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女人在井边打水,盆里是一大家人的衣服被子,雪过天晴,抓紧时间该洗的洗,该晒的晒,大人小孩、屋里屋外、衣服被窝都要有过年的样子。
王家女人进了冬天一双手长满冻疮,本来洗着衣服想着过年,还是一副好心情,小姑子嚷嚷着王大个儿肯定又在打牌,王家女人瞧着又痛又痒的双手,不禁流下眼泪,忽然就觉得自己命苦。
霞侯没好气的冲嫂子:“你也是个烂死无用的,大过年滴,哭什么魂,坤侯,去,把你父喊回来。”
王坤英跟弟弟妹妹们刚堆好了半截高的雪人,拿树枝插成雪人抽烟的模样,虽然玩得正开心,不想去喊父,看见娘哭,王坤英就往镇上跑。
娘在背后喊:“你慢点,路上滑,别掼跤了。”
王大个儿牌意正浓,见丫头来了,踢踢脚下的篮子,王坤英不愿意带着篮子回去,王大个儿摸起几个铜板:“乖侯,自己买糖吃。”
有了父亲的贿赂,王坤英还是追问一句:“那你几时回来?”
王大个儿信嘴一说:“吃到中饭就家去。”
“说话算数?”
“算数。”
王坤英继承了王大个儿的个子与力气,她把七八斤重的青鱼拎在左手,右手抄起篮子,大步往家走,那几个铜板不能乱花,得存着万一派用场。
天色放晚,王家的灶火间亮着菜籽油的灯,往常为了省灯油,农家人都是趁着天光早早地把夜饭吃了,然后躲在被窝里等睡意。
今天,即便是希望不大,王家的人依旧多等了一个时辰。
鱼跟肉是年三十夜饭才可以吃的,还要预备着正月里,总有亲戚要来走动。
今晚的夜饭即便没有大鱼与大肉,也有了过年的模样,每人分到一只热腾腾的咸菜肉丝馒头,另配一碗元麦磨的粯子与米混合的粥,一小碟子咸菜摆在桌子中央,大家拿筷子夹了过粥。
霞侯一手捧着粥碗沿着碗口吸溜,一手拿着馒头,一边还有空说话:“我哥哥成天不拢家,平时是这个架子,快过年了还这个架子......娘呐,你说,你咯应该好好说说他。”
娘的气头显然没有霞侯大:“怎咯说呢,鱼啊肉的,不都有了吗?一百个咸菜兜心的馒头送到家,他成天不拢家,你们又不是不懂。”
霞侯撇嘴。
娘继续拿话堵死:“你父在世的时候,说了都没有用,我说了,管什么用噻。”
霞侯拿娘不好多出气,把碗重重往桌子上一顿,几粒米带着粥水跳到桌面,倒是把王家四岁的三丫头琴侯吓哭了,王家女人哄三丫头不哭。
霞侯:“姐姐,你说说看,哥哥平时不拢家,你懂的吧,家里大事小事要我一把撸,外头不懂的,还以为我带着伢儿投靠哥哥嫂嫂,沾了你们多大的光,家里没得吃的时候,哥哥也不问信,还不是我出钱买米买油。”
家中虽然没有田,王大个儿父亲生前问本家王瞎子租过几亩地,王瞎子亲自来上人情时,承诺继续给王大个儿租,且租金比例愿意下调一成。
王家人当时跪拜叩谢,王大个儿也没有瞎发誓,每年播种季节没闲着,家里没有牛了,他就亲自拉犁,也不枉费一身的力气。王大个儿虽然是赌棍,却不糊涂,晓得那是一家子的口粮,荒废不得,田里有稻子麦子收,田边种油菜,家里需要霞侯买米买油就有点夸张。
小姑子凡事爱计较,欢喜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加上婆婆会护短,王家女人也就懒得接话。
王坤英是个直言直语的脾性,看孃孃对娘没好脸色就接话:“我跟奶奶下地种田,每天还会挑菜、卖菜,喂猪、喂羊。”
七岁的弟弟勇侯也接话:“我还给羊子挑草呢。”
王坤英说的都是实话,奶奶早饭前就会挑一篮子野菜回来,顺手还捡柴火,吃过早饭后就下地干农活,家里屋前屋后的那点空地都被奶奶种了蔬菜,吃不完的蔬菜还能到镇上换点油盐钱贴补家用。
