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批客人走后,周东城明知瞎子看不见还是起身行礼:“王爷爷好,我丫头满月啦,带出来转转。”
王瞎子端起茶:“嗯,好,坐,把小丫头的时辰报来。”
周东城明白王瞎子知道自己的意图,也就不虚伪客气,报上了孩子的八字。
王瞎子放下茶碗,按照自己的习惯,掐着指头自言自语了一番:“这个娃儿一生平顺,以后,你们家还要靠靠她呢。”
周东城从兜里掏铜钱,王瞎子算命的钱要比一般算命先生高。
王瞎子耳朵灵得很,忙阻止:“哎,要你什么钱哦,说起来我跟你家坤姑娘是有亲的。”
王瞎子倒是说得不假,王姓在阚家庵住着不少,从头上说,都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王瞎子继续说:“你找了个好女人啊,坤姑娘由小就能干,她这辈子,前半生会没魂的苦,但是有后福,后福还蛮长的呢。”
周东城有几次想问问自己的命运,话都到嘴边了,好像王瞎子都不答话,有一次,王瞎子给了一本相书:“我年轻时还没学算命,那时候眼睛还看得见,就欢喜翻翻相书,你好像蛮欢喜看相的,先看看书吧。”
说话的功夫,有客人来,周东城起身告辞,他背着秋生沿着内街向北,北头是吉道士家。吉道士也忙,他跟王瞎子忙的形式不同,王瞎子坐在家里,只挣算命的钱。吉道士时常要外出,做起大斋事来几天都不能拢家,在家时有人来瞧病,他就把脉开药治病,有香客来时,帮人免费解签。
吉家的人也不闲着,一家子都是制香的老手,吃斋念佛的,家里办事的都要到吉家来买香。
吉家大门常年开着,一大早,吉家人会在门口的香坛点上自产的香火,那是给阚家庵人烧的免费香,路过的信徒们不用往里走,朝着香坛隔空拜拜也能求一天平安。
院子里的佛堂进了门就可见,阚家庵古时候有过庵堂,庵堂既然不在了,吉道士就请有名的法师给几尊菩萨神像开光,有了法力的加持,远近来往的人依然有真神可拜。
吉道士不明说收香火钱,像别处一样,摆一只功德箱在那里,有些客人见到佛祖一毛不拔,吉道士也不计较,有人往功德箱里扔铜钱,就能得到吉家的三炷免费香,遇到大主顾,吉道士拿着功德簿,问清了客人的尊姓大名,家住何方,龙飞凤舞地记上。
吉道士今天不在家,周东城背着女儿一起跪拜神佛,他心中默念着各路神仙保佑秋生,保佑周家子孙繁荣,礼毕,他扔几枚铜板进去。坐着看书的吉道士孙子吉怀义朝周东城笑笑,那个孩子知道周东城是吉家的朋友。
吉道士忙不过来时,会请周东城客串。周东城心灵手巧不仅局限在操持家务做女工,王瞎子的萧他也吹得几段,吉道士家的笛子、唢呐、锣鼓他学着就会,连念经的口音也难不住周东城,跟随在人群里一起发声的周东城让人听不出破绽。
以他跟吉家的关系,到佛堂拜拜是用不着给钱的,周东城心想他只是跟吉家的关系好,又不是与菩萨熟,该有的孝敬不能少,这是保佑他女儿平安长大的。
周东城背着秋生回去的路上,绕回到河边主街的杂货铺,伙计兵侯拿手在秋生小小的脸蛋上轻轻地一点,逗着小丫头。当年,王大力帮过闪了腰的兵侯,兵侯记着王大力的好,等周东城来,就主动与周东城处了朋友。
周东城挨排着跟肉铺的毛家父子,茶馆店的蒋家父子打招呼,卡口上的哨兵哗啦拉动枪栓,然后朝周东城招招手:“侉子,你滴,过来。”
侉子是镇上人喊外地人的统一称呼,带有一定的贬义,没想到鬼子也学了去,周东城心里不由得一紧,自己这个曾经当过兵的人,虽然已在周坤英的争取下,拿到良民证,还是怕跟鬼子接触。
周东城走到哨兵跟前,弯腰敬礼:“东洋先生好。”
哨兵把绷紧的脸忽然绽出笑容:“你滴,娃娃生啦。”
周东城陪笑。
哨兵掏出皮夹,拿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我滴,也有娃娃。”
相片上是穿和服的夫妻俩带着一个很小的孩子,穿军装与不穿,感觉是两个人,周东城奉承:“哦,好漂亮的娃娃。”
哨兵竖起拇指:“你滴,也漂亮。”
今天是周东城到阚家庵颇为舒心的一天。当初黄河改道,冲了家,父亲与大哥死在洪水里,他没有出路才当兵,一路打打杀杀,到南通城转了做治安警察,好不容易过上太平的日子,日本人就上岸。
回到阚家庵不久,日本兵也到了镇上,一开始日本人遇到当过兵的男人抓到就杀,吓得周东城半年不敢踏出村子。
后来日本人逐渐站稳脚跟,周东城提心吊胆的日子才结束,而生活的压力,却从来没有摆脱过。当初在城里置办家私,加上赎回王家的祖屋,夫妻俩已经用空了积蓄,幸运的是,自己娶了一个能干的女人,诚如镇上人所说,周坤英在外面跑码头的本事,比一般男人还强。有时候爱开玩笑的镇上人说:“东侯命好嘞,娶了坤侯做老婆,胜似到王家来做上门女婿。”周东城听了并不计较,要不是跟着周坤英回来,要不是周坤英像男人一样在外挣钱,他这个外地人还真难立足。
很快就到了年关,到镇上来办年货的乡下人,发现在他们眼里看惯了的阚家庵有变化,街面上,每个铺面门口都插着两国旗帜,墙上、树上还有中日亲善的标语,几十个红灯笼挂在各处充当喜气,往日里拉着脸的日本兵,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乡下人开始议论:
“这日本人也晓得过年嚒?”
