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一致发出会意的坏笑。要说王大个儿成日里只打牌,也有点冤枉他,王大个儿虽然不爱下地干活,倒是有贩卖鸡鸭的头脑,从阚家庵路过的船只,捎上王大个儿与他贩卖的鸡鸭进城,城里人嘴刁,欢喜吃好的,也有钱吃好的。
王大个儿不仅贩卖鸡鸭,还能凭着一副好身坯与城里的女人开荤素玩笑。王大个儿这厮,只跟阚家庵的兄弟们说城里女人如何风骚,问到细处,嘴巴倒是紧得很。
有人说他不过是个寡嘴,吹吹牛而已,城里女人哪能看上乡下贩子,但是也有人见过王大个儿在歇脚的兴仁镇上,跟成衣铺的寡妇讨过水喝,不仅喝了水,还流了口水。
目击者很明确的说,不是王大个儿流口水,而是寡妇望着大个儿的身坯流口水,结合王大个儿说出来的名言“人生如梦,一吃一弄”,兄弟们估计王大个儿有过风流韵事,因此,他每次在酒席桌上讲这句名言时,总能引起人的共鸣坏笑。
请客的发完话,筷子们就恶狠狠朝羊肉们奔去。
经常看牌,跟在镇上‘二流子’们后面混的“少白头”陈白毛也是一口把酒干完,嘴里不忘恭维:“大个儿哥哥就是大气。”
众人将肉塞进嘴里,再麻利地像吐骨头一样吐出奉承话,听到那些马屁话,王大个儿觉得自己更像梁山上的大哥了。
蒋七在厨房里炒毕两个菜,也坐下来一道喝酒。
酒席来到酣处,王大个儿早就将女人回来的事扔到桌底,众人像遇到喜事一般将碗碰得从船上都能听见。真正遇到喜事的是蒋家那条老狗,围着桌脚啃了一晚上的羊骨头。
毛国才搂着王大个儿的肩膀:“兄弟,待会儿怎么说?”
王大个儿乜斜着眼:“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毛国才看看另外两个牌友,再看看王大个儿:“那就老规矩?”
王大个儿应:“好滴,老规矩就老规矩。”
曾胡子一拍桌子:“就这么说了,不许多来啊。”
毛国才与王大个儿齐声说:“好滴,不许多来。”
老规矩是十六圈牌,不许多来,也要去到后半夜。
牌友们更高兴酒后与王大个儿玩,那时候,王大个儿抓到好牌,手就抖得明显,出错牌的概率也大为增加。
茶馆店的门,吱嘎一声被撞开,冷风瞬间倒灌,一屋子的人拧着脑袋望谁这么不识趣。
风雪背景下,闪出半大的身影。
王大个儿酒未醉,人更不糊涂:“哎呀,是我家坤侯啊。”
王大个儿十一岁的大女儿王坤英迈开大步往里走,一众人‘坤侯、坤侯’地乱叫。
王坤英小时候该要裹小脚,娘裹住了她的脚,捆上了她的手,却没意料姑娘有一口厉害的牙,王坤英用牙咬裹脚布,用嘴喊父。
王大个儿是个不寻常的人,人人重男轻女,他倒是宠溺大丫头胜过欢喜儿子。
五岁的王坤英用柴火棍把七岁的邻居男孩敲哭,王大个儿当着人家大人的面,拉下脸说回头要好好收拾,屁股一转,操起篮子往镇上跑:“我家坤侯欢喜吃肉,斫肉去。”
九岁的王坤英能上树,树上有各家的水果,也有各色鸟窝,有一回王坤英从鸟窝里掏出一条尺把长的火赤炼,先开始胆子大的孩子跟在王坤英后面看蛇,然后只见王坤英提着蛇追村子里的孩子们满到处乱跑。
大人们隔着自家院子的栅栏又骂又喊,叫王坤英放掉手里的蛇,王坤英的娘拿起锄头要拍蛇头,王大个儿笑着喊住:“别拍烂了,好一盘子炒菜。”
王大个儿蹲在井边剥蛇皮,王坤英提起蛇皮继续吓围观的人,九岁的王坤英从此名声远扬。
十岁的王坤英会下河摸螺蛳,用网兜捞虾,用自制的鱼竿钓鱼,王大个儿把大丫头当小子,宠得没边。
