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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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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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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姑娘》连载

第三十六章 坤姑娘姐弟换房,王瞎子安抚乡民

出殡的当天晚上,亲戚们吃最后一顿斋饭,不怎么说话的勇侯开腔:“姐姐,有个事要跟你说呢。”

勇侯拿眼睛瞟了王家族里的几个男人:“大家觉得,让你跟姐夫赎回王家的祖屋,不太好呢,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当初花了多少洋钱,我来给你们。”

王家族里的几个人纷纷附和,族长话说的就比较露骨了:“对的,老王家又不是没得人,这个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落到外人外姓总是不合规矩。”

这话把端着碗吃饭的周东城呛到了,自打他进了村,养老奶奶、岳父,从无二心,怎么算起规矩来,就把自己列为外人了。周坤英是王家的女儿,就因为嫁给自己改了姓,也成了外人了,周东城心里有气,嘴上不好说什么,就看周坤英,他相信自己的女人能处理好。

周坤英没想到自己的亲弟弟会有这想法,看王家亲戚们的态度,她有了判断,多半是这两天,王家好事的亲戚们挑唆的,当初是王家族中长辈商议了给周家姐妹送出去当童养媳,周坤英自打回阚家庵后,就故意不跟王家的那些亲戚走动,他们看不得周坤英日子过得顺遂也很正常。

周坤英看父亲,王大力这几天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不敢拿眼睛看姐弟俩。

本来丧事的操办应是父亲王大力负责,他担不起的担子,按照常理,应该由弟弟分担。基于弟弟对父亲的态度,周坤英不想折了父亲的面子,便独自承担。这场风光的丧事,把夫妻俩这两年的积蓄差不多用光了。

周坤英更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驳弟弟面子。弟弟一直记恨父亲,连带跟姐姐也不亲了,周坤英想着,弟弟这些年在城里寄人篱下,还要认一个不认识的人为父,真不容易,长大以后记仇也能理解。这么些年,自己跟弟弟聚少离多,加起来在一起也没几天,她还是要极力维护这本已经脆弱的亲情。

周坤英答应了弟弟的要求,本来准备看姐弟俩内讧的王家亲戚们比较失望,说了两句“这样好”的场面话,各自离开。

姐弟俩分别的晚上,两个人坐在灶火间煤油灯下,周坤英指着窗外的夜色说:“弟弟,你咯还记得,也是这么亮的夜晚,我跟你就躺在这个灶火间,你哭,我也哭,你说你不想当和尚,然后我就带着你跑南通。”

勇侯抠着掌心的老茧:“我咯时候已经八岁,什么都记得,所以这次霞侯孃孃来,我都没有喊她,四宝跟我说话,我都不回的。”

霞侯孃孃这次来,已经换了一副脸嘴儿,见到周坤英颇为客气。四宝穿了一身国军的新军装,跑到哪里都惹人多看几眼,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带了不少东西来,还悄悄的为丧事分担了一些钱。

周坤英感叹:“哎呀,弟弟,没想到你的气性这么大,气性大,憋在心里会难过的,过去的事,尽量就让他过去吧。”

勇侯继续收拾自己的老茧:“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只要看到某些人,我就想起小时候,才到城里的时候,我最怕人家问我父是做什么的,米行的人晓得我家的底细,老早就把我往外说,惹了城里的伢儿就喊我小化生,我打又打不过他们,只有恨啊,放在心里恨。”

周坤英不想勾起弟弟的不痛快:“哎,你现在马上也要做父了,等你有了伢儿,可能想法就不同了,你放心啊,父在我身边养老,将来我负责送终,不要你操心,城里的娘,我顾不到,就托给你了。”

弟弟应承。

周坤英又说:“弟弟啊,你是从阚家庵王家出去的,现在房子在这里,你的根也就在这里了,以后,有空就家来看看啊。”

