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看热闹的人嚼着蛆子,酒席也吃了七七八八,吃酒席的人把中间的桌子摆到两边,操场的空地更大了。
为了让这场“中日友善”的戏唱好,维持会的几个骨干没少跑脚跟,好在阚家庵人好说话,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摆到脸上。
在组织演出上,会长毛国才还是费了一番力气。以往要是唱大戏,要等到正月里,戏班子会依照约好的时间来搭台唱戏,今年,碉堡的最高指挥官武藤要求年三十这天热闹一下,而且还说是上面的意思。
毛国才很快也接到区里通知,区维持会高会长说各地要全力配合,搞好“中日友善”的活动。
唱大戏要有领班,毛国才想到的首选是吉道士。吉道士以念死人经为生,活人的戏也唱得不错,他手下的锣鼓队以本镇人为主,连唱戏带吹拉弹的乐队都有了。
吉道士是毛国才的长辈,最早还有人提议请威望高的吉道士当维持会长,吉道士说不稀罕,过去叫我做镇长都瞧不上,谁稀罕当会长。
说是这么说,阚家庵少数几个老人懂里面的门道。要是当官只靠威望就好了,还得上面有人,“脚髈”要壮,过去被挤掉镇长位子的吉道士由此瞧不上镇长。
吉道士会长的位子也是被人挤掉的,发了点洋财的毛国才早就想搞个官做做,日本人一来,镇长一家子跑了,毛国才的运道来了。
乱糟糟之际,天色擦黑的傍晚,一只船靠上了镇里的码头,为首的男子穿一身灰色长袍,头戴着礼帽,左手提着文明棍,右手别在身后,另一位打扮相似的紧随其后,后面是两个短衫精干的随从,只有贴近了才能看到随从衣服里藏着短枪,一行四人站在岸上稍微定神就看到了毛家肉铺的幌子。
肉铺早就收了档,进出内院的门里透着光,要不是听说日本人进了城,镇上人都没有关门的习惯。
毛国才的女人出来开门,齐老怪用文明棍顶了顶礼帽:“小毛在家吧?”
毛国才耳朵挺灵,从饭桌上起身向外迎。
“咦,是师父,师父,您来啦!”
来人正是毛国才赌钱的师父,江湖人称齐老怪。
毛国才回到阚家庵安顿之后,没有忘了落难的师父。有一年毛国才提着年礼去东港镇给师父拜年,师父胖了,更白了,除了不能来牌,也没有什么别的不便。
跑起了头,毛国才年年去给师父拜年,其间也请师父到阚家庵来玩,师父嘴上答应,人还是不愿出门,毛国才能理解师父,自己断了一根手指,二十年过去了,遇到生人还想努力藏着。
师父踏足阚家庵必有大事。几个人在毛家的饭桌上坐了,毛国才陪着喝起小酒,孩子们端着碗下桌去别的屋里吃,老大毛孔明去灶下重新烧火,女人去肉铺割了吊在横梁上的肉来炒,巧手的女人很快搞了几个新菜,毛国才叫女人去看着孩子们,老大也知趣地出去。
齐老怪看气色就与往常不一样,他发胖的身子还发着光。齐老怪而今已是东港维持会要员,师父所在的镇是县城,师父当上一县维持会的财税主任,对毛国才来说就是天大的官了。跟齐老怪同来的长衫客,是阚家庵所在区的维持会长,高会长是齐老怪的多年好友,高会长开门见山,说齐主任推荐了小毛,问小毛是否愿意当阚家庵的会长。
毛国才一时还搞不明白,为何好好的镇长不叫,要叫什么会长,他还有些担心,当会长是不是帮日本人卖命。
齐主任笑笑。高会长说,错了,蒋委员长跑到重庆,不管我们了,老百姓的日子总要过,我们是效忠汪主席,汪主席是跟日本人合作,搞大东亚共荣圈。
毛国才学问有限,搞不清什么叫共荣圈,管他什么圈子,有官当就好,真是瞌睡遇到枕头。酒吃到酣处,高会长拿出随身携带的空白委任状,将毛国才的大名写上去,盖上了鲜红的印章,毛国才捧着委任状供到堂屋祖宗牌位下,磕了几个头。
脚步踉跄的毛国才提着两包大洋,一包答谢高会长,一包孝敬师父。第二天,毛国才将委任状贴到镇公所,借着高会长的势力,召集几个原先的保长开会,就算是新官上任了。
毛国才到吉道士家去时,吉道士一个人在桌上慢慢品酒,吉道士用筷子盘弄着一盘芹菜炒肉丝。
“毛桃侯,来啦,坐。”
要是换了旁人,毛国才会纠正对方:请叫我毛会长。
镇里有两位他不会计较,一位是吉道士,另一位是王瞎子,两人都是看毛国才长大的镇上能人。
“吉叔,你还在吃啊!”