王坤英每天到河里捞一种叫水花生的藤蔓,切碎了加稻糠,在灶上煮过,早晚两次喂猪,每天还要带着弟弟割草喂羊,干完这些事,还要下田帮着奶奶做事。
家里要是没菜了,王坤英就下河摸螺蛳,摸河蚌,用网兜捞虾,用自制的竹竿钓鱼,上树掏鸟蛋,到人家田里挖个红薯,摘个瓜的事也干。
霞侯拿眼睛瞪王坤英:“你是个人物,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王家女人拉大女儿的衣服,王坤英不服,嘴里哼一声:“你给四宝偷了吃脆饼。”
霞侯确实拿自己的钱给儿子买零嘴,只是四宝忘记了娘的叮嘱,掰一块脆饼给大姐姐吃。
霞侯举起筷子佯装要打:“又不是用你父的钱,我花自己的钱怎么了?你嘴凶,嘴凶以后找不到好人家。”
王家女人从大女儿嘴里听说了霞侯偏心的事,想着自己在城里受人家的白眼,想着自己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洗出来的铜板没有用在孩子们身上,就不开心了:“说事就说事,跟小伢儿发什么燥呢?”
老太太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都不再说了。”
霞侯本来想嘴上痛快几句,跟嫂子算算辛苦账的,被王坤英突然一说,反到气在肚里没处去,夹头就给了四宝一筷子:“你咯细洋箱子,没规矩,手拿出来捧着碗吃饭。”
霞侯是在气恼,叫儿子偷着吃的,怎么就外露了,儿子显摆,害自己没面子。
四宝冤枉地吃了一筷子,眼泪就下来,正准备张开嘴哭,霞侯拿筷子对着四宝的脸:“不许哭,哭就掴你的耳刮子。”
四宝只有硬生生别住,喉咙里呜咽着,鼻涕就快淌到粥碗里,忽然鼻涕冒出一个泡,四宝被自己的鼻涕泡弄乐了,几个孩子也跟着笑。
王大个儿后半夜才摸上床,依照王家女人的意思,最好是把房门关上,让这个不着调的男人在灶火间睡一晚,一是她不大敢,二是怕小姑子看了笑话。
王大个儿第二天没有晃着膀子吹着口哨上街,他老老实实地把一个家里男人该干的活,一件件做好。
娘搬起一张小矮凳,帮着王家女人收拾过年要用的菜蔬:“你看看,我家力侯,做起事还是蛮好的。”
娘的眼里,儿子到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王家女人心想,谁说不是呢,自家男人不打牌的时候,也到乡下去收鸡鸭,贩到南通城里赚钱,他手头有钱的时候,一点都不小气,对上人,对孩子,对自己舍得用钱,哎,只是踏实的时候太少,都怪镇上那帮浪荡子带坏了自己男人。
王家女人看男人今天踏实在家做事,宽心了许多,年三十的菜还不曾买齐全,她提着篮子上街补货色。
干完了男人该干的活,王大个儿调了一盆浆糊,拿出预备下的油皮纸,从屋外的草子堆里,抽出一些芦苇杆,四个小孩围着一圈,看王大个儿扎鹞子。
芦苇被分出长短,挑出相等粗细,壳子被剪刀全部剥干净,浆糊与扎鞋底的线将纸与芦苇杆扎成一个六边形的整体,几只木头雕刻的哨子绑牢在鹞子上面,锅灰调的色,王大个儿画一只鸟的嘴脸与翅膀上去,放鹞子的线也被王坤英找出来。
一个对时,鹞子便好了,没想到浪荡子王大力还有这手艺。
孩子们像一群喜鹊:“噢,放鹞子喽。”
地上的雪前日消了大半,晚上一冻,地面硬邦邦,风准备好了,只等鹞子上天。
路过的几户人家孩子也被王家放鹞子的队伍拉拢,王大个儿举着鹞子,后面跟着一条高低不一的尾巴。
