喜来牌,四五岁就开始摸牌,这点小意思,花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钱,请师父收下。”
齐老爷翘起二郎腿,捧起水烟壶,慢慢的拧烟丝出来在手中搓成小团:“我就为了一条猪腿,收你做徒弟?”
毛国才:“现在是一条腿,等徒弟学了本事,以后孝敬的就是四条腿满地跑的猪。”
齐老爷往烟嘴里塞烟丝球:“我就为了四条腿满地跑的猪,收你做徒弟?”
毛国才低下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以后给师父养老送终。”
齐老爷两只大眼珠转了转:“你先把猪腿放下,举着不累嚒,起来说话。我知道你,在我牌桌后面转了有阵了吧,说说看,你看到我打牌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毛国才恭敬的将猪腿装回麻袋,遵照齐老爷说的,站起来说话。
他把观察到的齐老爷赢钱输钱时的表情、动作说了,把齐老爷插牌的特点说了。一般来牌者是将条、饼、万各分一处,有数字记号的一头在上,方便辨识,水平稍高的,将数字的一头朝下,人物、动物图案的朝上,俗称倒插叶子。
齐老爷是将所有的牌倒插之后,打乱了插牌顺序,就这么个小小的不同,一般人就算站在后面,也看不清牌情。不仅如此,他每次需要看自己手中牌时,只要将相邻的几张牌细密的一字排开,每张牌从上到下只从侧面打开一条很小的缝隙,凭着缝隙里露出的花纹就可辨识。
如此,即便是一般高手,站在齐老爷背后看牌,都无法看全齐老爷手中的牌。
齐老爷:“那你会如此认识牌么?”
毛国才:“过去不会,后来学着师父的法子练,也会了。”
齐老爷眼珠子亮了亮:“可以啊,不用教,自己能学会,那你知道我何时听牌了吗?”
毛国才:“师父听牌与否面不改色,从手上的动作也看不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征,只不过,师父听了大牌之后,左耳会动一下,眼睛眯起来比平时小些。”
齐老爷面露喜色,算是遇到了一块好料子:“你小子真是花了心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毛国才也确实不是白给,会走路就在大人怀里看打牌,小朋友之间来着玩时,就有极好的牌感,他投到齐老爷门下,也算是带艺学徒。
他见齐老爷十分欣赏自己,立马拜倒在地口中三呼:“师父。”
齐老爷招呼毛国才起身,毛国才给师父倒茶。
齐老爷端着茶杯:“要说人跟人啊,是讲眼缘的,你小子在牌馆转悠,我就留意过,一脸的机灵,你知道吗?你小子运道真好。”
毛国才垂着双手,安静的听师父讲。
齐老爷:“我这个人啊,东港人称‘齐老怪’,一怪是不跟人交往,二怪是不收徒弟。世上人为何尊称一声老爷?不就是因为我牌打得好,对牌馆的东家们出手大气,这份虚名是很脆弱的,多少人口里喊着‘齐老爷’,心里骂我赢了钱,还有多少人想知道我底细,巴望着通过套近乎的方式兜我的老底。
也有人像你一样提着各色物什,请人出面摆酒要拜师的,这些人是真心拜师嚒?这些人拜的是铜钱,徒弟是不能轻易收的,老古话,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你小子是个外乡人,早晚要回你老家去,你在众多想拜师的人里是最用心,也是最懂我的那个,哎,什么养老送终的屁话就少说,我也就比你大十来岁。”
齐老爷的“老爷”二字并非虚名,他祖上本有功名,他也自小读书,只是聪明心思不在读书上,一星半点功名都没捞上,还好苦练了一手打牌技艺。
随着齐老爷在打牌界名气渐大,偌大的东港,诸多的牌馆,敢跟齐老爷坐下来较量的人越来越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些牌技好的前人为齐老爷趟出一条出路,那就是时不时离开东港,走镇串乡,到人头生的外面搞钱。
行走江湖不能独自瞎闯,前辈们会搞几个人的组合,根据情况需要,假装互不相识“捉大鱼”。
毛国才运气很好,在齐老爷需要一名称手搭子时出现了,劁猪学徒毛国才改换门庭,吃住在师父家,成了长牌学徒,兽界游方郎中要不了一年半载就成了牌界游方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