吉道士慢斯条理地夹着肉丝,好像要跟肉丝讲一讲道理,筷子头老是在盘子里点,就不见筷子抬头。
“嗯,我家夜饭吃得晚,给你添双筷子?!”
毛国才自己搬个凳子靠近桌子坐下。
“客气了,吉叔,吃过了,嘴上还冒油呢,我晚饭吃的木耳炒肉片。”
两人显然吃的同一头猪身上的肉,下午吉道士女人来割肉,说吉道士在北面四安镇做好法事家来了,毛国才这才码准了来。
吉道士完全有实力吃一大碗红烧肉,他偏偏说欢喜吃炒肉丝,老一辈人就是省俭,毛国才故意谦虚了一下,他晚上吃的是一大碗红烧肉,他在家有句名言,要是卖肉的都舍不得吃肉,谁还来买肉。
吉道士一直没抬头,他叫毛国才自己拿烟抽。毛国才不客气,拿起水烟来先把一袋烟抽了,虽然常给别人递卷烟,毛国才还是觉得水烟过瘾。他由心里佩服吉道士,吃饭跟乌龟进食差不多,好大的耐性,他不绕弯子,将来意说了。
吉道士抬眼朝毛国才笑了笑:“惹笑,哪有年三十唱大戏的道理,我活那么久都没听说过,日本人怎么了,日本人就可以不讲中国规矩了?”
毛国才陪笑:“就是说,先开始我也想不通,可人家武藤太君是我们镇上的老大,不听他的话不行啊。”
吉道士端起酒碗滋了一口,将嘴巴用手抹了:“什么鬼老大,不过就是芝麻大的官。”吉道士特意用小拇指比划。
吉道士说的没错,武藤是最低级别的军官,毛国才说的也没错,武藤级别再低,也是阚家庵人的太上皇,就是高会长来了,也得给武藤行礼。
见毛国才一时语塞,吉道士顺着嘴发挥:“咯么小的矮冬瓜,还要叫我们每次见到要弯腰行礼,行他娘的矮冬瓜礼,老子我没空。”
要是换了旁人这样大放厥词,毛国才说话可不会那么客气:“吉叔,混话不能说,人家腰里可是有枪。”
吉道士女人吓得打圆场:“老头儿酒泻多了,舌头都开始打弯,毛会长你别放在心上。”
吉道士被吓了吓,想起日本人会杀人,想起自己还要在这块地盘混饭,立马收敛,可仍是不答应配合。
脸面给过,毛国才也不准备装到底,他咳嗽一声,坐正了告诉吉道士,要是得罪了日本人,别说他一家子性命不保,全镇人都得跟着遭殃,日本人可是不讲理的。
吉道士在镇上的根基是靠着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念经手艺,他虽然有三分硬骨,可是想起院里的子孙,想起祖上的手艺还要靠子孙们光大,他只能乖乖的选择当一个识时务的人。
毛国才起身拍拍吉道士肩膀:“吉叔,慢用,差事办好了,我帮你向武藤太君请功,东洋先生也是讲人情的,说不定能给你减一减明年的税。”
吉道士挣得多,税也纳的多,毛国才慢慢学会了当官的说话技巧,他叫吉道士明白,只要老实听话,不白忙。
唱戏这事本身难不倒吉道士,他本人,他班子里的人,除开会念经,天南地北的戏也都来得几出,各地土财主们搞红白喜事时,戏班子不够用,吉道士的班子一鱼二吃,可以多挣一份钱,而今班子里的人有些在外镇要过年,虽凑不齐全,好歹也八九不离十。
吉道士拉王瞎子一道搭班子,周东城也被请去拉琴,镇上会器乐、会唱戏的凑在一起,排练了几轮,戏已能唱起来。听过排练的人说,倒也不丑,开了年可以省一笔洋钱,正月里的大戏就自弹自唱。
围观的人见器乐队坐下来调试,人群马上安静了不少,一阵开场奏乐后,毛国才站起来说了一通感谢的话,然后领着全镇人向皇军鞠躬。