村口的打麦场是传统的放鹞子场地,王大个儿看准了风向,迎着风奔跑,大手往空中一送,脚下加快步伐,手上的线配合着拉拽。一眨眼的功夫,鹞子就吹着欢快的口哨上了天,这是王大个儿拿手的玩意,也是王坤英在小伙伴们面前以父亲为荣最风光的时刻。
年三十,老天难得放一个大好太阳出来,王大个儿拿出大红的对子,调好了面糊,叫王坤英站到后头看高矮,家里有门的,连柴扉门,鸡窝都贴上了相应的对子。
老太太在灶膛下烧火,王家女人将坛子里的菜籽油倒进锅里,开起了油锅,一年到头,也就这天可以痛快的用一回油,几个孩子垫着脚在边上哇哇地喊:“油都照见脸啦。”
霞侯在地上捡着菜,毕竟是要过年了,心情就是要比平时好:“你们几个让边上点啊,别掉到油锅里了。”
霞侯本心是好意提醒,话出口听着怪里怪气的,好在王家女人不计较霞侯说话不中听的毛病,孩子们则嘻嘻哈哈的接话,互相叫对方不要掉到油锅里了。
先前,王家女人用两把刀将肥瘦相间的肉反复地剁成泥,生姜末、葱碎、盐、酱油、料酒一样样地摆进肉里调味,王家女人抓着两只筷子,在肉里画圈给肉泥上劲,水要分次打入,山药泥、面粉的比例要掌握准确,这样做出来的肉丸才会弹性与嫩结合。
王家女人打了一会儿肉泥,停下来歇力,王坤英接过筷子,王家女人夸大丫头有力气。
王坤英明知故问:“娘呐,今天年夜晚,请我们吃什么?”
王家女人配合:“当然是好菜啊,今天晚上吃狮子头。”
王坤英把表情弄得很夸张:“哇,吃狮子的头呢,了不得,你们快点找找狮子的头在哪里。”
勇侯、四宝、琴侯三个人当真满处找。
惹得大人们都笑了,孩子们也跟着笑,还是王坤英自己说:“狮子头就在娘手里。”
王家女人拿手探油锅,看烟冒上来,温度合适,就将双手团出来的拳头大的肉圆沿着锅边,缓慢地溜进锅里,大肉圆一只接着一只挨排进了锅,待王家女人用抄笠打捞起一只只外表脆黄的狮子头,已是满屋香味。
勇侯与四宝性急要吃,被大人劝下,这硕大貌似狮子头的大肉圆,外面一层虽然起了壳,里面未熟,还需要转到文火的锅子,切一颗黄芽菜垫底,加酱油慢慢煨熟。
盆里还有一半肉泥,王家女人用调羹与手配合,挤出一个个比蛋黄略大的丸子,这些圆溜溜的斩肉丸子既可以搭在各种菜里烧煮,也能在这一天,当孩子们的零嘴。
才出锅的斩肉丸子,也没有断生,需再次煮透才是,王家女人特意将几只丸子在锅里翻滚久些,知道孩子们站了半天早就等不急了,王家女人分配着炸透的那几个丸子:“不要抢,一人至多两个,吃多了要泻肚子,当心烫嘴。”
以王坤英为首,四个孩子将热腾腾的斩肉丸子,小心的颠在手里,“哦、哦”的喊着,跑出屋外,串到邻居家大门,炫耀手里的宝贝。
开过大油锅,王家女人将油重新倒回坛子里,留点尾油,将年夜饭的菜一样样煮了。
中饭前,王大个儿扛着一张小方桌,带着孩子们去屋子后面的祖坟,其他的大人帮着七手八脚地将供品摆好,酒水与饭都齐了,王大个儿的娘在坟头点纸钱,呼唤祖宗们下来吃年夜饭,一家人把头磕了,将桌上的东西收拾齐整。
下午,活人的年夜饭也早早摆上桌,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碗再次上位,村里人开饭的时间都差不多,趁着天色大光,吃个亮堂的年夜饭。
今年王家的年夜饭十分周全,光冷菜就像模像样的摆了盐拌长生果、醋拌变蛋、糖醋爆鱼、黄豆鲫鱼冻四样冷菜,后头是四只热炒,四碗大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