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不好跟新见面的弟媳妇拌嘴,兴许真是在酒席操办上,弟弟这边哪里做的亏待了人家。这次出门周坤英身上带了几个大洋,预备给四宝办事用的,她把大洋都拿出来,放在娘手里:“娘,这就算做姐姐补上的人情,等弟弟回来,你交给他。”
周坤英卸下半篮子鸡蛋,挎着剩余的半篮子鸡蛋出门,娘在后头追:“坤侯,到了饭时候,你吃了中饭再走啊。”
周坤英就是这倔脾气,弟媳妇的话刺到了她,周坤英抹着眼泪,快速离开。周坤英不是光为自己难过,她是觉得弟弟勇侯有点不懂人事,无论怎样,弟弟结婚都应该知会姐姐,她也为弟弟难过,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懂人事的女人,她更为娘难过,以弟媳妇这张刀子嘴,免不了要欺负娘。本以为娘苦日子熬出头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弟弟将这种女人娶进门,娘的苦日子是没有尽头了。
而她周坤英明知道娘要受苦,却什么也帮不了娘,她越想越难过。
长桥旅馆还在,韩草已经不在。旅馆的人晓得韩草的住处,带路的人说韩草是个苦命的人,生了一个丫头,在家里带孩子不过半年,做营长的瘸子男人死在鬼子投降之前。
城里西南营的一处院落,门户关闭,周坤英敲门,门没有闩,推开门,一个幽静的院子。正面是一栋两层的气派房子,两侧还有厢房,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出来,周坤英说找韩草,韩草从二楼推开窗,看是周坤英,下楼来见。周坤英将半篮子鸡蛋放灶火间,逗弄中年女人怀里的孩子,已经完全是城里女人模样的韩草,拉周坤英到堂屋里坐。
要是瘸子不死,在城里也该是个不小的官了,韩草叹口气:“姐姐命苦啊!”
韩草本比周坤英大两岁,如今粉白雪嫩的韩草倒是比周坤英还嫩了几岁,她这些年,在城里过的都是好日子,只可惜好日子就是不经过。
蔡瘸子在城里头替国军做探子,功劳立了好几樁,蔡瘸子到底是被汉奸盯上,拿枪的人将蔡瘸子堵在西门的和平桥上。瘸子不含糊,拒绝投降,纵身从桥上跳到河里,在河里摸着一块石头,憋一口气捧着石头走出去一段,河面上枪子儿像雨点,伤不到他,桥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一开始,蔡瘸子运气不错,已经顺着河道拐出了桥上人的视线,后来蔡瘸子运气就不好了,该派阎王爷要收他。蔡瘸子在河里拐了弯,离开了桥上人的视线,浮上来换气,偏巧两个布置在外围捉拿蔡瘸子的人,以为没事做,就在河岸边抽烟,跟一个钓鱼的人瞎搭八搭。
钓鱼的说:“哪家牛逼搭煞的铺面开张啊,鞭炮放了不歇,吵死了,鱼儿都要挨吓走了。”
两个便衣知道那是在放枪,就相互笑笑,其中一位伸着脖子张望:“哎,咯要是哪家铺面能弄枪子儿当炮仗,就牛逼了。”
话音刚落,蔡瘸子从水里出来,便衣看到了蔡瘸子,蔡瘸子没有看到便衣,他急着上岸喘气,两个便衣隔着河面拔出枪嚷:“瘸子,站住。”
蔡瘸子拔出枪,两个便衣先开枪,彼此互射,那钓鱼人扔掉手里的鱼竿,爬在地上尿了一身,最终是两个汉奸毫发无损,蔡瘸子被打死在河岸上。等光复之后,蔡瘸子牺牲的场面被报向政府,国民政府的抚恤金虽然给了蔡瘸子乡下的正室,瘸子到是之前就给韩草留下一处阔绰的院落,还有一笔洋钱,韩草手头上的钱,够她跟女儿衣食无忧了。
只是年轻女人没了男人,也蛮苦的,周坤英陪着韩草难过了一阵,还是把救四宝的想法说了。
韩草苦着脸:“妹子啊,瘸子还在的话,我还能想想办法,他这一走,加上部队上的人原本就是五离四散,我一个女人家也是没法子。”
韩草问了周坤英还没有吃饭,叫保姆到灶上给周坤英下了一碗青菜肉丝面。韩草看周坤英稀里呼噜吃面,忽然想起一个人:“妹子,还有个现成的人,怎么忘记了?瘸子以前的大哥,曹金啊,你不是跟曹金的娘相熟吗?”