“痴八侯,肯定跟我们过一样的年,你忘记薛仁贵跨着白马征东啦?这日本人都是薛仁贵留下的种。”
“不是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去东洋嚒,日本人该是徐福下的种。”
“管他娘谁的种,反正日本人说跟我们是朋友。”
“我说日的什么鬼,怪不得日本人跑到南通来,说跟我们什么共荣呢”。
“就是,就是,那帮人长得跟我们一个样,就是口气不同,到底是住的远,东洋呢,海边上的人,口气就是不同。”
“什么海边上?是海的东面。”
“啊?海那边,还住了人啊?那是够远的。”
“哪个说不是呢,要不然,怎么来了就不走呢,住得太远了。”
年三十那天一早,碉堡的篱笆门大开,在维持会的张罗下,从各家借来的方桌,条凳摆进了土操场,镇上所有给皇军纳税的商户,有头有脸的人物,给皇军办差的人,都得到一个席位,加上四十几个日伪军,是蛮排场的酒席。
蒋七、蒋立功父子把住了大厨的位子,指挥帮厨的各家男女摆开了架势,洗菜的,切菜的,收拾碗筷的,分解食材的,各司其职。伙房的何师父,只能打个下手,这镇上,若论烧菜的手艺,蒋家父子那是一只鼎。
伙房里的灶头不够,蒋七拿砖头,调和了烂泥,在院子靠墙的地方现搭了一眼灶,一口大铁锅是蒋家茶馆店自备的,上午拿来炖好鸡鸭,下午烧一道阚家庵人都晓得的蜜汁东坡肉。焖肉的酒必然是十年陈的花雕,那是蒋家祖宗从江南老家带来的方子,晚上吃的酒正是蒋家自家酿的十年陈花雕,比之阚家庵本地人酿的水酒,自是胜了一筹。
镇上不做事,也没得吃的人,被允许进到土操场,这是皇军开恩了,请阚家庵人随便逛逛,当兵的房间特意敞开着。
阚家庵人摇着头:“十几个人住一间大通铺,从外面看着碉堡气派,原来住的这么寒碜,晚上要是放个屁,都弄不清是哪个放的。”
“痴八侯,要搞那么清楚干啥,反正是一窝子闻臭屁呗。”
“嘻嘻,那不跟猪在圈里,牛在棚里差不多?”
“矮点声,别叫日本人听见。”
“怕甚鬼,反正东洋人听不懂我们的话。”
“哎,你们看,站岗的每天穿得笔挺,还以为日本人有钱,你们看看,盖的被子这么薄,也不怕冻死。”
“嗯,这些当兵的,平时除了跑操站岗,肯定闲得没事做,你们看,被子叠得像豆腐块,茶缸子还摆成了一条线,真是闲的没事做,卵子疼哦。”
镇上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看着兵房里的新鲜,一边信着嘴讲闲话。
炮楼站岗的从里面闩了门,好多人想到三层楼高的碉堡顶上风光的想法落空,阚家庵的人,转来转去,最后都围着蒋七的土灶,用大声的咂嘴表达仰慕。
二流子陈狗侯胆子比较大,从滚烫的锅里,快速的捞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半生不熟的嚼。蒋七拿了手里的铁勺子往陈狗侯头上去敲,看陈狗侯被鸡骨头卡到的鬼样子,手就停住:“你个不学好的狗侯,当心卡死你。”
陈狗侯将鸡骨头吐到地上,厚着脸皮笑:“蒋叔,我还没吃出滋味呢,再来一块吧。”
蒋七拖过锅盖挡住:“趁早死滚,不要叫日本人看到你偷吃,转头请你吃皮带。”
陈狗侯见识过日本兵拿皮带抽得人满地打滚,他看了看日本兵,做了个鬼脸:“好的,我死滚,家去祭祖哦。”
一帮子人就笑:“这个狗侯自己都吃不饱,还晓得给祖宗吃嘞。”
当地年三十中午,不管有钱没钱的人家,都要弄几样祭品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上午看过了新鲜的人们各自回家忙着祭祖。
阚家庵中日亲善的年夜饭开得很早,因为还安排了联欢活动,没有资格上桌吃亲善年夜饭的人家,早早的开了年夜饭,全家人吃饱了搬着凳子,围着操场坐下,等看热闹。
等待的人闻着空气里的香味。
“嗯,这个是蜜汁东坡肉啊。”
“对的,我吃过。”
“我也吃过,咯么大滴肉,有小伢儿拳头大吧,我能吃三大块。”
“吹牛逼吧,吃过的人都知道,东坡肉一个人只有一块。”
“狗日的骗你,我们那次桌上,一个人是吃素的老太,一个泻肚子。”
“切,难不成老太全家吃素,她不晓得带家去啊。”
“哪个狗畜生骗你。”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你们头乱晃,都看不清上了什么菜。”
“刚刚端上来的是一碗糖醋带鱼吧?”
“嗯,应该是,酸味好重。”
“糖醋带鱼太甜了,我吃不来。”
“嗯,带鱼太腥了我也吃不来,你们说,日本人好像蛮吃得来啊,你看他们泻得老欢喜的。”
“好了吧,你们别说得像个真的,真有一盘带鱼端到你们面前,保证抢了盘子上。”
“嘘,声音矮点,日本人不欢喜叫日本人,要叫太君。”
“有什么事,他们又听不懂。”
“嘻嘻,说得也像的,日本人听不懂南通口气,虽然他们说话叽里咕噜跟南通话口气一样的,但是,一句话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