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英十二岁那年的正月刚过完,赌了一天的王大个儿站起身,伸个懒腰,今天又输了,“毛桃侯,老规矩,明天再来啊?”王大个儿跟毛国才约。
毛国才拿双手搓搓脸:“大个儿啊,恐怕明天不能再来牌了。”
王大个儿还不明白,毛国才拿出一叠欠条,上面是每次写下的钱数、日期,还有他王大力的大名跟拇指的罗印,蒋七也端出台账,那上面是王大力欠下的酒饭钱。
王大个儿像往常输了钱一样,脸皮堆厚,陪着笑:“我们不是兄弟吗?”
毛国才拍拍王大个儿肩膀:“兄弟归兄弟,亲兄弟,明算账,也不叫你吃亏,我把账给你算一算啊。”
毛国才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兄弟,来自己看看啊,你打给我跟蒋七的欠条,加起来,将你的三间瓦房按照最高的市价算,还超出了三十块大洋,也就是说,除了要收你的房子,你还欠我们三十个大洋。”
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王大个儿一听这个数目,再看看二人认真的脸色,后悔药顿时在心里打翻,可惜说什么都晚了,这一刻他才想起来父亲的一次又一次规劝,想起来父亲死前咬的那口,王大个儿抬抬手,那上面的伤疤犹在,可是两位好友好像没有高抬贵手的意思。
蒋七看王大个儿脸色像死人:“这样,我做个主啊,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面子上,你欠我们的三十块大洋,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够意思吧?”
王大个儿:“那,房子呢?”
蒋七将眼光投向毛国才,他的酒饭钱是小头,大债主是毛桃侯。
毛国才顿了顿:“兄弟,还记得当初我不叫你上赌钱台子嚒?是你自己说的,家里还有二十几亩地,等地输完了,你说家里还有一头值钱的牛,等牛输完了,你说有老屋抵押,还说只要是房子也输了,立马可以来收房,还说不叫你上赌钱台子就是瞧不起你。
这可都是你自找的,没有人逼你上赌钱台子。房子我们三天之内就来收,你回家赶紧收拾收拾,你也别怕,我们就收三间瓦房,你家草房子老屋加灶火间还留给你住,总不至于叫你一家流浪到街上。”
这个结果,是毛蒋二人商议好的,他们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还留着“兄弟”情分。
死皮赖脸要上桌的确实是王大个儿,一步步抵押家私的也是王大个儿,毛桃侯一点都没扯谎,埋怨不得他。
王大个儿浑浑噩噩往家走,他想好了下策,当然,他没有什么上策、中策好走,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唯有逃跑一条道。
没有了房子,还背负着三十块钱的债务,不走,还能往里去?阚家庵镇是没有脸皮再待下去了。
王大个儿到西厢房,喊醒了睡梦中的娘与妹子,往娘床前的踏板一跪:“老娘,我这次真的做错事了,父的三间房子被我输掉了,我不是东西,我没脸见人......”
做娘的起先半梦半醒,很快就醒透了,妹子也反应过来,母女二人泪水止不住,她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伤心。
娘伤心老王家就这么败干净了,算命先生王瞎子还有那个游方道士果然说话算数,三个孙伢儿还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妹子哀叹自己命苦,男人死了,好歹回娘家寻个依靠,娘家却出了这么大的事。
娘与妹子哭完了就问接下来怎么打算,王大力把自己的安排和盘托出:“以前知道隔壁镇有个人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扛包,我有一身力气,去上海寻老乡,也扛包,等我在上海挣了钱就往回寄钱,请妹子吃点苦帮我带伢儿们......毛桃侯人不坏,说怕你们没地方住,他只收三间瓦房,茅草老屋他还让你们住,放心吧,娘。”
娘哭哭啼啼再要啰嗦几句,王大个儿把心一横转身去东厢房,他无暇顾及床上酣睡的三个孩子,无暇去想孩子们的出路,他找出自己的衣物,用布包好裹在身上,王大个儿也舍不得三个孩子,只是人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从屋子背后绕了一圈,屋子的背后是王大个儿父亲的坟头,王大个儿将自己的脑袋磕下去:“父啊父,我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还以为好日子就快来了,怎么就把你的家私全部输掉的呢?父啊父,请你相信我,我去了上海好好做事,绝不再赌,要是再赌就不是你的儿子,你的三间大瓦房,我会赎回来的,相信我,父。”
老娘扳住儿子粗壮的胳膊,将手绢包塞给儿子,王大个儿凭听觉与感觉知道里面是钱,他明知故问:“娘呐,你这是作什么?”