周坤英原本想,她与韩草毕竟朝昔相处在一起整整六年,要在城里托关系,自然请韩草的男人出来帮忙,没想到韩草成了不是寡妇的寡妇,曹金是个大人物,也不晓得会不会管这事,眼下看,没有法子,只有试试运气了。
身上的钱,只留着够回家的,周坤英决定直接去横港找曹家嬷嬷,她跟韩草借了盘缠,买了几样茶食,坐船去横港。
横港是周坤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坐在船上,以前小媳妇的苦难日子,又回到周坤英眼前,与曹嬷嬷相处的温馨画面也浮现。
到了镇上,天已经摸黑,踏着熟悉的乡间路,走上几里,曹嬷嬷家没有灯光,周坤英担心曹嬷嬷不在家。
年纪大的人,睡得早,曹嬷嬷已经上了床,曹嬷嬷起身开门,周坤英迎上去:“曹家嬷嬷,我是坤侯。”曹嬷嬷欢喜地迎周坤英进屋,周坤英回阚家庵后,带东西看过曹嬷嬷两回,贩皮棉的时候,但凡路过,周坤英也会找曹嬷嬷坐坐,讲讲闲,两个人并不陌生。
曹嬷嬷到灶火间给周坤英热饭,看周坤英在煤油灯下大口的吃完饭,周坤英把来意说了,曹嬷嬷说:“好滴,明天一早,我亲自陪你跑一趟,金侯的部队离家不算太远,这点忙,一定叫他帮。”
周坤英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娘儿俩合一个被窝,一个这头,一个那头,在床上说了半晌话,周坤英从离开横港讲起,说韩草做了旅社老板娘,现在死了男人,不过生活上还不错。说自己怎么遇到周东城,日本人来了之后为了不当汉奸,夫妻俩回到镇上,赎回老屋,自己做皮棉生意怎么差点丢了小命,一直说到老父亲从上海回来,一家人团聚,老奶奶还健在。
曹嬷嬷:“真不容易,你们两个小媳妇当初逃跑,可是把镇上给震动了,各门各户有小媳妇的人家都看紧了人,你那个范家的公公婆婆走哪儿都抬不起头,也真是一对活宝......老王家多亏了有你这个能干的人物,你老子前半辈子对不起你,后半生还能享你的福,你是投胎到王家来报恩的......”
第二天,娘儿俩起了个早,说是不远,坐船也花了半天才到曹旅长的驻地。曹金长得浓眉大眼,一副武将的气派,他虽然没有见过周坤英,却在娘嘴里,多次听说。
曹金:“这个小事,好办,交给我,你那个弟弟既然能扛枪吃饭,必然有几分本事,不如跟着我干吧。”
从土匪转国军,那是巴不得的事,周坤英总算可以圆满给孃孃一个交待。
曹金叫人派了一辆车送娘儿俩个回家,另派一辆车,拿着他的手书,他又电话打到关押四宝的当地部队,有曹旅长出面,四宝很简单的被释放,跟着车子到了曹旅长的部队。
曹旅长的车先送曹嬷嬷回去,然后送周坤英到阚家庵。车子开到镇子东岸,木桥太窄,周坤英只得走过桥去到馒头店。周东城正与老父亲在店里埋头干活,车子靠在对岸带动了人群的骚动,人们纷纷手搭凉棚,意图看个究竟。周坤英向周东城招手:“快跟我去搬东西。”
开车的士兵帮着周家夫妻一起搬曹旅长送的面粉,猪肉,军用罐头,铁匠擦着围裙问:“坤侯,在哪里发了洋财,还有当兵的开小车送。”
围观的人伸着脖子听。
经历了漫长的动荡,周坤英长了心眼:“到城里进的货,遇到好心的长官搭了一个顺路车。”
镇里人将信将疑的渐渐离开,信不信由不得他们咯。
人群都散去了,周坤英才告诉父亲与周东城:“四宝的事不必操心,找了曹金,东西都是他送的,不过我们嘴巴还是紧一点,毕竟......”