弟弟“嗯”了一声。

答应弟弟换房子的要求,就让弟弟多了一份跟老王家的联系,这是周坤英的盘算。

姐弟俩毕竟是姐弟俩,两个人话越说越亲,只是时光太短暂。

弟弟从城里送来洋钱后,周坤英就在镇上找了不怎么讲究的一处房子,房子虽然不像乡下的祖屋那么气派,还好有独立的院落。

因为镇上与乡下的房子差价不大,加上乡下的祖屋房子好,置换下来,还略有结余。周东城忽然也就想通了,那赎回的房子,确实如王家的人所说,怎么都是王家的祖产,经过这么一置换,眼下这处院落,从里到外可以说都姓周了,当初的那点不愉快,就抛到了脑后。

周坤英这边搬新屋,那边堂嬷嬷就到访了,这回家里的鸡还都在下蛋,堂嬷嬷就用淘米的箩装了鸡蛋:“哎呀,往后住镇上,做生意便当多了,乡下的路净是泥。”

堂嬷嬷人没到,声音先到,她在院门口的门槛上磕着鞋底的泥:“来,帮我接一把。”

周坤英正在院子里收拾,她接过婶子高高举起的淘米箩:“婶婶,你怎么有空的,进来说话,屋里乱了些,正收拾呢。”

堂嬷嬷:“我是特意来瞧瞧,有什么要帮忙的。”

王大力走出来:“你歇歇,东西往哪里摆,我也不晓得,叫他们弄。”

周坤英忙着收拾,堂嬷嬷围着周坤英讲闲,堂嬷嬷讲了半天,是说勇侯要买祖屋的事,她事先不懂,可是族里长辈既然说了,他们家也不好反对。

周东城在里屋摆家具,听了她们的对话就出来搭话:“这是好事,真的,我们老周家就该住在老周家的房子里,这叫物归原主是吧,大家都安生。”

堂嬷嬷不管周东城是不是话里有话,她只当是好话:“哎对,东侯说的对,要是换了我家,也宁愿住镇上,哎呀,你家这个院子真好,四面都有人家挡风,不像乡下,野风吹得呼呼响。”周坤英家里还有两个存货军用罐头,这次搬家重见天日,周坤英顺手将罐头给了堂嬷嬷。

堂嬷嬷浮现意外之喜:“这......不大好吧,又拿你家东西......”

王大力:“客气啥,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坤侯叫你拿,你就拿着,以后常来戏啊。”

娘过世之后,王大力头上没长辈了,王大力闲来就说:“娘在的时候,我还是晚辈,现在我是老王家的长辈了。”

周坤英看父亲已经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而且话还比刚回来的时候多,人也比刚回来的时候开朗,那个曾经熟悉的父亲,正慢慢的回来。王大力如今年老了,脾气变淡,人变得容易相处,闲来无事,馒头店里总是坐着些人,他们爱听王大力嚼蛆子,那些上海滩的旧话,百听不厌。

而镇公所那里,去的人却越来越少。

日本鬼子还在的时候,国军就与新四军打,后头与改编后的解放军打,仗打得越发热闹,阚家庵人交税纳粮的担子就越发的重,刚开始人们往镇公所跑:“镇长,你要帮我们说说啊,才交了税,怎么又来收税,我们吃不消啊。”

许筠茂满嘴答应,镇上的人也满怀希望,后来,镇里人晓得,许筠茂根本不能为阚家庵人撑起保护的天,镇长上头还有好多七古八杂的长官,再后来,许筠茂出门,人们打招呼的态度也没有从前热情,人们把免费闲聊的场所转移到馒头店。

这一天,久在家里的王瞎子,提一根盲杖出门,棍子敲在地面上,发出特有的哒哒声,顽皮的孩子们见了,规矩的喊瞎子爷爷,大人们问王半仙吃过了吗,主动给王半仙让路。

王大力看王瞎子来,赶忙起身扶坐,王瞎子与王大力是一个老祖宗,王家人在阚家庵一带繁衍已久,到了他们身上,亲戚的关系远之又远,只是需要的时候拿来挂在嘴上说说。王瞎子的成名作之一,就是二十岁不到的年纪,算了刚出生的王大力是化生命,要是搁在中年之后,王瞎子说话定然不能那么直接,当时,一是年轻好胜,二是看在本家的份上,实话实说,让王大力的父亲早做预防。