老娘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塞钱:“出门在外不能没钱傍身。”
“娘呐,家里的铜钱不是被我偷了赌掉了嚒,哪里还有钱的?”
“你咯背锹儿,娘的棺材板你寻得到嚒?一个人在外不容易,记得到了上海托人捎信。”
王大个儿最后扔出一句硬气的话:“娘呐,我对不起伢儿们的娘,万一......万一我一时回不来,就让景侯改嫁......”
王大个儿打开手绢包,捡了几个钱,将剩余的钱连着手绢包丢还给娘,一头扎进夜色里。
王大个儿逃亡的这夜,月亮像银元一般,将路面铺得白花花,村里几条草狗此起彼伏的给王大个儿送行。
走出了黢黑的村庄,走过了张牙舞爪的阚家庵镇,王大个儿才敢将头抬起来,身后的小镇曾经到处挥洒过王大个儿的身影,那里曾让王大个儿逍遥快活,那里埋葬了王大个儿靠打牌振兴家门的希望。
他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来牌手艺能在镇上赢下一座宅院,他本以为可以在自己的宅院里开出一家真正的赌场,他可以坐在自家的赌场里坐收渔利,然后送两个心爱的女儿出嫁,帮儿子娶媳妇,等着抱孙子。
如今,熟悉的地方已经被自己匆忙的脚步逐一甩在脑后,沿着南北向河道边的路,一直向南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王大个儿在跨越一个沟坎的时候摔了一跤,身体隐隐作痛,那是他心不在焉,脑子里还盘算着以往吃过的酒,来过的牌,交往过的人,怎么就不知不觉,最后把所有的家私都输光了,难道只是做了一场梦吗?
越往前走,就越靠近南通城,等靠近了南通城,王大个儿想起来,小时候跟父亲说过买两条牛的事,说过带父亲进城上狼山,下馆子的事,王大个儿终于想着自己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自己的女人,对不起孩子们了。
王大个儿先是让眼泪默默的在脸上淌,后来就在陌生的夜空里放声嚎叫,庄稼人普遍睡得沉,但是庄稼人不会忘记有那么一个夜晚,一个男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勾搭起满乡遍野的狗吠,那些丧了良心的狗从未如此恶狠狠对着黑夜狂吠过。
后来,有人说,是落水鬼上岸了,有人说是土匪在绑人,只有阚家庵的人,将这段解释得清晰明白:王化生输掉了他父亲的所有家私,还欠了一屁股债。阚家庵说到一屁股债的时候,在空中画一个很大的圈,以后,每次阚家庵人说一屁股债的时候,都要用两只手在空中画一个很大的圈,都要齐声哄笑。
阚家庵人说欠了一屁股债的王化生连夜跑了,跑到兴仁那边才敢哭的,说是一路哭到南通,说是哭惊了一百多个孩子,说是有一个好事的老爹起身瞧动静,下地就瘫了。
王坤英在父亲逃亡的那个夜晚,做了一个美梦,父亲带着全家人到狼山烧香,父亲在大势至菩萨面前发誓,今后不来牌了,娘也不用再到城里帮佣。
呼唤她醒来的是孃孃的厉声呵斥:“三个讨债鬼,起来。”
三个讨债鬼被孃孃骂得有点懵,但是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她们的父亲离家出走,这个家败掉了,而她们要从大瓦房搬进茅草屋里。
王坤英知道败家的严重性,她抱着桌子角哭。弟弟与妹妹并不晓得败家情况有多严重,但是听说不着家的父亲再也不回来了,他们哭得比姐姐还惨烈,三个讨债鬼哇哇地哭,惹得四宝跟着哭,他娘夹头给他一个毛栗子:“嚎什么丧,又不是你父败家。”
四宝想起了死去的父,哭嚎声更响了。
霞侯很烦,用围兜解下来半真半假地抽王坤英,她顶不欢喜这个像小子一样强悍的侄女,哥哥出逃,再也没有人护着侄女,她终于可以放手发泄一回了。