王大个儿连裹脚这样的人生大事也不讲究,丫头拒绝裹脚哇哇叫,他就听丫头的,不裹脚了,从此,阚家庵人都晓得王家有个大脚丫头。
王坤英用大人的眼神扫视了一圈人,也不喊人,径直往王大个儿身旁一靠。王大个儿挑大块的羊肉往丫头嘴里塞,然后又端起碗里的酒,王坤英也不客气,羊肉还没有全部嚼下去,咕咚,咕咚一口气闷完碗里的酒,拿手往嘴上一抹,动作表情跟她爹一样。
王坤英喝酒的动作将镇上所有孩子比下去,桌上的人都见识过,还是忍不住夸:“厉害,大个儿,你生了个好丫头。”
王坤英拿眼睛瞟父亲:“父啊,娘今天家来了。”
王大个儿自是明白:“我懂,我懂。”
这是王家女人的主意,全家人也只有大丫头有这个本事,能把王大个儿从牌桌唤回。
又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的王坤英,靠在父亲身上睡着了。
这是王坤英自己的小招数,如此,不用三番五次的喊,父亲会背起睡着的她家去。
从镇上往家,二里多的夜路,路上的每个沟坎差不多都在王大个儿脑子里,雪已经积起一层,地面反射的光引着王大个儿咯吱、咯吱慢行。
王坤英从父亲宽厚温暖的背上醒来,小时候,跟着父亲出门,走得累了,就能在父亲的背上看春天的油菜花,闻秋天的桂花香,越往大里长,在父亲背上的机会就越少。
“父啊,我们家去啦?”
“嗯,家去了。”
“我明天早上要堆雪人。”
“好滴,明天陪你堆雪人。”
东厢房屋里没有亮灯,王大个儿的娘还有王大个儿的妹妹带着外甥睡在一个屋,妹子死了男人,就带着外甥四宝回来住。
西厢房亮着菜籽油灯,虽然女人坐了半天的船,蛮累,还是坐在被窝里等父女二人回家。
女人听见动静,赶忙从被窝里出来,披上衣服,跑到灶火间,端出焐好的热水,伺候父女两个,就着一盆水,一块毛巾洗了脸,又在一个洗脚盆里洗脚,用一块布揩脚。
东厢房的门开了,妹子霞侯并没有睡着,为了省灯油,娘儿俩坐在床上闲聊,霞侯跑来说话。
王大个儿问女人怎么早回来了两天,王家女人就把米行陆老板给邱老板面子的事说了一遍。
妹子霞侯撅起嘴:“哥哥,你明天不好再去打牌了啊,家里年货还不曾置办呢,姐姐说城里东西死贵,都指望你呢。”
小姑子显亲近,把嫂子喊姐姐,只是这一句话里含了刀,好像做姐姐的小气了。
确实是因为城里东西贵,越到过年还越贵,镇上的铺子相对规矩些,遇到老熟客都不涨价,王家女人为了省钱特意没有买,何况今年走得太突然,来不及买。
该大方的地方,王家女人绝不小气。王家女人连小姑子的儿子一起,给孩子们亲手做了四身新衣裳带回来,还给娘与小姑子带了布料。小姑子的布料是城里最新的洋布,下晚捧着布料还是一副很欢喜的样子,这会儿就话里透着埋汰,小姑子忽东忽西的脾性不好伺候。
男人不怎么着家,自己整年在外,三个孩子都靠小姑子帮衬着带,王家女人不好跟小姑子多嘴。
小姑子前面半句说男人的,也正应了王家女人的心思。小姑子虽然是投靠娘家,却是带着婆家钱财回来的,不是赖着哥哥吃喝,说话自然要硬气些,娘舍不得说,自己不敢说,也只有小姑子能对自己男人说些规劝话。
王家女人脸一红,声音放低,指着从城里带回来的茶食点心说:“这几样是陆老板给的年礼,论吃鱼吃肉,还是乡下实惠,倒是真舍不得从城里带。”
家里女人跟妹子各自什么品性,王大个儿不糊涂,他嘻嘻哈哈打圆场:“懂了,明天不打牌,我上街买一条大鱼买几刀肥五花肉,把馒头蒸起来,置办年货......坤侯,你还想要什么?”