谁个做父母的想听逆耳之言呢?王瞎子白白吃了王大力父亲一个嘴巴子。王大力父亲那时候年轻,根本不怕儿子是化生,生下儿子就当爷一样供着,看看殷实的家私,看看自己能干的身板,王大力的父亲盘算儿子就算不学好,不会种田,以后在家里收收佃租,总归衣食无忧吧。

等儿子一步一步兑现王瞎子的预言后,王大力的父亲才想起来人不能不信命。再后来,他跟王大力时不时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个摆渡的,载了一个财主,摆渡的起了歹心,船到河心,弄死了财主,摆渡的人拿了财主的钱财,买地买牛,家私越做越大。

摆渡人中年生了一个儿子,自然是十分开心,拿爷一样养着,儿子长大之后开始败家。摆渡人说,没关系,我家有十八个粮囤,全县没有谁比我家粮食多,够我儿子、孙子吃的。过不了几年,儿子往摆渡人面前一跪,说对不起父亲,十八个粮囤已经都被败光了。摆渡人气得吐血,他忽然发现儿子的神态怎么如此像一个人,摆渡人快死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原来是过河的财主投胎到他们家讨债来了。

父讲这个故事给王大力听:“儿子啊,我就是那个摆渡人。”

王大力听懂了:“哦,我就是那个来讨债的财主。”

王大力每次见到王瞎子的时候,心里满是敬佩,他跟王瞎子说:“半仙,我前世是财主吧?”

王瞎子问:“什么财主?”

王大力就讲十八个粮囤的故事。

王瞎子听了点点头:“你老子就是你老子,你这个不争气的怂货,把家都败光了,祸害了上人、子女,你的父都不记恨你。这个故事是叫人不要做坏事,做坏事会有报应,不是叫人做了化生心安理得的,你咯懂啊?”

王瞎子说的是正理,王大力心中曾经有的那么一点心安理得,被点化干净,自此,一心一意地帮衬女儿女婿,算是赎回以往的罪过。

王大力恭敬地迎王瞎子坐了,递上水烟,王瞎子熟门熟路将烟吸进肚子里,然后从两只鼻孔里喷出烟龙,有王瞎子在,王大力就不去嚼上海滩的那些陈年话。

屋子里人不少,有人提了:“半仙啊,现在国军、解放军打得这么来劲,你估计哪一边会赢啊。”

王瞎子想了一下说:“我要是国民党,肯定说国军赢,我要是共产党,肯定说解放军赢。”

王瞎子搞笑的话,惹得大家乱笑。

王瞎子顿了顿:“眼前的形势,确实看不准,不过,我们都是乡里乡亲,说句老实话,你们哪边都不能得罪才是真的。”

众人说,哪个说不是呢,就是这个日子不好过啊,生意也不如从前了。

王瞎子有同感,双方开战以来,来找他算命的人都少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们老百姓还是盼着过安生日子,打仗,最后是老百姓受害。”

刚才还活跃的气氛,说着说着,现实的烦恼涌上来。

阚家庵镇上一阵骚动,馒头店里闲聊的人探出头看,两只很大的兵船靠岸,国军上岸,队伍里押着十几个人往驻军部队操场,不一会儿,镇公所的人要求镇上所有的商家、住户到操场集合。

被捆的有十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个人背后是两个看押的兵,一个穿将服的军人站在土检阅台上,周边全是扛枪的兵。

周坤英隔着人群,一眼就认出了已经是将军的曹金。

这是国军抓到的共党,其中还有几个女人。这些人不是正规部队,而是地方上为解放军工作的地下党,曹金是拿这些人来震慑,随后一个军官拿一个册子,将这十八个人的履历、“罪行”逐一报来,公审只是走个形式,结果早就安排好了,全部枪毙,其中一个还是大肚子女人。

一阵乱枪后,十八个人倒在兵营外的河边刑场,阚家庵人将这件事简称为“十八个半”,这十八个大人与半个未出生的孩子被埋在一个坑里,没有坟头,周边一里地没人敢靠近。

解放后,十八个人进了烈士陵园,那块枪毙人的地在土改的时候都没人敢要。

周坤英这么结棍的女人,都好几晚睡不着,闭上眼,就是血淋淋的画面,幸好孩子们都不在场。

国民党的震慑自然起作用,一段时间里,镇上的人都不敢提解放军、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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