王大力接话:“这我懂,毕竟曹金以前是有名的土匪,年轻的时候我还见过。”
周东城拿板车装了曹旅长送的东西,一家三口拉着板车往村里去,一路又免不了要应付乡邻的盘问,回去的路上,王大力发挥他当年做浪荡子有见识的本事,讲起曹金横行横港的故事,王大力摇着头说曹金这人从年轻时就看出来厉害。
周东城:“怎么个厉害?”
王大力:“我们打架闹事,其实只能算闹着玩玩,曹金是把打架的事正经闹。曹金先开始也只是领着横港镇上的浪荡子到处跟别的镇上打架,嗯,跟我们镇上也打过,后来啊,他不跟我们闹了,说是进了南通城,正式拜在城里道上大哥的门下。”
周坤英:“父啊,你就直说,你是在乡下赌钱台子上胡闹,人家是在城里闯江湖。”
王大力被女儿揭老底一点都不恼:“就是咯,各人各命,我在赌钱台子上输掉了老本,人家又做土匪头子道上大哥,又做生意,现如今还混成了穿军装的旅长,那才是真本事。”
三个人将板车拉到园上,孩子们奔出来,邻居们又围成了一堆,打探这车好东西的来路。
周坤英懒得跟邻居们废话,一家发了一只罐头,村里人只见过鬼子兵吃罐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到这种好事,个个就把“坤侯”,“坤姑娘”挂在嘴上谢。
王大力将妹子霞侯拉到屋里,喊女儿也进屋,周坤英说了四宝的事,霞侯当即下跪,被父女俩搀住。
“哥哥,坤侯,我当初不晓人事,对你们不好,你们还不计较......”
王大力:“不说多话了,都是一家人,你也早点家去,等四宝出来,总归要给你音信的。”
周坤英没有叫孃孃空着手回去,她跟周东城两个扛着东西送孃孃上船。
光复后,上面派下新来的镇长许筠茂是个文化人,他拿收缴的汉奸资产先将镇公所的两间茅屋扒了,建起全瓦房的大四合院,里面办公、住宿、厕所、厨房、食堂一应俱全。许筠茂从县上、区里争取到一些钱,又在镇上募集,盖起一所小学,小学的操场建得比碉堡的操场更大气,操场上还有阚家庵人没有见过的篮球架,儿童玩耍的滑梯,一副单杠,几副双杠。
周坤英家为建小学校也捐了钱,她亲自缝了两个书包,老大秋生一个,老二旺生一个,小学建成那天,秋生与旺生两个人肩膀上斜背着空荡荡的新书包,姐弟两个往学校跑,老三船生说:“我也要上学。”
老大秋生说:“去,你还没有书包高。”
老二旺生说:“去,你还没有书包高。”
六虚岁的老二旺生,其实上学也有点早,因为周家捐过钱,可以免一个孩子的学费,周坤英本是预备这个名额给儿子旺生。
镇上兼校长许筠茂说:“现在是新时代,城里的女孩儿早就有学上了,你们家老大已经到了认字的年龄。”
周坤英心里想,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还不是一样过来,本事也不比别人差。
周东城念过几年书,知道认字与不认字有区别,他就做了主,让两个孩子一起上学。
校长与几个教书先生坐在操场的主席台,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坐在操场中央,阚家庵的人围拢在四周,太阳高照,校长站起来发言,他说了一通很文雅的话。
人群里有个家伙说:“以后,我们是叫你镇长啊,还是校长?”
许筠茂穿着严丝合缝的中山装,头发也输得光亮,他微笑着说:“出了这个门,就叫我镇长,进了这个门就叫我校长。”
“哦,那一只脚进,一只脚出呢。”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听话音,是一贯欢喜寻开心的铁匠之言。
新来的镇长脾气特别好,没有镇长的架子,经常到老百姓家里闲聊,到铺面跟商户们交朋友,了解商户的困难与需求,甚至拿着锄头跟农民一起下田劳作。
阚家庵人没有比较就没有发现,以前战战兢兢向鬼子行礼,老老实实的向鬼子纳粮纳税,也就这么过来了,现在光复了,还是光复了好啊,新来的镇长为人和气,知书达理,建了小学,阚家庵的孩子不用跑到区里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