“能买一串小鞭吗?我跟弟弟妹妹一起放。”
“行,给你买一串小鞭,跟弟弟妹妹一起放,乖侯,困觉。”
王大个儿上了床,女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手绢包好的小包袱,里面是十块大洋,女人给米行陆老板一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平常一得空闲,还给伙计们洗衣服挣外快,女人能省的都省下来,就为了这一刻向男人有个交代。
王大个儿将手帕包袱塞到自己枕头底下,三五句话后就开始打呼,女人带着辛苦一年为这个家立了功的表情,满意的睡去。
王大个儿早早地离去,几个打牌的人不免有点扫兴,他们转念一想,明天王“化生”就会带着女人从城里带回来的新鲜大洋再上牌桌,这些人快活的又喝了两碗酒,才各自迈着酒足饭饱的步子家去。
王大力有两个名号,王“化生”是比王“大个儿”更响亮的绰号,这两个绰号一个当面用,一个背后叫,阚家庵人运用起来娴熟自如。
家中有三间大瓦房,二十几亩好田,冬下小麦夏种稻,一年两熟的收成撑满了王家粮仓,王大力的父亲给儿子置办的是一副殷实家私。
可惜王大力有力气不往田里使,晃着两条粗壮的膀子,跟镇上的二流子成了朋友。
他们的行径虽然比不上打家劫舍的土匪,可是喝酒、赌钱的浪荡行为,没有一个是庄稼人眼里的规矩人。
他们自己却过得很神气,每次端起酒碗,脑袋里想着的是梁山英雄好汉的画面,哥哥兄弟的呼喊着。要是发起酒疯来,真的会一起跑到另外一个镇,找几个年轻人干上一架,显现威风。
王大力的父亲在一次又一次徒劳的规劝里逐渐衰老,父亲常说的话是:“哎,怪我,小时候惯你,打晚了啊,打晚了。”
十五岁之后,王大个儿已经可以轻松地让父亲一只手,当然,父亲是自己的上人,王大力再怎么浪荡,还不至于真的跟父亲动手。
王大力只需将五十斤重的石担子挥起来像跳舞,父亲就乖觉地在院场壁角落做个看客。
王大力吹着口哨,大步流星往镇上去,父亲就套起水牛,好像是跟水牛说,又好像是跟儿子说:“化生就化生吧,反正还有我在,还有二十几亩好田在,还有三间漂亮的大瓦房在。”
王大力父亲一生的成就,就是在整个村子的茅草屋簇拥下,独领风骚的盖起三间青砖瓦的大屋。王家大屋建成,吃上梁酒的那天,王大力扯着嗓子在老屋降生,王大力娘怀孕之后肚子比寻常人大,村中产婆说莫不是怀的双胞儿,王大力父亲双手托着十斤重的儿子,下巴都快掉下来:“乖乖,一人长了两个人的堆头。”
乡邻亲朋围住巨婴王大力,都说是双喜临门。
一位穿旧衫的游方道士,本是来蹭一碗上梁酒喝,王家的人光顾围着王大力欢喜,冷落了道士,那人在王大力父亲背后蹦起来几次,最后甩出一句话:“不要高兴太早,搞不好是讨债鬼投胎。”
王大力父亲看那个道士约莫是武大郎堂兄,王大力父亲将婴儿交给堂嫂,指着游方道士鼻子:“你也不尿泡尿照照,长个鼻塌嘴歪的鬼架子,难怪没人待见,要是不做声,我也就把碗酒你吃吃,看你这张长蛆的嘴,真欠打。”
王家村的人起哄,也说该打。
那道士移动着两条外八字腿,像是滚一般溜出去:“就是个讨债鬼投胎,有你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