鬼子的军官武藤站起来用夹生的中国话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毛国才带头用劲地拍巴掌。
阚家庵镇里的人准备了三出戏,都是用本地话演的僮子戏,没人计较是草台班子,就连十来个日本兵都看得入迷。
村民的戏演完,几个日本兵兴致很高,到场地上又唱又跳。
“东洋人还会跳舞咧。”
“笨手笨脚的,蛮惹笑。”
一个日本兵抓一个伪军上场表演摔跤,日本兵双手搭住伪军肩膀,脚底下轻轻一绊,伪军滚在地上,爬起来还不忘鞠躬,挑大拇指。
那个日本兵酒喝得不少,脚底下打晃了,他走到围观人群面前,拉着一个年轻人起来,日本兵教年轻人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日本兵也双手搭在年轻人肩膀上。
日本兵嘴里嗨哟、嗨哟地调动着气氛,年轻人的身体跟着晃来晃去,样子有点滑稽,惹得阚家庵人哄哄地笑,日本兵又是脚底下一勾,年轻人仰天摔个大跟头,全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日本兵又拉起一个中年人,日本兵也是先拉拉扯扯调动气氛,然后又是脚底下一勾,这个庄稼汉有点力气,只是不晓得摔跤,见日本兵勾过来,就使劲在脚上,日本兵居然勾不动,日本兵又勾了一下,还是不动。庄稼汉正在得意,日本兵借着庄稼汉的死力气来回一推一拉,庄稼汉的身体重心不稳,被日本兵借势甩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庄稼汉一口血水吐出来,大约是撞破了嘴唇,恨恨的自认倒霉,嘴里低声的骂着娘。
见了血,阚家庵这次没有全场欢呼,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还在起哄,都被大人训斥住。日本兵见到血更来劲,继续找人,阚家庵的人看壮汉吃了亏,人人将脖子缩在衣服领子里。
日本兵哈哈地狂笑:“你们,支那人的,不行,是这个。”
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小指头。
全镇的人被一个半醉的日本兵嘲笑,总有几个心中不服的,大家心里正在冒出各种想法的时候,兵侯站出来,那兵侯常常扛米包,有把子力气,年轻时,打架惹事的事也做过。兵侯的个头比日本兵高了有一头,他搭住日本兵,用往日里使绊子的方法,将日本兵一搂一摔,那个日本兵就被摔倒在地。
全镇的人立刻叫起更大的声音给兵侯助威,日本兵爬起来拍拍屁股,这次不再嬉皮笑脸,他把腰拱起来,两只手一上一下,向兵侯抓来。兵侯身强力壮,依然是顺势搂抱住日本兵,一只脚向前,别住对方的腿,用腰上的力双手大力的一甩,日本兵又被兵侯放倒在地。
阚家庵的大人这次不再约束小孩,孩子们的笑声特别有穿透力,他们难得有机会看往常严肃可怕的日本兵出丑。这次,日本兵爬得没那么快,他强忍着痛,慢慢地爬起来,嘴里叽叽咕咕,估计是在用日本话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