王坤英不还手、不逃跑,她实在是太难过了,王坤英就没这么难过过,她索性躺到地上打滚地哭,她的哭法,把奶奶也弄哭了,最后连霞侯也加入了哭泣的队伍,邻居们都赶过来围观,很快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他们七嘴八舌地谴责王大个儿。
邻居们热情的涌进三间大瓦房,他们冲着堂屋摆放王大个儿父灵位的八仙桌啧啧称赞,有几个人认真的俯下身,研究这张桌子的木料与雕工。
他们冲着两间卧室的床咂嘴,八仙桌跟床他们以前都见过,他们奇怪的是王化生居然没有把这个家彻底败干净,要是把两张雕龙画凤的床加上八仙桌卖掉,起码够这家人吃一阵的吧。
霞侯确实也是这么做的,茅草屋里已经不配摆放这么好的家私,现银落在口袋里才稳当,霞侯怕还有什么债主上门来讨债,所以,邻居们发完善心,觉得实在没有什么热闹好看散掉之后,霞侯化作一道闪电,把家里值钱的家私通通变卖。
三天之后,三间大瓦房的新主人毛新在毛国才的陪同下,坐一条船,由两个纤夫拉着,弯弯曲曲抵达村口,毛新是毛国才侄子,刚好分家单过,毛国才就做个人情,将房子借给侄子住。
船上下来两个杠夫,将满船的家私慢慢挑进去,王大个儿的娘与霞侯带着几个孩子,站在茅草屋门口迎接新主人。
如果不是毛国才大发善心,将老屋与灶火间送给她们,这一家还真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了,毛国才热情地跟这群神情紧张的妇幼打招呼。
毛国才晃了一下房契宣誓主权,原来王大个儿为了有牌打,早就将房契抵押给毛国才,毛国才将一叠欠条还给王大个儿娘:“老人家收好,大个儿兄弟走得急,连欠条都忘了收回,我们都是规矩人,不问你家要两回钱。”
王大个儿娘捏着欠条说:“有什么用,连草纸都不如。”
霞侯开口:“娘,这可是最贵的‘草纸’,三间大瓦房就换了这么几张纸。”
娘不搭理女儿,呆呆地盯着欠条,眼神里是失望、是无助、是慌张。
毛国才说:“看在跟王大个儿是朋友的份上,两间茅草老屋还有灶火间就送给你们住,至于王大个儿欠的三十个大洋,等他以后方便了,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再还。”
霞侯十分庆幸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得早,银钱落到口袋,就是自己的了。其实,霞侯想多了,毛国才压根没想过要回三十个大洋,他要拿这钱买名声,他没有将王家人逼上绝路。
王大个儿的娘与霞侯把三间大瓦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她们像仆人一样带着新主人参观,毛国才背着两只手,将三间大瓦房里里外外看了几遍,心中十分满意,将王家母女收拾屋子的诚意好好夸赞了一番。
毛国才绕到屋子的背后,九个指头抱成一团,给王大个儿父亲的墓碑作个揖:“伯伯,请你过目,你家大个儿的房契在我这儿,按照道理,连你在内,一家人都不好住在这里了,看在我跟大个儿是朋友的份上,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你们一家子还可以在这里住。”
毛国才的话,让两个女人相拥而泣,王大个儿的父亲要是做得到,就该从坟墓里爬出来,给毛国才回个礼,不然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家人好歹还有一些余粮,王大个儿还留了一些老娘的“棺材板”,只是王大个儿拔脚一走,老娘受不了亲眷与邻居的闲话,难免生起病来,王家人的日脚如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